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传统文化视阈下再论“问题”与“主义”之争
—— 基于五四新文化运动

2020-01-09 17:43刘挚成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论战李大钊胡适

刘挚成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问题”与“主义”之争是发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一场典型论战,学界对于这场论战的研究诸多,成果颇丰,但以往的研究成果大多以论战性质、马克思主义传播等为视角,较多地阐述了这场论战对于马克思主义传播的重大意义。实际上,“问题”与“主义”之争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过程中遇到的第一次重大挑战,而且是中华传统文化在现代转型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重要历史节点。

一、“问题”派及其核心观点

1919年7月,胡适(“问题”派)在《每周评论》第31号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成为“问题”与“主义”之争的导火索。随后,他在《每周评论》上连续刊登数篇文章,与李大钊等“主义”派人士展开激烈论战。

胡适提出反对空谈任何“主义”、反对“根本解决”的主张、反对阶级斗争等三个核心观点。他认为,所谓“主义”无益于问题的解决,应当多研究一些实际问题。“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事。”[1,p52]他认为,所谓的“根本解决”是“自欺欺人的梦话”,强调“‘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1,p52]。他认为,中国社会不存在阶级斗争,中国的实际问题也不需要经过革命来解决,阶级斗争学说只会造成社会阶级的分化和对立,使原本应该而且可以互助的两种大势力(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成为对垒的敌营。

一直以来,学界对胡适发文的动机颇有争议。一些学者认为“问题”派所反对的“主义”并非就是马克思主义,因为同一时期存在的“主义”不知凡几,诸如无政府主义、工读互助主义、新村主义等,皆有可能是其抨击的对象。但纵观论战的整个过程,不难发现,“问题”派一开始就是意有所指的。随着五四运动的爆发,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作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学说,马克思主义以迅猛之势在中国广泛传播。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胡适显然不想看到这一局面,因而这一论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此外,从其他“主义”在这场论战中的表现来看,主次之分也可见一斑。

学界对胡适在这场论战中的评价各执一词,主流学者坚持认为,胡适之举是其改良主义、自由主义、实验主义等思想的体现。在我看来,胡适作为一名自封建社会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之所以在这场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中站在历史潮流的对立面,一方面是与其阶级立场相关,另一方面则在于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精髓之误读。

胡适作为中国古典文化的研究大家,其思想主张在中华传统文化中都可以追溯到根源。在辛亥革命失败后,为巩固和维护新生的资产阶级共和国,他毅然与袁世凯等掀起的尊孔复古逆流作斗争,并且勇立潮头,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然而,他所信奉的并非是资产阶级的革命理想,而是老子与墨子的“不争”和“非攻”等思想,是循序渐进的改良主义。他在晚年提及中华传统文化时谈道:“原来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深受老子和墨子的影响。”[2]但是,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诸侯争霸的春秋战国时期,“不争”和“非攻”是止戈之义行善举,而在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下,“不争”和“非攻”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胡适的自由主义思想主要来自西方,尤其深受其导师杜威的影响,但他所倡导的自由主义又与西方的自由主义明显不同。西方的“自由”意为解放,即通过外力裁决得到解放,而他所倡导的“自由”则是“由于自己”,而非由于外力。他的自由主义思想可以追溯到佛教禅宗,即“解缚”,解除了束缚,方可以自由自在,自己做主;同时,还可以从中国古代的谏官制度中窥见端倪,他认为谏官制度是发源于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自由应当包含批评政治的自由。

胡适在加入五四新文化运动阵营之时便抱定“不谈政治”的决心,然而面对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国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心理还是占据了上风。在当时的环境下,他的内心早已积压了对现实政治和社会状况的种种不满,而亟待寻找一个突破口,宣泄情绪,表达政治诉求,实验社会理想。显然,马克思主义传播成为胡适所找寻的那个突破口。在这场论战中,他反复强调不能纸上谈兵,要关注中国的实际,关注国家和社会的具体问题,这与中华传统文化核心理念之一的“经世致用”思想不谋而合,但却与其精髓背道而驰。当时中国最大最为实际的问题就在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基本国情,不解决这一首要的、最为根本的问题,而妄谈其他一切解决实际问题的手段,无异于建造空中楼阁。

在这场“问题”与“主义”的激烈论战中,作为一名饱受中华传统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胡适固然是想在内忧外患的时局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他未能准确把握中国实际,未能真正领悟中华传统文化的思想精髓,反而在各种社会思潮争相竞逐的环境下,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或许他深谙中华传统文化诸多思想理念,但在实践过程中却未能直指其核心,甚至将其强行嫁接在并不适合中国国情的西方思想文化之上,以致与其初衷相背离,与真理渐行渐远。

二、“主义”派及其论战

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发表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以李大钊为代表的“主义”派针锋相对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宣传理想的主义与研究实际的问题是交相为用的,是并行不悖的”[1,p52],二者是相辅相成的,研究问题必须要有主义作指导,主义也必须化为实际的行动、解决实际问题,才能彰显其价值;针对胡适反对“根本解决”的改良主义主张,李大钊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阐明中国问题必要从根本上寻求解决的革命主张,并且言明经济问题的解决就是根本解决;针对胡适反对阶级斗争的观点,李大钊指出要解决经济问题,就必须进行阶级斗争,联合工人,进行革命。

在激励的论战中,“主义”派充分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问题”派作斗争,同时还充分联系中国实际,联系中华传统文化,最终使马克思主义得到广大先进知识分子的认可,在中国大地上生根发芽。纵观整个论战过程,不难发现,“主义”派的观点最终之所以得到广泛认可,主要是因为其基本主张符合中国国情,符合中华传统文化之精髓要旨。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中国舆论界对待中华传统文化几乎是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而李大钊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在批判中华传统文化的同时,更加深入地反思其中的精华与糟粕。他认为,中华传统文化固然带有压抑性、保守性、滞后性等弊端,但是瑕不掩瑜,中国之所以传承数千年而不绝,必有其依据和道理。因此,有必要重新认识和改造中华传统文化,使其能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焕发出新的生机。

李大钊在论战中充分挖掘和运用了爱国主义、民本思想、大同社会理想等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从总体上看,这场论战双方都秉持一颗爱国之心,但如若不能为国家寻找到一条光明的道路,爱国亦会变成误国。辛亥革命失败后,资产阶级共和国方案已经宣告破产,胡适等人仍妄图通过合法手段与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据理力争,重现资产阶级共和国之光辉,这注定是一场幻梦。李大钊等人显然明白这一道理,主张要挽救中国之命运,必须找到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的道路。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给李大钊等人带来新的希望,因而他们力图将五四新文化运动转变成为一场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爱国运动。这场论战点燃了积聚在广大进步青年内心深处的爱国热情,马克思主义也由此在中国广泛传播开来。

李大钊并非一开始就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同大多数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一样,也是由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转变而来的。在他的早期思想中,“民彝”思想最为核心。所谓“民彝”就是“民为君本”,它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他之所以能够完成思想转变,从文化层面上讲,主要是因为“民彝”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契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告诉人们,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体,再也没有任何生动的语言能够像马克思主义这样引起他的强烈共鸣。因此,当胡适挑起论战之时,他势必会为真理而辩护。

但凡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先进知识分子,莫不以“大同社会”为理想,从太平天国运动的“耕者有其田”,到康有为的《大同书》,再到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皆以“大同”明志。在这场论战中,论战双方也为各自的“大同”理想而展开唇枪舌剑的斗争。胡适的“大同”与李大钊的“大同”有着明显区别,前者将“大同”与西方自由主义、实验主义相结合,自以为摆脱了民族、阶级的狭隘局限,而上升为世界主义和人道主义,殊不知在当时中国的时局下,终究只是黄粱一梦;后者将“大同”和马克思主义相联系,使得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崇高社会理想在近代焕发新的生机。俄国十月革命实践已经证明,在封建落后的农业国家,完全有可能实现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伟大奇迹。近代以来中国革命的实践也表明,“大同社会”理想只有通过马克思主义才能真正实现。

李大钊与胡适原本是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他们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在爱国主义、忧患意识、担当精神和“大同”理想等优良文化传统的共同熏陶下,为探索中国未来发展道路而拼搏,付出了心血和汗水。然而,他们之所以会在这场论战中走向对立面,不仅与其阶级立场、个人经历有关,更与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不同理解息息相关。胡适虽然堪称中国古典文化研究之大家,但他并未真正领会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要旨,在实际行动中更是走向误区,尤其是在论战中他的思想主张可以说是舍本逐末,偏向于全盘西化。而李大钊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华传统文化进行了激烈批判,但其批判的目的在于继承和创新,在于寻求中华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契合点。事实证明,中华传统文化自始至终都存在着闪光点,这些闪光点正是其真正的思想精髓,也是能够不断与时俱进、创新发展的,任何思想主张与之相背离,在中国大地上都难以为继。

纵观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这场关于“问题”与“主义”的论战,看似是一场五四新文化运动阵营内部关于中国未来发展道路的学理性探讨,但实际上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可以说,这场论战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过程中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第一次正面交锋,是马克思主义者与反马克思主义者第一次激烈思想论战,更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的首次交融,极大地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和中华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

三、反思: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之内在融通

“问题”与“主义”之争在当时解决的是中国是否需要马克思主义、是否需要革命的问题,而从文化领域来看,这场论战实际上解决的是马克思主义能否与中华传统文化相结合、中华传统文化能否实现创新发展的问题。简言之,就是马克思主义能否实现中国化和中华传统文化能否实现现代化的问题。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首次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命题。实际上,马克思主义自传入中国以来就已经开启了中国化进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而中国具体实际既包括当时的革命实践,也包括中国的历史文化。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实现中国化,因为它符合中国国情,与中华传统文化具有内在契合性。这种内在契合性不是外在结合,也不是相互并列,而是二者内在精神与内核的融通。具体而言,在这场论战中,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内在融通至少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共产主义理想与大同社会理想的内在融通。马克思主义倡导的最高社会理想是实现共产主义,其基本特征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大同社会理想高度契合的。共产主义主张消灭私有制、建立公有制社会,大同社会则主张“天下为公”;共产主义要求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大同社会则要求物尽其用、人尽其力;共产主义主张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大同社会则主张人人得所……尽管二者形成的历史背景、实现条件迥然不同,但其价值旨归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胡适的大同理想演变成世界主义,李大钊的大同理想上升为共产主义,他们在受到不同社会思潮启迪之后对中华传统文化精髓的解读可谓相去甚远。

第二,群众史观与民本思想的内在融通。群众史观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主张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一切社会历史的发展都是由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人民群众推动的。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思想倡导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等理念,认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主当“以天下万民为事”,这些思想成为中国近现代民主观念的最初启蒙。无论是群众史观,还是民本思想,其立论基础都是不谋而合的,即历史是由多数人创造和推向前进的,其核心观点也是近乎一致的,即以人民群众为中心。李大钊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指出:“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的运动。”[3,p49]正是由于始终重视民众的力量,李大钊才能从马克思主义中找到共鸣,获得到启迪,并且一步一步地由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转变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第三,实践理论与知行合一的内在融通。马克思主义强调,实践是认识的来源、发展动力、最终目的和唯一检验标准,认识可以指导实践,对实践产生能动反作用,认识与实践具体地历史地统一于人类的全部社会历史活动之中。知行合一思想是王守仁提出的,知即良知,行即实践,“知中有行、行中有知”,认识事物的道理与其在现实中的运用是相互统一的。从基本内涵来看,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理论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知行合一思想是高度重合的。李大钊在这场论战中强调,宣传理想的主义与研究实际的问题是交相为用、并行不悖的,这是将马克思主义实践理论与中华传统文化知行合一思想相结合的科学结论,也是李大钊个人言行最真实的写照。

唯物辩证法与朴素辩证法的内在融通。对立统一规律是唯物辩证法三大基本规律之一,中华传统文化中蕴含的朴素辩证法思想与对立统一规律也是高度契合的。《周易》云:“一阴一阳谓之道。”《尚书》曰:“五行生克。”《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些朴素辩证法思想用对立统一规律来解释,即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万事万物都包含着矛盾的两面,二者相互对立、相互统一,并且可以相互转化。“大凡一个主义,都有理想与实用两面。”[3,p50]在这场论战中,李大钊等强调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用理论指导实践,用实践丰富和检验理论。而胡适采取与之截然相反的态度,即将主义的理想性和实用性对立起来,片面强调研究具体的问题,而忽视主义的指导与引领作用。显然,这是违背常识的。

正是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间的内在融通,马克思主义才能够为中国人所认可,在中国落地生根并得到广泛传播。而中华传统文化也正是通过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才能重新焕发生机,实现现代转型。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华传统文化遭遇亘古未有之大变局,几乎毁于一旦。然而,历史的车轮总是如此相似,每到存亡之秋,总有为真理而辩的勇士屹立潮头。与当时盛行的历史虚无主义、民族虚无主义等全盘否定中华传统文化、全盘西化的论调不同,李大钊等人选择运用马克思主义改造中华传统文化,通过辩证思维审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在批判继承的基础上,不断注入新的时代内容。可见,在这一关键的历史节点上,“问题”与“主义”之争,无疑成为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攻下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华传统文化现代化进程中的第一座堡垒。

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实践经验充分证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华传统文化现代化在本质上是一体两翼、内在融通的。在任何时候,如果处理不好二者之间的关系,必然会遭遇挫折。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由于照搬照抄俄国十月革命经验,忽视中国国情,没有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相结合,使马克思主义真正中国化,导致党在实践中屡遭挫折,革命力量损失惨重。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由于批判继承了中华传统文化,并将其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才能充分调动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使革命队伍不断壮大,并且取得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由于没有正确对待中华传统文化,使得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遭受挫折。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批判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原则重新得到确立,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才逐步进入健康轨道。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由于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侵袭,中华传统文化再次陷入式微之境地,中国人的价值观念开始发生剧烈变化,各种社会问题频出。党中央审时度势,大力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使得社会风气逐渐好转,中国从此迈入持续稳定健康的发展轨道,创造出举世瞩目的发展成就。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对中华传统文化进行重新定位,并且提出一系列传承创新中华传统文化的新思想、新理念。可以相信,中华传统文化必将在新时代焕发新光彩,马克思主义也一定会在中国实现新飞跃、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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