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德行篇“顾荣施炙”条释疑

2020-01-09 14:25侯洪震
天中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晋书陆机世说新语

侯洪震

《世说新语》德行篇“顾荣施炙”条释疑

侯洪震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篇载“顾荣施炙”一条。其中顾荣见行炙人状貌非凡是其施肉的直接原因,而其根本原因在于顾荣胸怀智局,在洛阳的孤独感和危机感促使他处处与人为善。其被杀被救之事,是在赵王伦兵败时的战乱中发生的,要杀顾荣的不是当时的执权者齐王冏,而是一个无名的士卒。“顾荣施炙”条除了表现顾荣的德行外,还有另外两个意蕴:一是通过南北方士人的德行来表现南北方士人的互讽;二是在玄学方面打破了情的阶级性,士族与普通百姓间也可有情,同时表现了世人皆有情的观念,是对王戎“最下者不及情”的一种回应。

《世说新语》;顾荣;顾荣施炙

“顾荣施炙”之事,见于《世说新语·德行》第二十五条、《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文士传》以及南朝齐臧荣绪《晋书》、唐修《晋书·顾荣传》、唐许嵩《建康实录》。由于“顾荣施炙”之事记录于《世说新语》之德行篇,所以前人对“顾荣施炙”的评价多是从顾荣不求报答的德行方面着眼,如凌濛初云:“壶飧善马之报,往往而是。”方苞云:“辍炙施人,卒受其就,所谓一餐之惠不忍忘也。”同时也有其他的评价,如刘应登云:“谓以酒食请之。”又刘辰翁云:“不可谓无。”[1]而余嘉锡根据刘孝标注引的《文士传》及《晋书·顾荣传》认为:“然则荣盖赏其人物俊伟,故加以异待,不徒因其有欲炙之色而已。此其感激,当过于灵辄,宜乎终食其报也。”[2]59余嘉锡可谓眼光独特,进一步指出顾荣之所以施炙的原因。但是余嘉锡提出的也只是顾荣施炙的直接原因,没有对顾荣施炙之原因进行深入探究。同时目前对于行炙者的身份、顾荣被杀被救之情形以及“顾荣施炙”的其他意蕴,也鲜有深入探讨者,缺乏对“顾荣施炙”之事的整体认识。本文通过分析顾荣在洛阳的心理特点而深入考察“顾荣施炙”的原因,同时对顾荣被杀被救之情形以及此条的其他意蕴进行分析探索,以期对“顾荣施炙”之事有多方面认识。

一、“顾荣施炙”之原因

(一)直接原因

对于“顾荣施炙”一事,各书所载如下:

顾荣在洛阳,尝应人请,觉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2]59(《世说新语·德行》)

荣少朗俊机警,风颖标徹,历廷尉正。曾在省与同僚共饮,见行炙者有异于常仆,乃割炙以啖之。后赵王伦篡位,其子为中领军,逼用荣为长史。及伦诛,荣亦被执,凡受戮等辈十有余人。或有救荣者,问其故,曰:“某省中受炙臣也。”荣乃悟而叹曰:“一餐之惠,恩今不忘,古人岂虚言哉!”[2]59(《世说新语·德行》刘孝标注引《文士传》)

赵王伦篡位,伦子虔以为长史。荣与同僚宴饮,见执炙者貌状不凡,有欲炙之色,荣割炙啖之。坐者问其故,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及赵王伦败,荣被执,将诛,而执炙者为督率,遂救之,得免。[3](南朝齐臧荣绪《晋书》)

会赵王伦诛淮南王允,收允僚属付廷尉,皆欲诛之,荣平心处当,多所全宥。及伦篡位,伦子虔为大将军,以荣为长史。初,荣与同僚宴饮,见执炙者貌状不凡,有欲炙之色,荣割炙啗之。坐者问其故,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及伦败,荣被执,将诛,而执炙者为督率,遂救之,得免。[4]1811(唐修《晋书·顾荣传》)

及赵王伦篡位,以荣为子虔大将军府长史。初,与同僚饮酒,见执炙人貌状不凡,荣因割炙反噉之。人问其故,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及伦败,将诛荣,前执炙者为督率,众救荣,得免。[5](唐许嵩《建康实录》)

顾荣为什么要施炙于行炙人,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是顾荣见行炙人有“欲炙之色”。而刘孝标注引的《文士传》是顾荣见行炙人“有异于常仆”,许嵩《建康实录》是“貌状不凡”,此两本所记意思无差,即行炙人都是有异于常人的。唐修《晋书》以臧荣绪《晋书》为蓝本,两者所记也相差无几。臧荣绪《晋书》既言“貌状不凡”,又言“有欲炙之色”,可以说臧荣绪考虑更加合情合理,即行炙人如果仅仅是长相非凡,但没有想吃烤肉的意思,恐怕顾荣这肉也难以施舍出去,施舍肉反而有点侮辱非同凡人的行炙人的意思。事实上,我们根据常识来判断,一个经常端肉给客人吃的下人,尤其是在本应吃饭的时间段,他当然有吃肉的欲望。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刘孝标注引的《文士传》及许嵩《建康实录》将其省略,而只述写顾荣见行炙人不同于常人。而臧荣绪不明其意,故又把“欲炙之色”一词加上,从而使故事显得更加合理。《世说新语》中仅言行炙人有“欲炙之色”,把这种人之常情有意突出来以飨读者,则是要明显地表现顾荣德行的一面。

顾荣作为儒学大家顾雍之孙,名门之后,其人格自然会受厚德家风的影响。晋陆云《赠顾骠骑二首》引言云:“祈阳秉文之士,骏发其声,故能明照有吴,入显乎晋。国人美之,故作是诗焉。”[6]297又第三章云:“吴末丧师,天秩有庸。渊哉若正色储宫。徽音铄颖,邈矣遐踪。”[6]304这是在顾荣入洛阳前,陆云称赞其忠诚厚德,非常有声望。然而,顾荣虽然有很好的德行,但我们仍无法判断若非行炙人“有异于常仆”,其是否会施肉于行炙人。因为按照一般情况,顾荣不可能只吃过一次烤肉,如果依据自身德行而言,其每次吃烤肉都应会施肉于行炙人,那这样的行为也必然值得《世说新语》的编者进行采录,而实际上《世说新语》仅记录了他这一次施肉于炙人的行为。所以顾荣施肉行为的直接原因当是看到行炙人长相非凡,和平常人不同,所以才施肉于行炙人。

行炙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从臧荣绪《晋书》记载其后为“督率”来看,其极有可能是世家大族的部曲。据王仲荦先生《魏晋南北朝史》记载,困于战争的农民不得不依附世家大族的保护,而世家大族对他们采用军事部曲进行编制,世家大族靠他们在战争时征战,没有战争时则耕田[7]。两晋时期,战乱时往往发奴为兵。《晋书·惠帝纪》载惠帝攻张方时:“又发奴助兵,号为四部司马。”[4]101《晋书·戴若思传》载:“发投刺王官千人为军吏,调扬州百姓家奴万人为兵配之。”[4]1847部曲过着且耕且战的生活,而在战争中征战的人自然与普通人有些许不同,他们在眼神、面容上大多体现出一种特有的风采。行炙人作为部曲里面的人,乱时参与战争自不可免,治时主人让他奉炙也是极有可能之事。顾荣见行炙人不同常人,或许已经察觉到行炙人的身份,故而施肉于他。这就涉及顾荣施炙的根本原因。

(二)根本原因

顾荣施舍肉给行炙人,直接原因是行炙人长相非凡,而其根本原因则是顾荣胸怀智局,在洛阳的孤独感、危机感使他处处为营,不得不与人为善。

顾荣经历过孙吴末期的乱政、西晋的八王之乱以及永嘉时期在江东对司马睿的依附等重大事件,一生波折叠起,危机重重,如若不胸怀智局,可能早如好友陆机一样成刀下之魂。《三国志·顾雍传》载:“顾雍依仗素业,而将之智局,故能究极荣位。”[8]1242其祖辈早有“智局”。在孙吴政权末期,暴君孙皓当权,顾荣则以“智”而获保全,《晋书·陆机传》载:“孙拯者,字显士,吴郡富春人也。能属文,仕吴为黄门郎。孙皓世,侍臣多得罪,惟拯与顾荣以智全。”[4]1481《世说新语·德行》刘孝标注引《文士传》载“荣少朗俊机警,风颖标彻”[2]59。可见顾荣不但继承了家风厚德,也领悟了家族长久发展之智局。《晋书·张翰传》载:“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冏时执权,翰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4]2384“以明防前,以智虑后”,可谓对顾荣一生处事的准确概括,表现其胸怀智局的人格特点。

孙吴政权倒台后,南方人士来到洛阳求仕,他们虽然得到录用,但仍被一些北方大族嘲笑。王永平认为:“西晋朝廷众臣与北方名士,像张华这样重视江东人物的并不多,他们并没有真切地认识到江东地域社会的深刻变化与晋廷延引江东名士以巩固统一的必要性,绝大部分人依然抱持着鄙视南人心态,视之为‘亡国之余’。”[9]陆机作为南望之首,在洛阳还被北方大族王济、刘道真等嘲笑、轻蔑,更不用说顾荣、纪瞻等人了。他们在江东享有声望,而在洛阳却遭人冷眼,两相对比之下,他们内心形成极大反差,从而在洛阳期间感到失望和孤独。如陆机《赠顾彦先诗》有言:“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10]陆机以此诗赠顾荣,表露出他们求仕北地的苦不堪言,形只影单,想必顾荣也会有相同感受。

除了这种孤独感,顾荣还有一种危机感。据《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文士传》,“顾荣施炙”之事发生在赵王伦篡位前,而臧荣绪《晋书》及许嵩《建康实录》记载此事发生在赵王伦篡位后。《晋书·陆机传》载“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4]1472,《顾荣传》载“吴平,与陆机兄弟同入洛”[4]1811,以顾荣太康十年入洛来算,那段期间晋武帝去世,而初登位的惠帝缺乏执政能力,从而导致贾后专权。贾后先后利用权诈杀太傅杨骏、汝南王亮、卫瓘、楚王玮、太子遹等,从而集大权于一身。无论“顾荣施炙”之事是在赵王伦篡位前还是后,当时的政治格局和环境都会使顾荣在潜意识中有一种惧祸心理,一种不安全感。顾荣“与州里杨彦明书曰:‘吾为齐王主簿,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4]1812。这虽发生在齐王冏时,但“恒虑祸及”应是他在洛阳期间长期的心理。“恒纵酒酣畅,谓友人张翰曰:‘惟酒可以忘忧,但无如作病何耳。’”[4]1811虽然酒可以解忧,可以为伴,但当自己遇到危机时,酒是难以帮助自己的。所以他不得不寻求保身之道。

顾荣在洛阳的孤独感和危机感促使他结交各种力量,“荣数践危亡之际,恒以恭逊自勉”[4]1812。他的恭敬谦逊使他既可以结交像傅咸这样的儒家士族,也可以施惠于长相非凡的行炙人,同时也在王权、名士中游弋,他希望能结交各种人士,以期自身遇到危机而会有相救之人。当然,我们不能说顾荣施肉于行炙人时,他就想着自己以后遇难时会得到行炙人的帮助。这只不过是他胸怀智局的表现,是他在洛阳的一种处事方式,至于后期如果遇难会不会得到某些人的帮助,还要看运数。

二、顾荣被杀被救之情形

《世说新语》载,顾荣“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顾荣作为江东望族,深受德厚人宽家风影响,如若有人救助自己,必会第一次就问其姓名。而“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说明顾荣并没有在第一次被救时问其姓名,可见此事记载之不确切。《世说新语》撰者这样写反而削弱了顾荣德行的一面。而根据刘孝标注引《文士传》、臧荣绪《晋书》、许嵩《建康实录》所载,顾荣被杀被救则发生在赵王伦兵败之后。

在赵王伦兵败后,有人要杀顾荣,这人应不是当时的执权者齐王冏。我们知道,陆机与顾荣同是在洛阳有名望的江东人士,齐王冏之所以要杀陆机,是因为怀疑他帮助赵王伦假撰禅文。“伦之诛也,齐王冏以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等九人付廷尉。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救理之,得减死徙边,遇赦而止”[4]1473。而对于顾荣,“后赵王伦篡位,其子为中领军,逼用荣为长史”[2]59,也就是顾荣是被逼迫的,至于怎样逼迫,难以深知。但有一点,在赵王伦篡位之前,顾荣作为廷尉正时,并没机会参与预谋。陆机是中书侍郎,虽然他没有撰禅文,但被怀疑是合情合理的。而廷尉正之职权,只是执法而已,与撰禅文没有关系。而且对于齐王冏来讲,顾荣还有很大的用处,“以顾荣为主簿,所以甄拔才望,委以事机,不复计南北亲疏,欲平海内之心也”[4]1812,所以齐王冏并没有理由下令杀顾荣。若是齐王冏下令杀顾荣,仅仅一个督率是没有权力释放顾荣的。当然我们不排除督率违背军令私放顾荣,然而顾荣作为在洛阳具有较高知名度的江东望族,“时吴朝士人入洛者,唯陆机、陆云及荣三人,而机、云虽有才藻,清望不及荣也”[11],他的生死是非常受人关注的。他若被放,定会被北方士族知晓,顾荣本人也会被再次抓住而遭杀害。

顾荣被杀被救之情形,极有可能发生在赵王伦兵败时的战乱中,而顾荣则是被一个无名士兵所擒。《晋书·赵王伦传》载:

自义兵之起,百官将士咸欲诛伦、秀以谢天下。秀知众怒难犯,不敢出省。及闻河北军悉败,忧懑不知所为。义阳王威劝秀至尚书省与八坐议征战之备,秀从之。使京城四品以下子弟年十五以上,皆诣司隶,从伦出战。内外诸军悉欲劫杀秀,威惧,自崇礼闼走还下舍。许超、士猗、孙会等军既并还,乃与秀谋,或欲收余卒出战,或欲焚烧宫室,诛杀不附己者,挟伦南就孙旂、孟观等,或欲乘船东走入海,许未决。王舆反之,率营兵七百余人自南掖门入,敕宫中兵各守卫诸门,三部司马为应于内。舆自往攻秀,秀闭中书南门。舆放兵登墙烧屋,秀及超、猗遽走出,左卫将军赵泉斩秀等以徇。收孙奇于右卫营,付廷尉诛之。执前将军谢惔、黄门令骆休、司马督王潜,皆于殿中斩之。三部司马兵于宣化闼中斩孙弼以徇,时司马馥在秀坐,舆使将士囚之于散骑省,以大戟守省阁。八坐皆入殿中,坐东除树下。王舆屯云龙门,使伦为诏曰:“吾为孙秀等所误,以怒三王。今已诛秀,其迎太上复位,吾归老于农亩。”传诏以驺虞幡敕将士解兵。文武官皆奔走,莫敢有居者。黄门将伦自华林东门出,及荂皆还汶阳里第。于是以甲士数千迎天子于金墉,百姓咸称万岁。帝自端门入,升殿,御广室,送伦及荂等付金墉城。[4]1604–1605

当时,洛阳城内大乱,“文武官皆奔走,莫敢有居者”,顾荣审时度势,料赵王伦败势已定,所以可能和其他人一起隐藏在某个地方,然而恰好被督率的士兵们发现。士兵并不是中上层人物,他们并不认识江东才俊顾荣,所以可能是把顾荣当成乱臣而要杀死他,“自兵兴六十余日,战所杀害仅十万人”,当时一个士兵杀人也属于正常现象,而督率正好识得顾荣,所以释放了他。这可以看作顾荣被杀被救情形的一种合理解释。

三、《世说新语》“顾荣施炙”之意蕴

刘义庆等人把“顾荣施炙”一事载于《世说新语》的德行篇,除了表现顾荣的德行外,还有另外的意蕴,一是南士与北士互讽,二是打破有情的阶级属性,对王戎“最下者不及情”进行回应。

(一)南北互讽

宴请顾荣的,以北方有名望士族的可能性较大。因为陆机、陆云兄弟作为“二十四友”中的成员,他们结交的都是如贾谧、石崇、潘岳等的中上层人物,顾荣作为二陆的好友,身份地位也与其相当,虽然不是“二十四友”中的成员,但在很大程度上可能与他们相识。北方士族仰慕顾荣的清望,所以宴请他。当顾荣施肉于行炙人后,“同坐嗤之”,这些同坐之人嘲笑的不仅是顾荣个人的行为,而且是对南来之士一种固有的蔑视。顾荣是感受到这种蔑视的,所以他以“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作答。这一句话看似是对其施肉于行炙人行为的解释,其实是对北方士人的一种暗讽。

唐李延寿《南史·阴铿传》载:“初铿尝与宾友宴饮,见行觞者,因回酒炙以授之,众坐皆笑。铿曰:‘吾侪终日酣酒,而执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及侯景之乱,铿尝为贼禽,或救之获免。铿问之,乃前所行觞者。”[12]这是南朝梁、陈之间阴铿的一个故事,我们可以从阴铿的“吾侪终日酣酒,而执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一句话中得知,使执爵者不知酒味,是喝酒者没有人情味的表现。虽然刘义庆属刘宋时人,但整个南朝朝代更迭频繁,话语系统相差无多,所以从当时人的视角看,使行炙者不知肉味同样也是没有人情味的表现。《世说新语》编者省略了“非人情也”,达到了顾荣暗讽北方士人没有人情味这种德行的效果。

这是《世说新语》通过德行的对比来表现南北方的互讽。同时,《世说新语》还有如言语篇第二十六条载陆机见王武子通过美食、方正篇第十八条载卢志问陆机祖辈通过称呼忌讳、排调篇第五条载晋武帝问孙皓通过帝王问答等来达到南北方士人互讽的效果。这种互讽,是北方成功者对南方失败者的一种嘲笑与不屑,也是南方失败者在面对北方成功者的挑衅时做出的一种挽回些许尊严的反应,但他们最终是失败者,那些被挽回的尊严同时也表现着他们在北方生存时心理上的艰难。通过这样的暗讽,我们也能进一步体会顾荣这位南来之士在北方的孤独和凄凉,在缺乏人情味的环境中的处境。

(二)有情无阶级

另外,《世说新语》省略的“非人情也”这句话,也可以从玄学角度进行解读。

西晋初期,当时对《老子》以及《周易》的解读还深受曹魏正始时期王弼注解的影响。王弼崇无,但并不否定有,在崇本举末中把名教规划到自然的范围内,认为自然中就包含着名教,以无为本就可以使名教产生实际的有益于社会的效果。然而,西晋王衍等人只继承了王弼的崇无,从而引起乐广“名教中自有乐地”以及对裴頠《崇有论》的驳斥。但这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王弼注解《老子》《周易》对西晋时期士人的影响。顾荣虽是南来之士,在江东受正统的儒家文化熏陶,但来到北方,为了生存与交际,也需要沾染一点玄学风气,读王弼注解的书。《晋书·纪瞻传》载顾荣与纪瞻的一番对话:

召拜尚书郎,与荣同赴洛,在途共论《易》太极。荣曰:“太极者,盖谓混沌之时曚昧未分,日月含其辉,八卦隐其神,天地混其体,圣人藏其身。然后廓然既变,清浊乃陈,二仪著象,阴阳交泰,万物始萌,六合闿拓。《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诚《易》之太极也。而王氏云‘太极天地’,愚谓末当。夫两仪之谓,以体为称,则是天地;以气为名,则名阴阳。今若谓太极为天地,则是天地自生,无生天地者也。《老子》又云‘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资始冲气以为和。原元气之本,求天地之根,恐宜以此为准也。”瞻曰:“昔疱牺画八卦,阴阳之理尽矣。文王、仲尼系其遗业,三圣相承,共同一致,称《易》准天,无复其余也。夫天清地平,两仪交泰,四时推移,日月辉其间,自然之数,虽经诸圣,孰知其始。吾子云‘曚昧未分’分,岂其然乎!圣人,人也,安得混沌之初能藏其身于未分之内!老氏先天之言,此盖虚诞之说,非《易》者之意也。亦谓吾子神通体解,所不应疑。意者直谓太极极尽之称,言其理极,无复外形;外形既极,而生两仪。王氏指向可谓近之。古人举至极以为验,谓二仪生于此,非复谓有父母。若必有父母,非天地其孰在?”荣遂止。[4]1819–1820

可知顾荣与纪瞻都对王弼的著作并不陌生。顾荣反对王弼将“太极”与“天地”并称,认为太极应该是如《老子》所言的“先天地生”。纪瞻则从观念与现象上为王弼助解,把《老子》的先天之言贬为虚诞之说,认为在理极即人的观念上是称为太极,在外形极即人看的现象上则称为二仪,天地则属于二仪的一种,所以称为“太极天地”并没有错。顾荣与纪瞻针对王弼的“太极天地”之说各发议论,无论对错都说明他们在对王弼的注解进行思考和判断。以此推之,他们对圣人之有情无情也可能有所思考。

《三国志·魏书·钟会传》注引何邵《王弼传》云:

弼与钟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8]795

王弼认为圣人有情,只不过是不累于物。他将圣人从神坛上拉下来,认为只要有情的凡人不累于物,也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世说新语》伤逝篇第四条载: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2]1253

王戎把这种情一分为三,认为圣人有情而忘情,有情之人是他们这些风流士族,一般的下人是不知道情为何物的。然而这些作为有情之人的士族对谁有情呢?我们需要考虑他们的情所施的对象。在门阀制度下,这种情带有一定的门阀色彩,只能是士族之间的相互交感,于那种最下者即普通人无关。而顾荣这样一个有名望的士族却把情施于一个行炙者,岂不是在跨越情感交流的阶级,是对王戎之情的批判以及对王弼之情的发展。另外,以后来行炙者的报恩行径来看,最下者也是有情的,所以对于情,人人皆有,那些“嗤笑”顾荣行为的士族的情感观念显然是不对的。这就是“顾荣施炙”条的另一意蕴。

综上所述,我们对“顾荣施炙”之事有了一个多方面的了解。顾荣之所以施肉与行炙人,直接原因是顾荣见其状貌非凡,有异于常人,而根本原因在于他具有敏锐的眼光,胸怀智局,在洛阳的处境使他不得不恭敬谦逊,处处与人为善。在赵王伦兵败时,与好友陆机不同,齐王冏并未下令杀顾荣,顾荣之所以被杀与被救,也只是战乱之中的一个机缘巧合而已。同时对于《世说新语》“顾荣施炙”条的意蕴,除了明显表现顾荣的德行外,我们也应体会到编者利用德行来表现南北人士互讽的意图以及对圣人与凡人之情的看法。

《晋书·顾荣传》载:“荣素好琴,及卒,家人常置琴于灵座。吴郡张翰哭之恸,既而上床鼓琴数曲,抚琴而叹曰:‘顾彦先复能赏此不?’因又恸哭,不吊丧主而去。”[4]1815高山流水,顾荣一生颠簸,难遇知音。张翰为之痛哭,可能也在感叹顾荣与自己处在乱世的一生以及顾荣本人在这乱世中的所作所为吧。顾荣心负德行,胸怀智局,乃是治国安邦的将相之才。然而江山频繁易主,自己又年华似水,实在是一大遗憾。《隋书·经籍志》载:“《顾荣集》五卷,《录》一卷,亡。”[13]如若顾荣的诗文幸存于世间,或许我们在《顾荣集》里能更全面了解顾荣,了解“顾荣施炙”之事。

[1] 刘强.世说新语会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9.

[2] 龚斌.世说新语校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 汤球.九家旧晋书辑本[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114.

[4] 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许嵩.建康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123.

[6] 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7] 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64.

[8] 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

[9] 王永平.江东地域社会与两晋社会阶层升降:以顾荣入洛仕进之遭遇及其在东晋立国过程中的作用为中心[J].学习与探索,2013(2):144–155.

[10] 刘运好.陆士衡文集校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206.

[11] 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2008:1164.

[12] 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1556.

[13] 魏徵,等.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1064.

The Analysis of “GU Rong-Provide-Meat-to-the-Servant” in

HOU Hongzhe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GU Rong-Provide-Meat-to-the-Servant” is one of the stories about virtues in LIU Yiqing's. Lierally, GU Rong's giving is based on the receiver's good appearance. However, the root cause is his broad mind and kindness. His lonely staying in Luoyang motivates him to be good to everyone. It is not the emperor of Qi who wanted to kill GU Rong but an unknown soldier. This story has two other meanings besides expressing his virtues. One is to express the mutual mocking between the people in South and North and the other is to break the bans of brotherhood between classes. It is also a response to the idea of the inferiors deserve no love.

; GU Rong; GU Rong-Provide-Meat-to-the-Servant

I206

A

1006–5261(2020)04–0068–07

2019-12-09

侯洪震(1990―),男,山东菏泽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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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白诗中《世说新语》典故
从《世说新语》看士族女性的魏晋风度
枕戈
《世说新语》中两晋士人的文学审美趣味
从《文心雕龙》看刘勰对陆机的批评
浅论陆机诗歌中的时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