吴 娟
(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南通 226001)
悲剧源于对人生厄运或者灾难的演示,由此,其主人公自是集悲惨和不幸于一身,甚至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但悲剧的精髓并非在于此。主人公虽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仍不向命运低头,誓与看似不可抵挡的势力斗争到底的不屈精神才是悲剧的美学本质。在西方,崇高一开始是指雄浑、庄重的风格,现代文论上普遍认为崇高具有一种不可阻遏的强劲气势、拥有压倒一切的强大力量,在情感上往往带给人一种钦佩的审美感受或者使人惊心动魄的感叹。悲剧和崇高都是很重要的美学概念,相互之间有着天生的血缘关系,本文将就二者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展开探究。
“悲剧性”到底是什么?对这一关乎悲剧本质问题的回答,亚里士多德之后,历代的学者与思想家们众说纷纭,历经数次衍变。古希腊时期的悲剧展现的多是英雄和贵族的命运,用命运的不可抗拒和无法自拔给人以分离抗争以及悲怆无力的观感。亚里士多德在其文艺理论著作《诗学》中指出,悲剧是对一个具有一定长度、严肃、完整的行动的模仿,其主人公是比一般人好的本不应遭遇厄运的人。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揭示了悲剧关于对美好的摧毁带给人痛苦、死亡的一面,而这种巨大的反差与不可接受恰会催生人心中的恐惧以及怜悯,从而给人的情感带来净化。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并非无源之水。在他所处的时代,生产力水平低下,贫乏的物质只能使人群中产出极少量可勉强不为生存挣扎的存在,故而天然存在国王、贵族、公民和奴隶的贵贱之分,当时的普通人竭尽全力也只能满足存活的基本需求,国王和英雄虽是凡人中的佼佼者,但在时代的力量面前也只是稍有力的“虫豸”而已。阿伽门农、俄狄浦斯这些国王贵族如是,美狄亚、美杜莎这些掌握了超凡力量的凡人亦如是,即便是宙斯之子甚至本身是神明的普罗米修斯,也只是蛛网里的猎物,顺着命运安排好的剧本前行,直至走向陨落。以伟人为戏剧的主角是将凡人所能想象的伟力具象集中,这些伟力是人们所能想象的超脱命运、掌握自我的武器的集合,但最终全部沉沦。观众审视着伟人在命运下的挣扎或沉沦,不禁深陷恐惧与无助,又会为人类所表现出的脆弱及最终沉沦而感到悲哀。
时代继续发展,技术不断革新,社会结构框架不断优化,随着启蒙运动的兴起,更多的普通人可以对自己以及同类的境况给予更多关注,人们的自我存在觉醒,与此相应,悲剧的内容与关注点自然也随之变化,悲剧的主人公渐渐不再局限于英雄、贵族这些天生带着光环的人,普通人的感情与思想逐渐映入戏剧家的创作视野。德国启蒙运动家莱辛认为,不仅是人类中的某些高高在上的个体,作为广大市民阶层的普通人同样也是具有强烈的感情的个体,他们也可以拥有崇高的思想,也拥有值得关注的不平凡之处,他们同样可以成为悲剧的主人公向观众展示自己的独特命运。对普通人并不能只看到他们鄙陋和平庸的一面,还要发掘他们闪光的一面。也许普通人的地位卑微,生活中表现得怯懦而平凡,但因着人类心底深处的信仰和理想犹在,在面对命运的捉弄、邪恶势力的打压以及世俗恶意的偏见时,普通人一样可以闪耀着人性的崇高之光。他们的斗争和失败具有同样的震撼力。大多数人只是社会中的小人物,这不以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优秀的悲剧要求它反映的是人类普遍命运的缩影,而内核则是展示时代烙印下人类的共同追求和理想。正如恩格斯总结的,悲剧的本质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1]346。社会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新生事物不断出现,人类的社会在螺旋上升,个体的欲望和追求亦是永无止境,马斯洛金字塔的需求层次永远存在,但具体内容随时代变化一直在更新,这种新旧势力的冲突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悲剧。
朗吉弩斯最早提出崇高这一概念,他强调理性(思想)在崇高中的地位和作用,但囿于时代的局限,朗吉弩斯未能将之引入美学的殿堂。启蒙主义时代到来之后,社会发展和分工发生变化,人类意识进一步觉醒,上帝和君王虽仍高高在上但逐渐失去其神圣和必然性,人性逐渐超越神性,崇高作为自然美学的范畴方才适时进入新兴资产阶级思想家及美学家的视野。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博克首先将崇高与狭义的美与优美区分开来,使崇高具有了更广阔的外延。博克在其专著《论崇高与美两种观念的根源》中将崇高与美相提并论,他认为“凡是能以某种方式适宜于引起苦痛或危险观念的事物,即凡是能以某种方式令人恐怖的,涉及可恐怖对象的,或是类似恐怖那样发挥作用的事物,就是崇高的来源”[2]237。博克也对悲剧进行了研究,不过,他对悲剧的研究角度止于同情,并未深入。遗憾的是,博克把崇高归于恐怖性的缺陷在于对客观审美对象的条件及审美主体思想意识的积淀作用的观点未得到重视,直至康德才第一次把崇高概念提高到理性高度并加以探讨。康德对崇高进行了最系统的考察分析和分类,他将崇高与人道德的本性以及实践的理性本性相联系,揭示了崇高本质特质中的冲突美和激荡美。康德认为,崇高感是间接由痛感转化而来的快感。虽然康德未对悲剧艺术及悲剧与美学的关系过多关注,更未将崇高与悲剧二者进行联系和研究,但其理论无疑奠定了悲剧艺术具有崇高性的理论基础。他在《判断力批判》中把审美判断分成美的分析和崇高的分析,认为崇高的原始是大,数量的大和力量的大,这种大的感觉不能仅用知性来判断,还必须用理性判断。显而易见,康德的研究为后来的美学家奠定了讨论崇高的基础,推动了崇高研究的专业化,但他并未将崇高列为审美的范畴之一。事实上,康德一直认为崇高与美二者是对立而不能统一的关系。黑格尔则更进一步,他放弃了崇高与美对立的看法,认为崇高是象征型艺术的主要特征。席勒作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后来者,在博克、康德等先行者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崇高和人性的道德本性、理性本性与欲望、感性本性的矛盾冲突及紧密联系,并以此为基础首次指出了悲剧艺术和崇高美学二者的紧密联系。席勒认为,道德的目的性与道德法则与它们的对立面斗争,激烈到令观者感觉心灵都失去力量,然后占据上风,方可激发最大的快感。崇高体现的是一种动态的美,越激烈的对立和冲突越能激发人关于崇高的体验,在激烈的对抗和冲突中人的本质力量得以显现,实践主体与现实客体在对抗中混同并最终趋向统一。至此,悲剧不再是简单的戏剧,崇高亦极大地丰富了内涵,正式步入美学殿堂,并逐渐成为与优美、滑稽并列的三大审美形态之一。
自崇高从悲剧中提炼出来后,悲剧的最高目标就是崇高。悲剧的基本特征是“悲剧是人的伟大痛苦或伟大人物的灭亡”[3]109。鲁迅先生亦认为:“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4]192这里也就说明悲剧所展现的总是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崇高的精神、顽强的意志和对抗困难的勇气等,悲剧表现这些有价值的东西遭受“毁灭”——受难或死亡,将这些被毁灭的有价值的东西“给人看”,以使观众震惊、心灵受到净化。总之,悲剧至此已经得到了升华,其并非对悲惨和厄运的单纯展示,而是变为通过冲突和毁灭激起人心灵深处的悲愤,引发观者对生命之意义及本质的思索,激发人战胜现实苦难的勇气,走向崇高。主体面临灾难时,能领悟人生和世情,体验到自身的生存价值,但毁灭无法逆转,这就是悲剧性冲突的完美呈现,感性的毁灭成就了精神性自我,美好的体悟尤为可贵,在激烈的冲突中,肉体可以被摧残、被毁灭,精神却在冲突中得到锤炼,不断进步和超越昨日之我,精神的光不断升华并在最后迸发,映照进观者的心灵深处。
结合悲剧的历史发展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悲剧与崇高二者本质相通。悲剧与崇高,都需要尖锐的冲突及斗争来激发,通过不断打磨成就人性的坚定和刚强,在无尽的艰辛中揭示深沉的社会伦理,最终使人感悟到崇高的“大”,那是一种高山仰止、力求奋发的感悟,无以言表,但足以令人难以忘怀。人们被悲剧吸引,跟随着悲剧的发展,悲伤、畏惧甚或怜悯,心灵不断受到刺激和震撼,但奇怪的是,人们并不愿就此离去,他们愿意忍受着痛苦继续观看。这是因为在负面的痛苦中隐隐有一种兴奋和振奋在萌芽,在这种体悟最终破土而出的时候,强烈的快感充盈着观者,这就是悲剧特有的美——通过感性的肉体的人与主观精神之间的不平衡关系而升华到更高层面获得新的平衡。悲剧的主体通过不断的抗争来对抗死亡和无尽的痛苦,而抗争本身就是精神的火花,力量越悬殊抗争越艰难,能令人体会到的主体的精神就越强大。悲剧通过对伟大超凡存在的摧毁最终体现出无法摧毁的人的伟大,这就是崇高。证实人的伟大和崇高才能带给同样为人的观者强烈的审美愉悦,从兴奋和振奋中得到美的享受。王一川对崇高的理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黑云压城”,是天象、无可抗拒,令人紧张、恐怖;“城欲摧”,是说毁灭迫在眉睫,生命悬于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未来,毁灭的力量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在如此的伟力下没有被吓倒的人的精神即得到了提升,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由此,痛感和恐惧转化为兴奋和快感,这就是崇高。
悲剧与崇高是相通的,化悲痛为力量正是这种相通大众化的感悟。力量源于内心,源于人的灵魂,悲剧带来的崇高使主人公们的英勇牺牲有了价值,激励了其他的人,提高了群体的精神境界,因此,悲剧中的崇高能够引导人们向前方的道路不断迈进。人们在面临灾难时,一步步领悟人生和世情,体验到自身的生存价值,最终展示出包含在独特个性之中的不朽的崇高精神。崇高源于悲剧中抗拒强大灾难的同类们,通过模仿和迁移,观者自身也自然向崇高的方向发展,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和建立强大的自我。外形的巨大存在和思想精神的壮伟都是崇高的不同表现,悲剧的着力点无疑在后者。精神是对于物质的投射和反映,通过对抗外在负担超越自身,外在负担越重,内在的精神力量就愈发强大,迸发出越强大的威力,崇高就越能得到升华。艺术源于生活,它只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集中呈现而已。通过艺术呈现的悲剧虽然描写的是苦难、死亡及毁灭,但带给观者的并非恐惧和悲观,而是必胜的信念和洗礼后的升华。崇高成为自我发展的目标,同时由于崇高成为召唤人们的目标,也就不断引导人们向光明的既定目标发展。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便是很好的范例。
《老人与海》中塑造了一个挑战人类想象极限的硬汉形象。尽管故事带有很强的悲剧性,主人公百般努力,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却一无所获。但即便如此,主人公仍发出了男子汉的嘶吼,即“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充分凸显了海明威推崇的理想的精神境界——人类对崇高的追求。无边的大海、滔天的波浪、无穷无尽的恶鲨对于年老的渔夫桑提亚哥而言都是“无限大、无比有力”的,对于任何人类而言都是无法战胜令人心如死灰,可是,桑提亚哥并没有惧怕更没有退缩,而是凭借坚强的毅力向这些找上门的伟大存在发起了挑战,并最终全身而退。战利品虽然只剩下18英尺长的鱼骨架,但这并非是失败的耻辱,而是以弱恃强的凭证。最终,桑提亚哥以十字架的姿态沉入梦乡,恰似受难的基督,更是给人以精神上的震撼与洗礼。熟睡中,老人梦见了狮子,象征着他那永不放弃、永不言败的精神。虽然故事情节简单、对话简短,但读者都能感受到桑提亚哥在恶劣环境中面对死亡的威胁、生与死的挣扎、孤独袭人的时候,那种强烈的生存下去的信念。不管结果如何,桑提亚哥勇于抗争、力图扼住命运咽喉的精神保住了他的尊严,这种永不气馁的精神如同灯塔照亮了读者的心灵,赋予整篇小说悲壮崇高的意蕴,发人深省。
概而言之,“崇高的悲剧必须包涵人的生命活动的高层次伦理价值与深沉凝重的人的生命力量,二者不可或缺,舍去前者,悲剧便失去崇高意味,舍去后者,崇高便失去悲剧意味”[5]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