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明
论钟嵘《诗品》的古小说意味
孔德明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钟嵘《诗品》是中国诗话的伐山之作,不同于欧阳修发端的资闲谈的古小说性极强的杂碎诗话,故多数学者视其为较罕见且严毅的文学批评著作。但从钟嵘《诗品》的体制、语式及意趣上看,依然蕴藏着浓厚的古小说意味。钟嵘《诗品》的篇制都十分短小,如同“合丛残小语”;语式上多采用品鉴、赏誉、排调等类于当时小说的话语形式;内容上更是广搜奇谈,饱含志怪小说色彩。由汉末及魏晋,迄于南朝,标榜与好异是两股盛行于世的流俗。钟嵘在创作《诗品》时不仅深受其影响,且有意会于流俗,故而沾染上了浓厚的古小说色彩,且《诗品》对这种流俗意趣的推进,使五言诗的怡情审美功能观念更加突显。
《诗品》;体制;语式;意味;小说;意趣
钟嵘《诗品》是中国诗话的伐山之作,被推为百代诗话之祖,章学诚云“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1],孙德谦《雪桥诗话序》亦云“诗话之作,于宋最盛……寻其意制相规,大抵皆准仲伟”[2]。但毛晋却云“宋人诗话数十家,罕见其严毅如此”[3]31,郭绍虞亦云“《诗品》是文学批评中严肃的著作”[3]31,故曹旭先生认为“以欧阳修发其端的诗话却是‘资闲谈’的诗话杂碎”[3]31。诚然,大多目录学家也是如此认定,故钟嵘《诗品》于目录书多著录在文史类,而以欧阳修发端的诗话多著录在小说家类。尽管如此,钟嵘《诗品》在体制、语式及意趣中却蕴藏着浓厚的古小说意味,有一定的古小说属性。
钟嵘《诗品》网罗今古,止乎五言,“轻欲辨彰清浊,掎摭利病,凡百二十人”[3]192。此百二十余人,或专评,或合评,但无论是个人专评,还是数人合评,评语均十分简短。多者数十语,少者十数语,全篇以数十语评者居多,超百语者亦有之,但寥寥数篇而已。这种“短书”体制,是具有古小说意味和属性的。桓谭《新论》云:“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4]李剑国说:“他们说的‘小说’,是‘短书’的同义词,特征是形式短小,所谓‘丛残小语’,内容是琐碎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5]3由上可见,古时所谓小说,从形式上看,具有形式短小的特征;从内容上看,具有琐碎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特点。而钟嵘《诗品》的体制,是符合“形式短小”的“短书”特征的。而且,《诗品》中的许多内容也具有“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特征。因此,我们可以说,钟嵘《诗品》的文本体制是可以看作“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的,是具有浓厚的古小说意味和古小说属性的。
钟嵘《诗品》在语式上多采用识鉴、赏誉、排调等评说的形式话语,与裴启《语林》、刘义庆《世说新语》等后人认为是小说作品的话语形式相类似。我们把钟嵘《诗品》的语式与刘义庆《世说新语》的语式稍做对比,便可明了它们相似的程度了。
曹旭说“‘辨清浊’、‘显优劣’,是‘比较批评法’”[3]20,“广义的比较无处不在,离开比较就不能评论,对任何诗人的评论,都是对这一诗人与时代‘关系’,及与其他诗人之间‘关系’的评论”[3]20。杨明在《诗品译注》中也如此说:“可见六朝评论,往往进行比较,在高度赞扬的同时,又指出某方面不及他人。”[6]56诚然,比较评论是六朝一种常见之评论法,包括评论人物、文学、艺术等。如《世说新语·品藻》:“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7]283杨明说:“钟嵘评陆机,当受此种品藻方式影响,谓陆机兼有刘、王二人之美。”[6]60诚如杨明所说,钟嵘评陆机诗云:“才高辞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3]132采取比较的评论方法,即可“辨清浊”,又可“显优劣”。钟嵘在品评鲍照诗时也是受此影响的,《诗品·宋参军鲍照诗》云:“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諔诡,含茂先之靡嫚。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3]290“总四家而擅美”与“而兼有诸人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影响痕迹是显而易见的。类于此的还有很多,如评说王粲“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3]117、张协“雄于潘岳,靡于太冲”[3]149、左思“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3]154、江淹“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谢朓”[3]306、沈约“故当词密于范,意浅于江也”等[3]321。其实,以上这些与《世说新语·排调》篇中的“头责子羽”一则的语式也是十分相似的,《世说新语·排调》云:“头责子羽云:‘子曾不如太原温颙,颍川荀㝢,范阳张华,士卿刘许,义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或尫陋希言语,或淹伊多姿态,或讙哗少智谞,或口如含膠饴,或头如巾齑杵。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并登天府。’”[7]419由此也说明,钟嵘《诗品》是有些排调意味的。
上面这些比较是可以轩轾的,还有些却是难以轩轾的。如说晋司空张华诗“今置之甲科疑弱,抑之中品恨少,在季、孟之间矣”[3]216,说戴逵“裁长补短,袁彦伯之亚乎”[3]391,说王融和刘绘“元长、士章,并有盛才。词美英净。至于五言之作,几乎尺有所短。譬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未足以贬卧龙”[3]454,说谢瞻与谢混“宜分庭抗礼”[3]277等。这种语式也是受当时评人语式的影响的。《世说新语·赏誉》篇云:“武帝又问如前,济曰:‘臣叔不痴。’称其实美。帝曰:‘谁比?’济曰:‘山涛以下,魏舒以上。’注引《晋阳秋》曰:时人谓湛上方山涛不足,下比魏舒有余。湛闻之曰:‘欲以我处季孟之间乎’”[7]234二者语式类同。故曹旭在集注《晋司空张华诗》时说:“‘季、孟之间’遂成习见语。《世说新语·赏誉》篇:‘山涛以下,魏舒以上。’……仲伟本其语式。”[3]221
另外,钟嵘《诗品》中还有很多地方与刘义庆《世说新语》在语式上有形似或神似之处。如评说宋徵士陶潜“文体省净,迨无长语”[3]260,此处的“迨无长语”与《世说新语》中“迨无长物”有神似之处。《世说新语·德行》云:“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薦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7]27又评说魏陈思王植“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3]97语,类于《世说新语·赏誉》“陈仲举尝叹曰:‘若周子居者,真治国之器。譬诸宝剑,则世之干将’”[7]227语;评说晋中书张载“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3]378语,类于《世说新语·方正》“子敬瞋目曰:‘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7]190语;评说“(江)洪虽无多,亦能自迥出”[3]471语,类于《世说新语·排调》“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7]418语等。此类话语甚夥,不一一赘述。
钟嵘《诗品》在内容上充满奇趣异彩,很多内容类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8]1745,既有志怪小说的异趣,也有志人小说的风趣,具有强烈的古小说意味。
我们先看看钟嵘《诗品》中所记载的等同于志怪小说的神异故事。《宋临川太守谢灵运诗》云:“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安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3]161这个故事使得谢灵运的出生充满神异,让人对谢灵运的道教情缘产生遐想,也为他占天下一石才华的因由作了一个暗示,这一切似乎都不是人所能为,而是神所赋予。这个故事应流传已久,早于钟嵘的刘敬叔的《异苑》已有记载:“临川太守谢灵运。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玄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9]两处记载在文字上稍有差异,但其核心内容一致。又《梁光禄江淹诗》云:“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一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3]306《南史·江淹传》也有相类似的记载:“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10]1451钟嵘《诗品》所讲“江郎才尽”是因为郭璞向江淹讨还了五色笔,而《南史》所讲是因为张协向江淹讨还了五色锦。虽人物不同,但核心人物和内在意蕴相同。这个故事在形式上的变异,更体现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的古小说特性。《梁书·江淹传》云:“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时人皆谓之才尽。”[11]其实,“江郎才尽”另有隐因。南朝时,君主多好文喜名,故文人往往故意藏才露拙。正如明代张溥所言:“江文通遭逢梁武,年华望暮,不敢以文陵主,意同明远,而蒙讥才尽,史臣无表而出之者,沈休文窃笑后人矣。”[12]而这个流传于士人间的梦语却给“江郎才尽”以神异而又美丽的解释,使人在对江淹产生惋惜之情的同时,又得到了心灵上纯洁的慰藉,从而忽略了现实的残酷和丑恶,深深寄予了小说家的理想和善良情怀。
又《宋法曹参军谢惠连诗》里引了这样一个故事:“《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3]284曹旭对这段佳话作以历史的辨析,认为“乃是好事者以前诗连缀后事而成”[3]288。曹先生说:“《南史·谢惠连传》:年十岁能属文,族兄灵运嘉赏之,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语。’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见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为工。常云:‘此语有神功,非吾语也。’《南史》本传此语,皆本之钟嵘。清张锡瑜《仲记室诗平》以为此虽出《谢氏家录》,为未必可信。据《宋书·谢方明传》:子惠连,年十岁,能属文,族兄灵运深相知赏。而灵运、惠连深交,则在景平元年(423年)秋九月,灵运称疾去职之时。时惠连十七岁,跟随何长瑜在会稽读书,诗歌始与灵运相磨砺。而《谢氏家录》所记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则作于前永嘉任上,梦惠连得佳话,亦在《永嘉西堂》,均是前事,两者相隔近十年,乃是好事者以前诗连缀后事而成。”[3]288曹先生所辨甚详,所论确当。如此看来,这段佳话便是小说家言了。其实,这段佳话与谢惠连本人诗歌品评关联似乎不是很大,倒是很能体现谢灵运的诗歌特色。钟嵘在此引用《谢氏家录》这段佳话,不知用意何在,或许是深有寓意,或许是寻求奇异。
我们再看看钟嵘《诗品》中记载的类于汉魏六朝志人小说的风趣故事。《晋黄门郎潘岳诗》云:“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3]141《世说新语·文学》中有一段与此同中有异的记载:“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7]143对此不同记载,前人已有辨析。许文雨《诗品讲疏》云:“《世说·文学》篇引孙绰云与此同。缘古人恒凭口耳传述故耳。”[13]52李徽教辨析更详细一些,其《诗品汇注》云:“此一段评文,《世说新语》以为孙绰之言。刘义庆十岁时,谢混乃卒。此评如出谢混之口,则义庆似应知之。又义庆以其封王之尊,广招文学之士,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皆从之游。义庆之书,此辈理应过目。然而不改,则可推知此辈亦以为然。又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援详确,盛享后人之誉,而于此不提出一异说,盖可信之故。以此种种而推之,则虽未敢确信,而总之义庆之说较信……然则仲伟言其出谢混,疑为误矣。”[3]146其实,在这里很难判断出谁正谁误,因为二者都有小说的性质,有口耳传述的随意性和变异性。因为他们在传述中更多地追求故事本身的趣味性而往往忽略其确定性。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宋光禄大夫颜延之诗》所引汤惠休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3]270语,在《南史·颜延之传》却成了鲍照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10]881这样的话语。很明显这种不同也是长期在口耳传述中所出现变异的缘故。
另外,钟嵘《诗品》还记载了一些发生在文人间似乎不太光彩却又幽默有趣的故事。如《齐释宝月诗》云:“《行路难》是东阳柴廓所造。宝月尝憩其家,会廓亡,因窃而有之。廓子赉手本出都,欲讼此事,乃厚赂止之。”[3]421关于文人窃取他人著述而占为己有的故事早已有之,如《世说新语·文学》云:“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儁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7]111由上观之,两个故事是属于同类的。文人剽窃令人憎恨,出家人剽窃不仅仅是可恨,而是可笑了。又如《宋监典事区惠恭诗》云:“惠恭本胡人,为颜师伯干。颜为诗笔,辄偷定之。后造《独乐赋》,语侵给主,被斥。及大将军修北第,差充作长。时谢惠连兼记室参军,惠恭时往安陵嘲调。末作《双枕诗》以示谢。谢曰:‘君诚能,恐人未重,且可以为谢法曹造,遗大将军。’见之赏叹,以锦二端赐谢。谢辞曰:‘此诗,公作长所制,请以锦赐之。’”[3]415读完这段话,也许我们并不知道区惠恭的诗写得是如何的好,但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形象却深深印在脑海,使我们觉得不是在枯燥地研读一篇严肃的诗论,而是在愉悦地欣赏一篇令人捧腹的滑稽小说。
除此之外,钟嵘《诗品》中还说到秦嘉和徐淑“夫妻事既可伤,文亦悽怨”[3]197。秦嘉和徐淑夫妻事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也许这个故事为时人所通晓,或者难以在短制中周详,所以,钟嵘只是简括而没有详述。杜预《女记》与刘义庆《幽明录》对这个故事均有记载。可见秦嘉、徐淑夫妻事在当时民间应该影响很大。魏收《魏书》卷九十二《封卓妻刘氏》云:“渤海封卓妻,彭城刘氏女也。成婚一夕,卓官于京师,后以事伏法。刘氏在家,忽然梦想,知卓已死,哀泣不辍。诸嫂喻之不止,经旬,凶问果至,遂愤叹而死。时人比之秦嘉妻。”[14]既然时人能把封卓妻比之秦嘉妻,说明时人对秦嘉夫妻事十分熟悉,同时也说明秦嘉夫妻事在民间已演绎为传奇小说而广泛流传了。
钟嵘《诗品》所蕴含的浓厚的小说意味,似乎是其有意而为之的。《诗品序》云:“谅非农歌辕议,敢致流别。嵘之今录,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耳。”[3]69许文雨《诗品讲疏》云:“此记室谦词。农歌辕议,即太史公所谓:其言不雅驯,荐绅先生所不道也。”[13]36曹旭先生《诗品集注》亦云:“此数句为仲伟自谦之词,亦作序常套语。”[3]74钟嵘会不会在自谦的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真实的写作意图呢?因为“农歌辕议”及“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极具小说家的特点。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8]1745当然,钟嵘既不是“小知者”,也不是“刍荛狂夫”,但他为了达到“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的“合于流俗”的效果,是可以模拟“刍荛狂夫”和“小知者”的口吻而进行创作的。他又曾在《诗品序》中说:“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3]66古直笺云:“殆均博弈,谓品人难值,品诗易当,如博弈之技,胜负白黑,较尔可知也。”[3]68王叔岷疏证云:“南朝人好博弈,并为之品第,故仲伟引以为喻。”[3]68曹旭亦云:“钟嵘谓诗之优劣,如博如弈,高下分明,可以判别。时人著有《棋品》,品棋与品诗相似。以‘博弈’喻诗文,乃六朝习,非特仲伟而已。”[3]68他们比附的解释应有道理,但亦未否认钟嵘合于流俗的意图。王运熙说:“在时代风气方面,自汉末清谈盛行,曹魏设立九品中正制度,自此以迄南朝,形成了一种喜欢品第人物的社会风气。这种风气的影响及于文学艺术的领域。”[15]这说明钟嵘《诗品》也是时代社会风气影响的产物。
既然钟嵘《诗品》受时代社会风气的影响,那么他对五言诗的看法同样也会受到时代社会风气的影响。其实,五言诗在汉魏六朝时期的社会地位是比较低下的,尤其为那些视儒家思想为正统观念的文人所不屑。如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古诗率以四言为体,五言者,于俳谐倡乐多用之。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16]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亦云:“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17]当然也有抬举五言诗的文人,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五言之制,独秀众品。”[18]钟嵘也是极抬举五言诗的,故其《诗品》所录,止于五言。他还说:“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3]36但钟嵘抬举五言诗,不是从诗所应具有的教化作用出发,而是从五言诗所具有的导情的愉悦功能出发,他是把五言诗与经国文章分开的。他说:“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3]174意思是说,“经国文符”这类阐明“大道”的文章应该“资博古”“穷往烈”,而类于“小道”的五言诗就不必有此规范约束了,只要有“滋味”就行了。所以,他说“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3]66。因为博弈亦是供人怡情娱乐的小技。当时有很多人似乎也是把诗当作怡情娱乐的小技来谈论的,如《诗品序》有“观王公搢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3]62这样的话语。由此可见,五言诗成了当时王公缙绅之士博论之余的谈资对象,那就颇含小说家的味道了。
由上可见,钟嵘说他创作《诗品》是想“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3]69,又视五言诗“殆均博弈”,就不纯粹是自谦之词和常套语了,还蕴含着“会于流俗”的目的和意图。既然流俗已习惯于“口实”“标榜”的方式,故钟嵘投其所好,便以此方式创作《诗品》,而让那些缙绅之士喜闻乐见,大大加深影响力。这种方式也是当时小说家常用的一种方式,且造成的反响也是极大的。如《世说新语·轻诋》注引《续晋阳秋》曰:“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7]452《语林》一出,人好其事,便流行起来。于是效仿者纷纷,后有郭澄之《郭子》、刘义庆《世说新语》辈继起。而《世说新语》所收录故事更多,又是皇室所主导,所以影响更甚于《语林》和《郭子》,且离钟嵘所处年代更近,因此对钟嵘的直接影响也更大。
六朝亦盛行记异志怪之风,且浸以成俗。究其原因,鲁迅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19]李剑国也总结了魏晋南北朝志怪繁荣的社会原因,他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此期宗教迷信的昌炽及其影响之广泛;其次谈风的盛行,促使了志怪故事的产生、传播和集中”[5]267。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民众心理的需求。那是一个充满战争、疾疫、灾荒的动荡年代,生死离合总是带着不可预料的偶然性,而这种偶然往往就像奇迹一样出现,其中似乎蕴含着一股难以解释的神秘力量,从而使人们对这种神秘力量产生一种心理需求。例如人们希望在困境中有奇迹出现,在动乱中有安定的去处,于是就有了在战乱时堕于井中学会了乌龟的养生方法而生存下来的女子和偶然发现了桃花源的渔夫。其实,这些都是当时人的心理需求而已。在动荡年代,士人同样要遭遇民众的经历,他们对动乱的体验更加深刻,心理需求也更加强烈。因此,他们便用文字与文学的方式表达他们的这种心理需求,同时也满足了民众的心理需求。
总之,由汉末及魏晋,迄于南朝,标榜与好异是两股盛行于世的流俗。钟嵘在创作《诗品》时,不仅深受其影响,且有意“会于流俗”。因此,《诗品》沾染上了小说的色彩。钟嵘《诗品》具有古小说的意味,体现了钟嵘不同于传统儒家的文学观念。尤其是其对于五言诗文学功能的认识是有别于儒家对文学功能的要求的。儒家强调诗于民众的教化性,而钟嵘更强调诗于本我的愉悦性,突出显现了诗的怡情审美功能。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钟嵘有意推动五言诗区别于经国文章,而让它独立自觉的发展,于文学的自觉是做出了贡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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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6–5261(2020)04–0101–06
2019-12-06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1AZD062)
孔德明(1972―),男,河南新县人,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