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玉 傅 琼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在礼貌理论的研究中,一些学者注意到语言使用过程中的性别差异,得出女性常常使用无力的言语的结论。他们认为女性多使用具有试探性特征的语言,如疑问句、情态词语,或表现得更加顺从、犹豫等。莱考夫(Lakoff)[1]指出,在语言使用的过程中,无论女性的社会特征如何,女性更多地使用标准语言,比男性表现得更加礼貌。这些研究构成了一种关于女性言语行为的刻板印象:女性在交际过程中总体上表现得更富有同情心且更加照顾听话人的感受,女性在交际中比男性更加合作。然而,近年来一些关于女性言语行为的研究却打破了女性更加友善的假设。哈尼斯·古德温(Harness Goodwin)[2](P243)在研究女性的言语行为中发现,在操场游戏中,女性使用更加肯定以及直接的语言方式,而不是传统观念上比较间接和合作的方式。同时,她指出,女权主义研究者不应该忽略交流是在女性之间还是在男性之间,因为冲突无所不在。艾克特(Eckert)[3](P125)也同意上述看法,指出女性和男性一样具有竞争特质,只是二者竞争的领域、竞争的方法和形式不同。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将不礼貌理论应用于戏剧文本之中,在此基础之上探究不礼貌策略在性别方面表现出的差异和戏剧冲突在人物的塑造、情节的推进和主题的建构中起到的作用,为该戏剧的阐释提供一个新角度。
近年来,不礼貌理论以及其相关模型主要应用于不同领域的实证研究,不礼貌理论应用于文学语篇,尤其是戏剧语篇还相对缺乏。俞东明[4]在《戏剧文体与戏剧文体学》一文中指出了语用学与话语分析方法的有机结合运用于戏剧语言文体分析的重要性。他认为,将语用学理论应用于戏剧文体有助于读者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合理和充分地理解、阐释戏剧语言。库帕尔(Culpeper)[5](P93-95)也指出,戏剧冲突作为一种表现人物之间矛盾关系以及人物内心矛盾的艺术形式,决定了戏剧对话中不可避免地存在大量不礼貌现象。戏剧冲突是戏剧性的重要体现,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里,只有通过相对集中的矛盾与冲突,才能凸显主要的人物与事件,从而体现剧本的主题,因此有“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的说法。刘风光和樊倩[6]也赞同作品中不礼貌的运用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发展和特定的效果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为不礼貌理论应用于文学语篇提供了支持和证明。本文以尤金·奥尼尔的遗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为分析文本,在将不礼貌理论应用于戏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探讨不礼貌策略在性别上的差异。
库帕尔(Culpeper)[7]在其文章Towards an Anatomy of Impoliteness中提出了五条不礼貌策略组成了不礼貌框架:直截了当地公开施行面子威胁行为、积极不礼貌策略、消极不礼貌策略、讽刺或虚假礼貌与礼貌的缺失。
库帕尔(Culpeper)等人[8]在文章Impoliteness Revisited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Dynamic andProsodic Aspects中发现,以上几种单个的不礼貌策略并不相互独立,而是存在交叉现象。同时,这些策略往往是被说话人综合运用来威胁听话人的面子。本文将对库帕尔(Culpeper)1996年提出的框架作以下修改:仍然采用前四条不礼貌策略,但将第五条讽刺或虚假礼貌拆分为独立的两个不礼貌策略。本文认为,讽刺和虚假礼貌并非同一种不礼貌策略,讽刺侧重于使用言外之意造成面子攻击,虚假礼貌则在某些情况下起到维持人际关系的积极作用。同时,过去在不礼貌理论的研究中,研究者大多将目光集中于说话者,而忽略了听话人一方对话语的理解。本文将听话人对不礼貌言语的回应加入研究之中,将听话人的反应作为判断是否为不礼貌话语的主要依据。
作为奥尼尔的自传体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真实地反射出奥尼尔的家庭悲剧。该剧以玛丽毒瘾的反复以及小儿子艾德蒙病情的猜测、确认和对疗养院的选择为主线,讲述了泰隆一家人在相互争吵、指责以及谩骂中走进无尽黑夜的家庭悲剧。该剧的高潮部分体现在泰伦和詹米关于艾德蒙病患的争吵以及泰隆劝说玛丽放弃吸毒而发生的争吵之上。本文以上述两个选段为语料,分析选段中不礼貌策略的使用情况、不礼貌策略使用差异上凸显出来的人物性格以及该剧主题。
选段一中不礼貌的诱因是詹米指责父亲过于吝啬,宁愿将钱用于土地投资也不愿用于为弟弟治病,因而与父亲发生争吵。选段的开始,詹米就使用非公开不礼貌策略间接表明弟弟的病更加严重是因为父亲吝啬,开始了这一轮不礼貌冲突,攻击了泰隆作为一名父亲的积极面子。面对儿子所带来的面子攻击,泰隆采用防守型策略,利用推卸责任的办法来抵消这一轮的面子伤害。然而,父亲的防守型策略并没有缓解二人之间的冲突,反而导致了冲突的升级。詹米进一步使用直截了当的不礼貌策略,破口大骂哈代医生是到处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与不满。面对儿子对自己的指责以及对医生哈代的不满,父亲变防守型策略为进攻型策略,使用直截了当不礼貌策略对詹米进行辱骂,通过攻击詹米的积极面子来维护自己的积极面子。而詹米为了维护自己的积极面子,选择忽略来自父亲的面子指责与辱骂,继续指责父亲贪图便宜请哈代医生,进一步对父亲的积极面子进行攻击。面对儿子变本加厉的指责以及自己内心的反省,泰隆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变愤怒为羞愧,变进攻型策略为防守型策略,开始为自己辩解,称自己是因为付不起其他医生昂贵的诊费而非不愿意为小儿子花钱看病。然而,詹米并不接受父亲请不起好医生的说法,直接打断父亲的说话,对父亲的积极面子进行进攻,指责父亲宁愿在地皮上花大价钱也不愿意拿出小部分钱给弟弟看病。此时父亲依旧采用防守型策略维护自身面子,接着为自己辩解,称自己所有的地抵押出去了,自己并没有钱。面对父亲的狡辩,詹米开始使用讽刺策略来攻击父亲的积极面子,戳穿父亲的借口。父亲气急败坏,变防守型策略为进攻型策略,直截了当地否定詹米的言论,并进攻詹米的积极面子来保存自己所剩无几的面子。同时,由于自己内心的愧疚,父亲使用防守型策略,使用推卸责任的方法辩解哈代医生只是不讲排场而非医术不精。经过几轮的争辩,二者并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詹米也看清了父亲并不会因为自己的话语而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只是为自己辩解或者指责别人,因而内心充满失望,最后以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来讽刺父亲性格如此,谁也改变不了,最终以妥协的方式结束这一场冲突。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得出,詹米较多使用直接不礼貌策略,并出现破口大骂的情况。詹米不礼貌策略的使用情况折射出其愤世嫉俗,对世上所有事情都持嘲笑和否定的态度。而泰隆开始时采用防守型策略,通过辩解维护自己的面子。随着冲突的升级,面子威胁程度加深,泰隆换防守型策略为进攻型策略。然而,意识到自己的吝啬间接造成小儿子的病情加重而心中愧疚,泰隆开始采用防守型策略,为自己辩解,期望获得詹米的理解与原谅。在不礼貌回应策略使用上的变化反映出泰隆矛盾和痛苦的心理。一方面,为了保护作为父亲的尊严,泰隆强行否定、反驳儿子的指责;另一方面,对儿子的爱与愧疚使泰隆在争吵中作出让步,转为使用防守型策略。然而,幼年移民到美国、受尽苦难与折磨的生活给泰隆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学会小气的……什么东西你一学上身可就再也去不掉了。”生活给泰隆的烙印改变不了其对于投资的依赖、对占便宜的痴迷,造成了其家庭的悲剧。
第二片段选自第二幕。泰隆得知妻子复吸毒品,苦苦哀求其戒除无果之后与妻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对话中的不礼貌现象也比比皆是。开始,丈夫使用非公开不礼貌策略,委婉地劝说妻子尝试戒除毒品,保全了玛丽的积极面子。然而,“欺骗大师”玛丽使用惯用的伎俩,将丈夫所指吸毒之事转移为其他事情,并将自己的不幸归结于生活所赐,希望以单纯、无辜以及无助来骗取丈夫的同情与原谅。然而,丈夫早已经习惯了妻子的顾左右而言他、逃避现实,因此继续采用非公开不礼貌策略继续攻击玛丽的消极面子。面对丈夫的质问,妻子依旧采取转移话题的策略,但同时开始发起反击,采用非公开不礼貌策略对丈夫的积极面子进行攻击。妻子以回忆过去以及抱怨现在的方式,间接指责丈夫对家庭的忽略以及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面对妻子的拒不承认以及顾左右而言他,泰隆渐渐失去耐心,选择使用直截了当不礼貌策略,夫妻间的冲突也达到高潮。面对丈夫发起的猛烈的面子攻击,玛丽先是使用防守型策略解释自己去药店只是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而非丈夫所想的毒品,同时对丈夫的揣测表现出悲伤、难过与无助,以达到获取丈夫同情心的目的。面对自己错误的猜测,丈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立刻放弃使用进攻型策略,开始安抚玛丽,祈求玛丽原谅。这一轮冲突的高潮以泰隆屈服于玛丽的观点结束。此后,夫妻间的对话开始转向另一个方面:妻子开始抱怨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间接来源于丈夫对家庭的忽略,这时妻子的态度逐渐强硬,成为不礼貌对话的发起者,以非公开不礼貌策略抱怨过去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幸间接来自自己的丈夫。面对妻子的指责与抱怨,丈夫则是一直请求妻子忘记往事或者是责怪妻子往事重提,并没有心存愧疚之感,一味逃避过去,彻底暴露出自己不负责任的形象。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泰隆面对妻子时采用委婉的非公开不礼貌策略请求其戒掉毒品,旨在照顾玛丽敏感的情绪。但是,玛丽的逃避逐渐消磨了泰隆的耐心,泰隆转而采用直接的公开不礼貌策略逼迫玛丽承认。而玛丽并不屈服于丈夫的逼迫,转而揭露泰隆给自己以及家庭带来的不幸。虽然玛丽采用间接的不礼貌策略,这也并不意味着玛丽处于服从地位,反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斗争。如果说玛丽沉迷于过去而逃避现实,泰隆则是既逃避过去又逃避现实,二人都无法做到清醒认识自己,最终导致家庭陷入无尽的“黑夜”之中。
通过分析得出,选文中男女在对话中使用不礼貌策略时确实存在性别差异。文中男性之间的冲突表现更加直接、激烈,大多使用更为直截了当公开的不礼貌策略来攻击听话人的面子。而男女之间的对话中,女性使用更为间接的非公开不礼貌策略以及讽刺不礼貌策略。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玛丽对于间接不礼貌策略的使用并不是女性寻求合作、较为顺从的体现,而是另一种抗争方式,与以往研究中女性更加顺从、更加合作的说法相悖。同时,文中的泰隆对自己的妻子所采取的不礼貌策略不同于与儿子间使用的不礼貌策略。这源于对妻子的爱与愧疚,面对妻子时,泰隆大多采取较为间接的、温和的不礼貌策略,照顾玛丽敏感、脆弱的心理。然而,面对儿子时,泰隆大多采用较为直接、尖锐的不礼貌策略,来攻击对方面子或是维护自身面子。因此,本文认为,以往研究对男性与女性在礼貌研究中得出女性比男性在交流中更加礼貌的结论过于刻板,较少考虑同一说话人在不同语境下面对不同的说话人采用不同的话语策略这一现象。特殊的家庭背景、复杂的情感关系、人物的性格特性都可能影响不礼貌言语的发展,今后戏剧中不礼貌的性别差异研究应当考虑戏剧发生的时代背景、剧中人物性格特征以及每部戏剧剧情对不礼貌言语研究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