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倩 裴瑞霞
1.陕西中医药大学 陕西,咸阳 712046 2.西安市中医医院
亚临床甲状腺功能减退症(以下简称亚临床甲减)是指以血清促甲状腺激素(thyroid-stimulating hormone,TSH)升高而游离三碘甲状腺原氨酸(free triiodothyronine,FT3)、游离甲状腺素(free thyroxine,FT4)正常,伴或不伴抗甲状腺抗体阳性为基本特点的内分泌代谢性疾病,其诊断主要依靠实验室检查,而非患者的临床症状[1]。患者早期多无明显不适,或仅以轻微甲状腺肿大为主要表现,随着病情进展可出现怕冷、乏力、体力和精力减退、记忆力下降、焦虑、抑郁等临床表现,若不尽早干预可进展为永久性甲状腺功能减退症[2]。研究表明,亚临床甲减可引起血脂升高,增加心血管事件的发生率[3];还可直接影响骨代谢,增加患者骨折风险[4];对于合并有亚临床甲减的妊娠期妇女而言,可增加其流产、早产风险,严重者可致畸胎[5],值得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西医临床通常采用左甲状腺素钠片或甲状腺片等进行替代治疗,但是药物剂量影响较大,一旦用量过大,会使心脏负担加重,甚至会出现药物性甲状腺功能亢进的表现;药量不够,又难以达到治疗目的。中医学在治疗本病时可发挥出其独特优势,即可防止本病发展为临床甲减,又可有效预防其并发症的发生与发展,给患者带来福音。研究发现,运用中医药治疗该病,能明显改善患者的临床症状,降低TSH水平,具有独特优势[6-8]。
裴瑞霞教授是秦晋高氏内科学术流派代表性传承人,从医30余载,临证擅用“调和”“和解”之法治疗各类内科疾病,尤其对糖尿病、甲状腺疾病、痛风、更年期综合征、代谢综合征等疾病的治疗见解独特,疗效颇佳,现将裴瑞霞教授治疗亚临床甲减的经验总结如下。
祖国传统中医学并无与亚临床甲减相对应的病名,后世医家依据本病的临床表现,多将其归属于中医学“瘿病”之范畴。就疾病发生原因而言,《诸病源侯论·瘿候》有云:“瘿者,由忧恚气结所生。”[9]143表明情志失宜与瘿病的发生密切相关。《严氏济生方》中记载:“夫瘿瘤者,多由喜怒不节,忧思过度,而成斯疾焉。”[10]明确指出本病的发生是因情志不舒,肝失调达,气机郁结所致。此外,《诸病源候论》中关于瘿病的描述还有:“其状,颈下皮宽膇膇然,忧恚思虑,动于肾气,肾气逆,结宕所生。”[9]186也就是说情志失宜,肝郁气结,可影响肾中精气的气化,致使肾气上逆,结于颈前而成本病。张忠德教授认为瘿病发生与情志密切相关,并提出“郁为始因,继而痰凝滞结”的观点,对于无明显临床症状的患者,张教授则多从体质方面着手,认为气郁质是本病的常见体质[11]。就发病部位而言,甲状腺位于颈前喉结两侧,足厥阴肝经“循喉咙之后”,故甲状腺正常结构和功能的维持与肝脏密不可分。就发病人群而言,该病常见于女性[12],清代叶天士[13]在《临证指南医案》提出“女子以肝为先天”,女性的经、孕、产、乳等生理特点决定了女性生理与肝经气血密切相关,再加之情志、饮食等的刺激,更易导致气郁、痰结、瘀血的发生而成本病。因此,从肝论治成为临床治疗亚临床甲减的重要思路之一。
总结古今中医文献有关瘿病的记载,及多年临床诊疗经验,裴教授认为情志因素是诱发本病的最主要病因,病机则与肝郁密切相关,气机郁滞、气血津液运行失常、痰瘀互结为本病病理基础。肝属木性,喜条达而恶抑郁,一旦人体情志不畅,五志过极,首犯于肝,可致肝郁。肝气失于调达,全身之气郁而不散,人体津液不得正常输布,易酿湿生痰,痰气壅结,而致本病。《素问·调经论》说“气血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若机体情志不遂使肝气郁结,肝失疏泄,进而影响脾的运化功能,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失健运,可致全身气血津液运行失常,津血停滞,痰瘀凝结,亦生本病。
本着审证求因、治病求本的原则,裴教授指出,诊治时除参考实验室检查指标外,还应结合患者的具体临床表现,四诊合参,辨证论治。根据多年临床经验,裴教授认为本病治疗宜紧扣肝气郁滞、气血津液失衡之病机,临证时将本病分肝郁气结、痰气阻滞证,肝郁脾虚、痰湿蕴结证,肝郁血瘀、痰瘀互结证和肝郁日久、气阴亏虚证4种证型。
2.1 肝郁气结、痰气阻滞证 患者情志抑郁,肝气不舒而失疏泄调达之功,津液停积,聚而生痰,痰气互结,壅聚颈前而成。《丹溪心法》曰:凡人身上中下有块者,多是痰。”[14]72此型患者临床常常表现为甲状腺轻度或中度肿大,无痛且质地柔软光滑,或见两胁胀满不适,善太息,咽部异物感,舌红,苔白,脉弦细。对病程较短的患者,常无任何临床症状,治宜疏肝散结、理气畅中。裴瑞霞教授常以小柴胡汤为基础方加减:醋柴胡10g,姜半夏10g,北沙参15g,甘草10g,醋郁金10g,砂仁6g(后下),厚朴10g等。 肝郁重者加香附、佛手,若见包块者加川芎、陈皮、枳壳。
2.2 肝郁脾虚、痰湿蕴结证 由于患者情志不遂,肝失疏泄,横乘脾土,导致脾脏失去正常功能,脾不运化,津液不得正常输布,酿生痰湿,痰湿凝结而成此病。此型患者症见易急、易怒,性情波动较大,胁肋及腹部胀满不适,食欲不振,或有眼睑及双下肢水肿,大便偏稀,或时干时稀,舌淡红,苔白,脉弦细或缓,治宜疏肝健脾、消痰散结。裴瑞霞教授常以逍遥散为基础方加减:醋北柴胡10g,白芍15g,炒白术15g,茯苓15g,当归10g,甘草10g等。胁肋胀满者加醋郁金、香附,食欲不振者加以厚朴、砂仁(后下),若见水肿者加黄芪。
2.3 肝郁血瘀、痰瘀互结证 患者肝气不舒,气机阻滞,继而生痰,再进一步发展可致气血运行受阻,《内经》云“气行则血行,气滞血亦滞”,痰与瘀相互搏结,壅滞颈前而成。此型患者临床常表现为颈前或喉结处肿大,可触及包块,质地坚硬,常伴胸闷胸痛、食少纳差,妇女则多见乳房胀痛、月经不调等,舌暗红,苔白,脉弦涩,治以疏肝理气、活血散结。裴瑞霞教授常以柴胡疏肝散为基础方加减:醋北柴胡10g,白芍15g,麸炒枳壳12g,甘草6g,川芎10g,醋香附15g,陈皮12g,半夏10g等。胸闷胸痛可加丹参、当归、赤芍,月经不调者加桃仁、红花。
2.4 肝郁日久、气阴亏虚证 《丹溪心法》云“气有余便是火”[14]36,气郁日久,易化火生热,火为阳邪,易耗气伤津,燔灼阴液。本证以肝郁为本,气阴亏虚为标,临床常常表现为少气懒言,咽干口燥,低热,自汗盗汗,心慌心悸、五心烦热等,舌红,苔白,脉细无力或细数,治以疏肝解郁、益气养阴。裴教授常以生脉散合小柴胡汤,或麦味地黄汤为基础方加减:太子参15g,麦冬15g,五味子10g,柴胡10g,姜半夏10g,甘草10g,白芍15g,牡丹皮15g,郁金10g,生(熟地)12g,山药30g等。 郁而化火者加川楝子、栀子,气虚较重者可将方中太子参改为党参,阴虚较重者可易太子参为北沙参。
3.1 验案一 患者周某某,女,15岁,2019年9月9日初诊。以“发现甲状腺功能异常1月余”就诊。患者1个月前因发现颈前结块肿大于当地医院就诊,查甲状腺功能七项显示:TSH 12.5μU·mL-1,抗甲状腺过氧化物酶抗体(anti-thyroid peroxidase antibody,TPO-Ab)149.5U·mL-1,甲状腺球蛋白抗体(thyroglobulin antibody,TG-Ab)330.2U·mL-1,血清总甲状腺素(serum total thyroxine)及总三碘甲腺原氨酸(total triiodothyronine)、FT4及FT3等均未见明显异常。诊断为亚临床甲减,并给予“左甲状腺素钠片25/50μg,隔日交替服用”。现症见:颈前肿胀不适,脾气暴躁,易急易怒,食欲欠佳,眠可,小便正常,大便偏稀,舌红,苔白,脉弦细。西医诊断:亚临床甲减;中医诊断:瘿病(肝郁脾虚证)。治法:疏肝解郁,健脾和中。嘱患者暂停服用西药,仅给予口服中药治疗,并嘱患者1个月后复查甲状腺功能。处方:醋柴胡6g,炒白术12g,茯苓12g,白芍12g,当归12g,炙甘草6g,醋郁金10g,薄荷3g,厚朴10g,玄参15g,姜半夏6g,知母10g。 共15剂,每日1剂,分早晚饭后温服。
2019年10月10日二诊。服药后患者颈前结块肿胀较前消退,脾气较前明显改善,食纳可,二便调,舌红,少苔,脉弦细。患者于2019年10月2日在当地医院复查甲状腺功能显示:TSH 7.50μU·mL-1,TPO-Ab 343.82U·mL-1,FT4、FT3、TG-Ab等指标均未见明显异常。 在上方基础上减姜半夏、知母,加熟地12g、香附12g,继服15剂,服法同前。
2019年11月4日三诊。服药后患者颈前肿胀明显减轻,已无明显不适,2019年11月1日复查甲状腺功能显示:TSH 5.52μU·mL-1,FT4、FT3等指标均未见明显异常。舌红,苔白。在上方基础上去熟地,加用姜半夏10g,继服15剂,服法同前。
2019年12月2日四诊。患者已无任何临床症状,2019年11月30日复查甲状腺功能示:TSH 3.37μU·mL-1(恢复正常水平),FT4、FT3等指标均正常。 效不更方,继服上方15剂,服法同前。嘱患者低碘饮食,定期检测甲状腺功能,不适随诊。后电话随访至今,甲状腺功能未见异常。
按:《诸病源候论》云:“瘿者,由忧恚气结所生。 ”[9]143《脉因证治》曰:“随忧愁消长……”[15]表明本病以七情郁结为始因,继而引发一系列病理变化,从而致使本病的发生。患者为青少年女性,因日常学习压力较大,情志不舒,致使肝郁气结,气机不得畅通,痰湿内生,气滞痰凝,壅结颈前,故见颈前结块肿大;痰气郁滞,易化火生热,故患者出现脾气暴躁、易急易怒等表现;肝属木,脾属土,木郁乘土,影响脾胃发挥其正常生理功能,故食欲减退,大便溏稀。裴教授以疏肝、调肝、清肝为法,并辅以健脾消痰、活血化瘀等,方选逍遥散加减。方中柴胡既可疏肝解郁,又能疏散肝火;炒白术、茯苓两者合用可健脾化湿,与半夏、厚朴同用以行气解郁、化痰散结;加醋郁金可增强柴胡疏肝解郁之功效,还可清降火热;薄荷为引经药,引诸药直达肝经;患者郁久耗伤阴津,故加玄参、知母以清热养阴。诸药合用,共奏疏肝解郁、健脾和中之功效。气郁痰瘀日久可化火伤阴,故二诊时加熟地以补血滋阴,与香附合用既可增强其疏肝解郁之力,又可防熟地滋腻太过。三诊时患者TSH明显降低,症状改善明显,故而加姜半夏以增其辛开散结、化痰消痞之功,从而使结肿尽消。四诊时,患者实验室指标均已达正常水平,且无明显临床症状,效不更方,故继服本方15剂以巩固之。
3.2 验案二 患者吴某,女,33岁,2019年9月30日以“发现甲状腺功能异常20天”就诊。患者20天前于当地医院体检时发现甲状腺功能异常,查甲状腺功能七项示TSH 12.24μU·mL-1,TG-Ab 584.5U·mL-1,FT3、FT4、TPO-Ab等均正常,甲状腺无肿大,患者为求进一步系统诊疗,遂来我科门诊就诊。现症见:精神欠佳,咽干,皮肤干燥。月经史:末次月经为2019年9月13日,既往月经周期规律,经量较少,经色淡,无痛经。食纳可,夜眠可,二便调,舌质红赤,苔薄少,脉弦细。西医诊断:亚临床甲减;中医诊断:瘿病(气阴两虚证)。治法:益气养阴。方用小柴胡汤合生脉散加减:北沙参15g,醋柴胡10g,姜半夏10g,黄芩6g,甘草6g,麦冬15g,五味子6g,地骨皮15g,牡丹皮15g,郁金15g,厚朴10g,麸炒枳壳12g。共12剂,每日1剂,分早晚饭后30min温服。
2019年10月14日二诊。患者服药后精神状态较前好转,仍有咽喉干燥,偶有咽痛不适,皮肤干燥,饮食正常,睡眠可,二便调,舌红,苔少,脉弦细。在上方基础上去牡丹皮、枳壳,加连翘10g、玄参20g,继服12剂,服法同前。
2019年11月7日三诊。服药后复查甲状腺功能示TSH 3.53μU·mL-1(恢复正常水平),TG-Ab 799.60U·mL-1,TSH、FT3、FT4、TPO-Ab均正常,无明显不适,舌红,苔白,脉弦细。效不更方,上方继服12剂,服法同前。
2019年12月2日四诊。患者自述无任何临床症状,食纳可,二便调,舌红苔薄白,脉细。再次复查甲状腺功能:TSH 1.59μU·mL-1,余所有指标均正常。 效不更方,继服上方15剂,服法同前,并嘱患者低碘饮食,调畅情志,避免情志过激及过度劳累,定期检测甲状腺功能,不适随诊。
按:本案患者为职业女性,平素生活、工作压力较大,长期情志不舒,致使肝郁气结,气机不畅,气郁化火,灼伤肝阴。血属阴,肝血不足,冲任失养则见月经量少、色淡;肝郁日久,可化火化热,火热内盛,耗气伤阴,故见全身乏困、咽干等症状。其主要病机为肝气郁结日久,气阴耗伤,以益气养阴、疏调气机为基本治则,方用小柴胡汤合生脉散加减。所谓“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故方用半夏、厚朴、枳壳以理气健脾,以防疾病传变。全方以益气养阴为主,兼以理气健脾、调畅气机。二诊时,患者自觉咽痛不适,此为阴虚火旺、热毒内盛之象,故加连翘、玄参以清热凉血、泻火解毒。三诊、四诊时,患者TSH水平明显下降,效不更方,继服原方以巩固疗效,同时叮嘱患者畅情志、勿劳累、定期复查甲状腺功能,以防疾病复发。
亚临床甲减作为临床常见的内分泌疾病,其临床发病率有逐年升高之势[16],中医药为该病的诊疗提供了颇具特色的方法。裴瑞霞教授继承高氏学术流派之思想,认为现代社会各界人士多因生活或工作压力较大,常常出现情志不舒、忧愁思虑,肝气失于畅达,气机郁滞;津液输布失常,继而凝聚成痰;气郁日久,则血行瘀阻,进而气、痰、瘀三者相互搏结而发为本病。裴教授认为,其病机与肝郁密切相关,气机郁滞、气血津液运行失常、痰瘀互结为本病病理基础,证型主要有肝郁气结、痰气阻滞证,肝郁脾虚、痰湿蕴结证,肝郁血瘀、痰瘀互结证,肝郁日久、气阴亏虚证等,治疗时应以调畅气机、平调气血津液为原则,并提出“以和为贵”的治疗思想。此外,本病病变过程中常常发生其他多种变证,如气虚、阴虚等,因而临床还应结合患者具体情况,四诊合参,辨证论治。裴教授从肝论治亚临床甲减,在降低TSH、改善患者甲状腺功能、减轻临床症状等方面均具有显著疗效,其经验值得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