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华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观音”,梵名Avalοkitasvara。东汉支曜最早译为“观音”,三国吴支谦译为“窥音”,三国魏康僧铠、后秦鸠摩罗什译为“观世音”,西晋竺法护译为“光世音”。唐玄应指出“观世音”和“光世音”均属误译,译为“观自在”与梵文原义更加贴合[1]。其他音译词如“阿缚卢枳低湿伐罗”“庐楼亘”等因晦涩难读而早遭废弃,只有“观音”一词流传最广。
本文注意到,在“观音”相关的译词中,只有“观”是意译中不变的语素,“观”也是“观音”这个译词中的表达重点。从聚合关系看,“观音”何以不称“看音”“察音”“望音”等?“窥音”何以昙花一现?从组合关系看,“观音”何以不称“听音”?这些问题还没有得到正式提出和认真讨论,本文拟从中国传统语言文化方面对此展开讨论。
“观”是基本的佛教概念和范畴,在佛教典籍中使用频率极高[2]。依佛教涵义,“观”是一种高静息状态下的直觉和深度认知思维方式、冥想体系和超出人类能力的神力。“观”不仅具有宗教性,还具有以下特点:智慧性、内视性和审美性。
“观”的智慧性。“观”是虚静禅定、破妄证真、洞见本质而获得的般若智慧。天台宗祖师隋智顗《宗镜录》:“一切种智,以观为根本。”唐吉藏《法华义疏》:“观是能观之智,世音是所观之境。境智合题,名观世音也。”在佛教各种经典的释义中,“观”代表了智慧,“音”代表了智慧所观照的对象。能观民声体现了智慧之能力,愿观民声体现了慈悲之心理。因而,“观音”译名把智慧和慈悲结合在一起,充分展现了大乘佛教“悲智双运”整体修为体系的精神内涵。
“观”的内视性。观照内心是明万法、证自性、得解脱的根本法门。唐湛然《十不二门》:“观心乃是教行枢机。”宋神秀《观心论》:“心者,万法之根本也。”心源说是中国佛教本体认知和理想的根本和最终形态与归宿[3]。在佛教理论的体系中,心与色相对,色是心的外在表征。众生、众声都是色之一种。“观”向外观诸众声,向内观之于自心。观音的最佳途径并非以耳目,而是观省自心,以体省自心达到知晓众生和众声的目的。
“观”的审美性。“观”是达到悟空息心,众妄宁静、空虚明了和体味大道的美学境界的途径。南朝宋宗炳提出“妙观”学说,使之正式成为佛教美学的术语和方法。其“澄怀观道”的思想与宋慧洪的“妙观逸想”理论相呼应,都植根于华严法界观,打通了佛教与文学的隔障,催生出大量不朽的艺术作品[4]。从佛教教义上来看,“观”是佛教体省世界的方法,通过“观”的动作行为,可以体察到具体的环境、现象、事物和事件等等,并受其刺激、作用,从而产生一系列主观感受。因而,“观”与审美是天然相关的一对概念,“美”是“观”的过程和结果加之于观者主观意识所催生的审美体验和审美评价。
智慧用于求真,观内心在于求善,审美在于求美。由此可见,“观音”译名采用“观”字完美地体现了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和表达,是一个恰切译词。
“观”同时也是中国传统语言文化中的古老概念。《周易》之“观卦”,《老子》之“观复”,邵雍之“观物”,共同构筑了一个内涵深刻丰富的哲学概念[5]。中国哲学的“观”,是超越视觉感受之上的、以智慧心灵和沉静广域精神境界体验、审视和洞见事物、事件本质和全貌的直觉体悟方式,是观者内心虚净澄透、自由无为,自我与外物和谐交融、达到大道的崇高境界的文化行为和状态。
“观”得声于“雚”,有大鸟俯瞰之象,气象较“看”“察”等宏阔辽远,与我国古老的原始宗教活动和信仰相关。《诗经·大雅·皇矣》:“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左传·庄公三十二年》:“神降于莘。内史过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监”“观”连用或对举,为上天监视下界国君之义。《尚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亦为此义。《论语·八佾》:“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说文解字·见部》:“观,谛视也。”《说文解字·丄部》:“帝,谛也。”《字汇·丄部》:“帝,上帝,天之神也。”“观”为观看祭祀天神“帝”之“禘”祭的特指动词。因而,“观”绝非一般的目力接触行为,而是超越了眼部动作范畴,涉及神秘的、不可知的上天及对上天的祭祀方面。
降神之事不常有,而祭祀之事长存。祭祀是先秦最重要的社会活动之一,以祭祀的肃穆感性形式达到教化天下的目的。《春秋谷梁传·庄公二十三年》:“夏,公如齐观社。常事曰视,非常曰观。”“观社”指观祭祀土神之礼。《周易·观卦》:“观,盥而不荐。”“盥”为酌酒沃地降神之礼。通过对万物生息、四时消长的“观”,可达到获得对天道的体悟和代天行王道的目的。《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伏羲氏仰俯观瞰万物,旨在“通神明之德”。“观”由具体达到抽象,由上天而及人事。《周易·贲卦》:“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故而“观”的目的在于为神明代言,治理人间。《周易·序卦传》:“物大然后可以观,故受之以观。”祭祀是治国教化的根本,最为“物之大”者,故而与“观”相配。
《论语》“诗可以观”的观点,继承上古采诗观诗余绪,以民间之声感知天命、与神沟通,以神之意治理天下,也具有宗教和信仰意义的深层神秘内涵。
“观”打破时空界壁,开“天眼”而观之,把握宇宙人生真理,富涵通古今而观的超时空透视深邃眼光和丰厚人生体验,具有对国家、社会、个人道德和政治现状的镜像反馈作用。这体现在对天子、大臣和士而言三个方面。
1. 对天子而言
庙堂观德、天子观政。观察庙堂物化仪式和天子威仪,示人以所仰,可以抚定国家、百姓。《尚书·咸有一德》:“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七世庙为远祖之庙,由远祖之庙可知国君之德。天子以政教育万民,由天子政教可知国家政治。《周易·观卦》孔疏:“观者,王者道德之美而可观也,故谓之观。”因而,对于政治得失的研判,可拿“观”天子和宗庙的种种表现来作为主要根据。
2. 对大臣而言
赋诗观志、献诗益政。发挥的是诗歌的认识作用和社会功能。《国语·周语上》:“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礼记·乐记》:“若政善,诗辞亦善;政恶,则诗辞亦恶。观其诗,则知君政善恶。”诗乐相通。《礼记·乐记》:“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有郑国七位大夫赋诗,用以“观七子之志”,并藉以了解郑国国政的治乱盛衰,以佐王政。因而,公卿所献之诗是观察一国政治的手段之一。
3. 对士而言
观物比德,观过知仁。孔子把“观”的对象由上天和天子下沉到士,以体现个人的吉凶祸福和人格美。《论语·公冶长》:“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里仁》:“观过,斯知仁矣。”《论语·泰伯》:“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从观天子以知国政,到观公卿以知国政,再到观个人以知吉凶,“观”的对象不断由上而下,由神秘到世俗,不断贴近普通人的生活,从而为庶众接受。
内视己心可以自省求进,加强修养、完善道德,进而事天治国。《国语·周语下》:“夫耳目,心之枢机也。”建立了由耳目及于内心的畅达渠道。《周易·观卦》:“观我生,观民矣。”又:“六三,观我生,进退。”又:“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此“生”即可读为“性”,指自己本性。国君观省己性,不但用以正己,知进退之据,避免错谬;也可观国民之德,探索治国善途。《孟子·尽心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从观心出发,将心、性、天合而为一。可知只有对“观”的内视性有深刻的理解和创造性的应用,才能成为能够“事天”、为天代言的圣人,才可以治理天下如运之于掌。
儒家修齐治平、内圣外王;庄子物化坐忘、以天合天。观照内心是其根本。《论语·学而》:“吾日三省吾身。”王充《论衡·定贤篇》:“何以观心?必以言。有善心,则有善言。以言而察行,有善言则有善行矣。”邵雍《观物》:“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又:“以目观物,见物之形;以心观物,见物之情;以理观物,见物之性。”诸家均是在心与外物的关系上张目,自我生命通过“观”与天地宇宙相融,实现主客间的交流互感,从而达到真、善、美合一的境界。
儒、道两家对世间万物和大自然周行变化的体悟,肇始于先民的直觉审美认知思维方式,决定了古代文人的诗化意识和人生状态,造就了中国传统的美学精神和美学价值取向。《论语·阳货》“诗可以观”、王充《论衡·佚文篇》“观文以知情”的理论,把文学价值与“观”相系联起来。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提出文学鉴赏的“六观”理论,形成了完备的文学“观”之体系。王国维《人间词乙稿序》:“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以自然之眼观物,摆脱幻象和浮障,映出真趣,物我相互吐纳迎受,融融两忘而合一,以达到对天和道的直觉体认,这是“观”具有审美性的根基。
书画等艺术形式也离不开“观”。王羲之《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维《山水论》:“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梦溪笔谈·书画》:“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中国古典绘画不画直接的视觉所及,而是表现贮存于心的整体意象和视觉经验,与西方古典绘画“精确再现”完全不同。“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而这种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6]中国传统书画中的“观”是一种饱有寓意的主观的观,是人格化和对象化的观,而不是客我两分、排除自我的观。
鸠摩罗什所译《妙法莲华经》:“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观其音声”正是对“观音”的阐释。但“音”何不以“听”,而以“观”呢?佛家本有“六根互用”概念,即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官功能可以互通互用。如同“观自在”更符合梵文原义,却不被广泛接受一样,佛教术语的传播,深受中土固有语言文化影响。
先秦诸子本有与“观音”组合相类似的表达。《吕氏春秋·适音》:“观其音而知其俗矣。”此为“观音乐”之义,由“观乐”“观风”演变而来。对于音乐的鉴赏,包括乐声和诗辞两个方面,手段不止于听力和视力所接,更有体味和研判等高级认知心理活动参与。《文子·精诚》:“故听其音则知其风,观其乐即知其俗,见其俗即知其化。”“观”与“听”,“音”与“乐”互文,是其相通的明证。
“观听”连用也表明两者具有沟通的基础。《韩非子·内储说下》:“观听又行于外。”《吕氏春秋·资质》:“乃观听之臣不明于下。”“听”与“观”在通感的基础上互通互联,又是同一赏析过程中互为表里的接受渠道。但总体上,“观”不同于“听”,为了行文中的修辞需要,“观”和“听”可以对文,可以连用。但在单用时,一般“观”是“观”,“听”是“听”,二者不会混同。“观”蕴含了“听”,又高于“听”,这是“观”在“听”的基础上演变出更高层级的体味和研判义的基础所在。
“观言”一词把“观”体味和研判义体现得淋漓尽致。《墨子·天志中》:“观其言谈,顺天之意。”《庄子·天地》:“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墨子重视言谈与天意的契合、庄子重言谈与国君及政治的关系,这些都不是停留在语言的表层,而是深入到意义的深层,打通了言意关系,超越了听力感官接受层面,需要运用智慧和智力进行判断和把握。《说文解字·心部》:“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由此也可看出,古人对于“言”确实不止于听力所受,更重视由心所感,对“言”的感知与意义相联,是比较复杂的高级心理活动①。
中国古典美学中与“观”相当的一个词是“味”。“味”最早由老子提出。“味”本是口中对味道的感知,但在道家的体系中,“味”转喻为体味、品鉴之义。例如“味道”一词,本指体味宇宙大道之义,为动宾短语。南朝宋的宗炳把“观”和“味”放在一起,用于探讨审美方法。宗炳提出了“澄怀观道”和“澄怀味象”等观点,用于指称体味宇宙万物与大道之美。但“味”的体味义起源较晚,动词义项较少,更倾向于表达品鉴审美之义,所以不能取代“观”。
先秦汉语中丰富的视觉动词“看”“见”“视”“望”“睹”“览”“瞻”“顾”等,都不具备“观”的文化涵义和特性。“窥”在《周易·观卦》的“窥观”组合中“利女贞”,属阴性,不适合表现洋洋大观、宏廓智慧的“观”。“观音”组合在先秦汉语中已有出现,具有“听”所不具备的体味和研判义。
佛教中的“观”与汉语固有的“观”在涵义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这是两者相融的基础。在佛教传入之前,先秦文献中“观”已具备了与其在佛教教义中相类似的各种涵义和特性。“观音”译名与中国传统语言文化血脉相续。
“观”在儒释道中的一致性反映出东方认知思维的某些共性。西方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的“收心内视”“内在的眼睛”和“第六感官”等主张,都张目于心灵深处“感官”的审辨美丑善恶是非的超直觉、超理性能力,与儒释道三家所倡导的“观”有异曲同工之妙。“观”因而也是全人类共有共享的哲学思想。
《妙法莲花经》有三个汉译本:西晋竺法护的《正法华经》、后秦鸠摩罗什的《妙法莲华经》和隋阇那笈多的《添品妙法莲华经》。竺法护比较接近于原著,他除了把“观世音”译作“光世音”之外,“此族姓子”与“惟愿正士”之“正士”,都充满佛教正宗教义的色彩。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鸠摩罗什和阇那笈多均采用“观世音”译名,并把“此族姓子”译为“善男子”,“正士”译为“仁者”,还引入了古典汉语的“观”“善”和“仁”等概念。敦煌文物研究所图解本西夏文《妙法莲花经》则把“仁者”译为“大者”[7]。因而,佛经译词在历次翻译过程中有不断向汉语言文化自身概念靠拢的过程。
因而,“观音”等译词在汉译佛典中的出现,体现了儒释道交汇和融合的早期阶段,即词语和概念的渗透浸润阶段的特征,为后来的三教教义实质性融合打下了坚实基础,是三教融合早期阶段的生动写照。
[注释]
① 此处蒙河南大学邱建章老师指出,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