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明莲
赋集选本与汉赋的经典化
禹明莲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明清时期众多赋总集、赋选集的出现,极大促进了赋体文学的传播与接受。这些赋集选本通过对汉代赋家、赋作的择选与次类,寄寓着编者的喜好与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日渐凸显出汉代赋家的声望与地位。选者在序跋、凡例中对赋穷流溯源的辨析、赋篇功用的重视、结构长短的考量等批评内容,是从文体的角度对汉赋进行的清理或褒扬。而各家选本对所选赋篇注释与评点的处理,均爱憎有之,或增益旧说,或自出己意,或启发而已。随着选本活动的传播,汉代赋家赋作随之彰显或淹没。然选本之于汉赋经典化的助推之功,当属确论。
明清时期;赋集选本;汉赋;经典化
选本是文学传播的重要媒介,也是文学批评的一种特殊形态。现存赋集发轫于唐宋,历宋元至晚明形成高潮,至清代呈现波澜起伏的变化而后衰落。汉赋作为一代文学之代表的观念,初成于金、元,成熟于明清,定型于近代。如孔齐《至正直记》引虞集语有“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1],艾南英《答杨淡云书》谓“汉之赋,唐之诗”[2],至晚清王国维“楚之骚,汉之赋……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3],此类观点逐渐为近代学者广泛接受。在科举考试的推动下,明清时期大量的赋总集、赋选集出现,不仅为广大士子提供了模写范本,也与一代汉赋的代表性与经典化历程有不谋而合、异曲同工之妙,两者之间的相关因素,值得学术界关注。
赋渊源于战国,成熟于两汉,有骚、七、九、颂等形式。关于分类及其优劣,汉扬雄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4],似是对汉赋的较早品评。若按题材或赋家划分,还有许多细致复杂的划分,如刘歆、班固将赋分为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杂赋等四种,萧统将赋分为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等十五类。此后,历代的分类各有不同。从影响来看,以元代祝尧《古赋辨体》分古赋、徘赋、律赋、文赋四种,并明确提出“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之论[5],风靡明清文坛。此期间,大量赋集选本出现,其中所选赋家及其赋作数量、位次等,均内涵编者的批评指向。
通过选本表明自己的批评观,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选符合自己编选标准的文章;二是删除不符合自己眼光的文章。“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博览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见的为一集,一法也,如《文选》是。择取一书,删其不合于自己意见的为一新书,又一法也,如《唐人万首绝句选》是”[7]136。赋集编选者往往采用第一种形式。在赋集中,编者对汉赋的态度直接影响汉代赋家的入选数量与位置。如陈山毓所编选《赋略》,收汉代赋家23人38篇,在数量上,又以入选贾谊、相如、扬雄、张衡等几家赋作居多,这与其“夫方出于矩,员出于规,规矩谁者出乎?出于方员也。方员以起矣,得五人焉:曰屈原、宋玉、枚乘、淮南八公、司马长卿。因矩为方,仍规为员,方员亦尽矣。得一人,曰子云。非拟而发,非傍而秀,天下之为方员者,亦匪是出也。得二人焉,曰荀卿、贾谊”[8]的批评观相符。显然,陈山毓将此数家作为生徒学习之典范。又题为王三余、袁宏道所编《精镌古今丽赋》则以“丽”为标准,将《文选》《唐文粹》《宋文苑》等文集中的赋作重新加以择选,入选汉代赋家14人18篇赋作,其中又以相如4篇、扬雄2篇、张衡2篇居多,余如枚乘、贾谊、班固等皆1篇。王三余认为:“夫丽岂易至哉?学问在赋中为本色,而赋中亦自有本色学问。……然丽飞经库,腹笥学海,书仓肉谱,总龟柳罗,汉圣不能工。而第以茹家辩博鼓吹者,亦不能工。”[9]王三余并不否认相如“赋圣”的地位,然赋体文学之丽,非一人之力可得,故广搜博取,借以自重。
又清初陆葇《历朝赋格》和赵维烈《历代赋钞》的编选,陆葇入选汉代赋家18人23篇,其中司马相如、班固、王延寿、马融、扬雄各2篇,贾谊、王褒、班婕妤、王延寿、蔡邕、冯衍等皆1篇,赵维烈入选15人20篇。其中相如3篇、扬雄2篇、张衡5篇,贾谊、王褒、班婕妤、班固、马融、蔡邕、王延寿等人各1篇。陆氏是编的编纂,是受其友人曹希文、戴贡九相劝,有取历代赋作精华,为清朝润色鸿业之意。“曷若宣其所嗜,悦之同口,取累朝之赋,汇为一书,澄其醨,啜其醇,采其华,厌其实,远之可以尚论古昔,近之可以鼓吹休明”[10]268,赵氏合《文选》《文粹》《文苑英华》《文鉴》《文类》《文征》等历代选本为一体,“兹选始自宋玉,迄于有明,折衷诸家选本,而又旁搜名作合为一集,萃千百年来作者于一堂,宗祖子孙,源流共贯,使读者便于取携焉”[11],意在会通源流,正本清源,便于取携,又与其少而嗜古的赋学观相一致。
而王修玉《历朝赋楷》对汉赋的选择,主要有司马相如、班婕妤、班固、张衡、祢衡、王粲、边让等7人7篇。值得指出的是,王修玉明言:“二京、三都穷年始能辍翰,灵光、景福竟日岂可挥毫。是集裒葺无多,此类概从简汰。”[12]3因而对相如、扬雄、张衡等赋家的一些巨制大篇悉数不录,却将班固《两都赋》破例收入。无独有偶,晚清李元度编选《赋学正鹄》时,对汉赋亦独选班固《两都赋》,并说出根由,“汉赋中独选《两都》者,以班文整雅,而转折提顿,尤极明醒,为便于学者也……不及荀卿、宋玉、长卿、子云诸作者,以彼皆古文之一体,学者当知其意境,而不必效其体格也”[13]。可知,随着清代科举取士制度的成熟,士人观赋,要在以赋为文或以赋取仕。观王修玉所选,多为篇幅简短之篇,和李氏大概均为士子科举津筏之虑。
从各家赋集选本来看,尽管编者的编选标准、目的及被入选的赋家、赋作多有不同,然汉代赋家如相如、枚乘、扬雄、班固、张衡、蔡邕、王褒等人的声名日渐凸显,且对明清盛行的八股取士仍有一定的借鉴利用意义。选者通过所选赋家赋作寄寓一己之批评与喜好,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汉赋及赋家的地位与价值。在晚明以来如火如荼的品评浪潮中,选本以无言的姿态表达着有声的态度。
今人骆鸿凯曰:“总集为书,必考镜文章之源流,洞悉体制之正变,而又能举历代之大宗,柬名家之精要,符斯义例,乃称雅裁。”[14]8即总集的编选,须符合考镜文章源流、辨析文体变化、列举历代名家精华等义例,才能称得上好的选本。值得提出的是,选本往往将本书的择文标准、体例、过程、目的及编者的批评观等内容在自序、他序、引、跋或凡例中交代清楚,随着选本的传播,其文体批评观逐渐为读者所接受。明清赋集序跋、凡例中的批评内容,亦是赋学理论的重要内容。
赋集的编选首要是选文,选文的前提是辨体。综观诗、词、文、赋等选本,或从源至流,或从流溯源,往往内蕴编者的文体观。如陈山毓《赋略序》云:“手自历撰,灵均而降,计若干首。窃尝沿其本源,穷厥枝干,条流梗概,有可敷陈。”[15]又清黄爵滋《国朝试赋汇海续编叙》曰:“溯自荀况《礼》、《智》,宋玉《风》、《钓》,肇锡名号,蔚为大国。马、扬、班、张,为古文之极轨,谢、鲍、江、庾,乃今律之权舆。玩其变化,必有统宗……学者素习其文,先辨其体,体有真伪,力有强弱,绝力以穷其奥,精思以荟其华。”[16]二位选家对赋之源头的看法各执一词,但均有穷流溯源的目的与辨体意识。事实上,荀子作《礼》《知》《云》《蚕》《箴》为赋体文学的先声,屈子作《离骚》亦被称为赋,因此赋之渊源与荀子、屈子及《诗经》三者的关系甚为模糊,是各家争论的焦点问题。又如王修玉与陆葇对赋及其源头的认识:
王修玉《历朝赋楷·选赋九例》:“赋固以楚汉为宗,然《九歌》、《九辨》、《大招》,自当专附《离骚》,荀卿《成相》,其词不驯,贾生《鵩鸟》,谋篇未当。虽有传作,兹不兼收。”[12]3
调查对象为地质工程专业2011届毕业生,调查时间为2012年9月,为该专业首届毕业生参加工作一年之际。调查内容包括就业单位行业性质、单位性质、工作岗位等,还特别选择了行业内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的10位毕业生进行访谈,详细了解他们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的感受与建议,如专业对口度、能力与岗位需求差距、实习对就业的影响、影响职业能力的因素等。
陆葇《历朝赋格·凡例》:夫子删诗而楚无风,后数百年屈子乃作《离骚》。《骚》者,诗之变,赋之祖也。后人尊之曰《经》而效其体者,又未尝不以为赋,更有不名赋而体相合者,说详祝氏《外录》。[10]274
诗有六义,赋居其一。刘勰论赋之渊源曰:“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诗变而为《离骚》,向被称为辞赋之祖。王修玉、陆葇均持此论。但在赋集篇首位置处理上,王修玉以荀子《成相》等赋,语似俳优,非赋之正宗,一概不录。屈在荀后,故以宋玉《风赋》为首。又施重光《赋珍》、沈均德《历朝赋钞》、李元春《古律赋要》等均录宋玉不录屈原,认为屈子虽为赋之权舆,宋玉才是最早以赋名篇者。“诗有赋、比、兴之体,诗之变而为赋,即本于此。正则《离骚》,其始变者宋玉,则以赋名矣”[17]。各家对赋之源头看法不同,在赋集篇首的处理上略算异途同归。此外,陆葇提出楚辞虽不以赋名,但实为赋体。然荀子在《骚》之前。“前乎《骚》而为赋者,荀卿也,独出机杼,数篇如一。若元酒太羹,未离乎素。《风》、《钓》诸篇,实从此出……录《礼》赋一篇,以冠文赋”[10]273。陆葇与上述各家的不同在于屈、荀先后的问题。陆葇既承认屈子之祖的地位,则不应以荀为先,然陆葇虽认为荀在屈前,但荀子数篇如一,对后代赋的影响极为微薄,因此在《文赋格》人事类录荀子《礼赋》为首,仅指明文赋之源不当在宋代才出现,而在卷首天文类仍以宋玉《风赋》为首。
赋集选本序跋、凡例还带有编选者对赋之功用的看法。受经学观影响,汉人往往从功用的角度看待赋体文学。如武帝将司马相如、东方朔、枚乘等赋家以俳优视之,赋具有娱乐功能。宣帝曰:“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18]这段对辞赋的评论,可以说极大地提高了赋的地位,也是对扬雄“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的有力辩驳。唐代以后,赋以律体的形式再次进入繁荣时期,然论者对赋的认识,仍不脱教化之用。如王修玉认为“文非漫然而成,况复登高能作。兹所录者,大则本源天地,次则颂美帝王,或怀古今之风烈,或纪事物之繁多,都邑山川,禽虫草木,寄愁喻慨,托讽引喻,皆窥作者之心,无悖四始之义”[12]3。在此基础上,对于一些文辞上偏于闺阁、内容上无大雅之音的赋作,舍弃不录。“若夫闺帷之制,亵昵之词,无关大雅,有类淫风,虽长卿《美女》之作,休文《丽人》之篇,词即工妍,概不登选”[12]3。可见,王修玉对赋作内容、风格甚是重视,并不以文人声名大小作为是否入选的考量。同时,陆葇也有力地批评了扬雄对赋的认知:“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相如之言如是,故所为《子虚》大人能使人主读之有凌云之思也,凡工于作赋者,学贵乎博,才贵乎通,运笔贵乎灵……岂非天地间不朽至文乎?壮夫不为是何言也。”[10]275–276陆氏对赋家之才学、运笔等做了详细论述,可知清人对赋的功用较为重视。
篇幅长短亦是关乎赋作能否入选的因素之一。明周履靖认为汉代以后,赋家之作浩如河汉、灿如星辰,不能遍览,“仅纂题雅词玄、句寡意长者七百余篇,名曰《赋海补遗》”[19]。实际上,赋作篇幅长短不仅是阅读难易问题,还与科举士子应试有关。“相如工迟,枚皋拙速,赋之长短,各有不同。第陪游、侍宴之作,期于骤成,应制、入试之文,要当急就。遍观历朝,惟唐人应制之赋为合,是以登选略多。然而篇章之中完浑者罕。兹集所录,虽限韵之体,必备起讫转合之方,即俳比之辞,务辨谐声叶格之法,作者欲为唐制,似宜取为准绳”[12]3。王修玉提出陪游、侍宴之类的赋作,人们期于骤成;应制、入试之文,要当急就。因清代士子科举之用,遍观历朝应制之赋,惟唐赋最符合要求,因此本编所选以唐赋为多。然就结构来看,前后浑成、音韵谐和的唐代赋作才可作为准绳。
此外,各体文学发展至明清时期,往往呈现集大成之势。这种趋势在选本中也有体现。即一部赋集往往是赋的发展演变史,反映了编选者对赋在历代发展变化的认知。一般来说,赋渊源于战国,成熟于两汉,变俳于六朝,至唐宋以后受科举考试的影响变化为律赋,至明清而不衰。如陈山毓《赋集序》曰:“大凡赋擅于楚,昌于西京,丛于东都,沿于魏晋,敝于宋,萎苶于齐梁,迄律赋兴而孑遗鲜矣。宋俚而元稚,又弗论焉。”[8]再如周履靖《赋海补遗自叙》曰:“余观作赋,始祖风骚,创于荀宋,盛于两汉。迨至魏晋六朝,贾、曹、傅、陆之俦纵横玄圃,司马、江、王之辈驰骋艺苑。浩如河汉,灿若斗星。”[20]又如王修玉《历朝赋楷·选赋九例》曰:“《楚辞》源自《离骚》,汉魏同符古体,此为赋家正格,允宜奉为典型。至于两晋微用俳词,六朝加以四六,已为赋体之变,然音节犹近古人。迨夫三唐应制,限为律赋,四声八韵,专事骈偶,此又赋之再变。宋人以文为赋,其体愈卑,至于明人,复还旧轨。”[12]3
概而言之,一部赋集所选赋篇,牵涉赋的源头、功用、结构、内容、赋体变化史等方面内容。其所选历代赋家赋篇赋作,往往代表了编者对赋的认识。汉代赋家,即使是名家,也非一概选入。如司马相如被尊为一代“赋圣”,其《美人赋》因风格的原因,未被《历朝赋楷》入选。赋集编选者对赋穷流溯源的辨析、赋之功用的重视程度、赋篇长短的考量及名家名作的凸显,在其编选体例或序跋中均有明确呈现,是后人解读选本各种内涵的最直观、最重要的线索,亦是对两汉四百年的赋家赋篇从文体上的清理或褒扬。
注书之难,难于上青天,大学问家颜师古注《汉书》、颜延年注阮籍《咏怀诗》都难免为人讥笑。作注时若对人们习见习闻解释得过于详细,就会被人批评琐碎;而一些奥博难僻之处注释得过于简略,又会被人嘲笑简陋。赋更是不易注解,如张衡《两京赋》、左思《三都赋》,均是作者积累十年而成的篇章;扬雄奉诏作《甘泉赋》,心思用尽,倦极肠出。且赋家之心,包括天地,囊括古今,注赋者若非胸罗数千卷,而欲笺释无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赋集汇历代赋于一书,不便于初学者阅读,各家赋集选本为解决这一难题,对注释及评点的态度不一而足。
赋集编选者为赋出注,大多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赋篇幅较长,生僻险难,学者不便诵读;二是一些赋篇题目生僻,初学不解,作注使其明之。如沈德潜《赋汇录要笺略叙》曰:“思《赋汇》繁重,学者不能尽读,因与其及门陈子应雷节录诸赋,警要者博稽而详识之。其所援据,一本经传子史,凡习见习闻者略焉,奥博者详焉。事必探其原,词必究其始,无时下数典忘祖之讥。每篇题下复笺其旨要,简而明,典而核,使读者一览了然,诚作赋者之指南也。”王之翰云:“康熙中《御定历代赋汇》,正变兼陈,洪纤毕备,洵巨观也。顾全书卷帙繁重,寒畯购置匪易,所录至四千余首之多,题目隐僻者初学或未知所出。”[21]因此,编选者往往对所选赋作施以注释及评点。
汉赋的注释,一般见于《文选》李善及五臣注。李善注“广释事类,搜讨冥幽,援毛、郑虫鱼之勤,达向、郭筌蹄之表,非惟萧氏之功臣,实亦百家之肴馔”[14]29。后又有吕延祚嫌李善注过于烦琐,乃别撰五臣注。明代选学复兴,出现大量的广、续、删、补等选本。赋集的出现即与选学复兴密切相关。而赋集注释亦多增益删削《文选》而成,或从李善注,或从五臣注,还有自出己意者,如俞王言《辞赋标义序》:“扫旧疏之繁芜,补《纂注》之遗佚。章分句解,要在因文测意,缘语白心,标玄机于藻缋之中,揭天趣于鞶帨之外。”[20]又赵维烈《历代赋钞·凡例》:“篇中难字未易读者,如《文选》逐字音释,便于通晓,后如《文粹》、《文鉴》诸选,俱无音释。今惟取繁者损之,无者益之,或于四声叶韵者则用小圈,字旁以分平上去入,识者辨诸。”[11]以上各家均是在旧注的基础上增益删削,间或自出己意。
注释的目的是为初学提供便利,还有的编选者觉得古人之注甚是烦琐,于是将注释去掉,或仅于造辞命意处用句读、圈点代之。如潜兆谷《赋苑类选·凡例》:“经、骚而外,辞赋之学为最古,后人引用率本于是,互相攀注,殊觉厌烦,间释切反,以便诵读。”[22]当然,因时间原因,还有的赋集尚未作注已告杀青。如陆葇《历朝赋格·凡例》云:“是集之初,仅拟选唐赋百篇,后乃推而及于历朝,广而合于各体,故于律赋不无博采,且夙已登枣,然犹去十之三矣,意欲备注释以便揽观。工人亟于告竣,不能少俟,殊有遗憾。”因预想与实际选篇改动较大,又早早地开始刊刻,以致尚未做注便亟须完工,实属遗憾。
注释之外,评点往往亦是选本的题中之义。包括圈点和评论两种形式,其功用是发哲匠之巧心,启童蒙之妙悟,是历代士子科举取士的教科书。如戴纶喆《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曰:“近时选本以程祥栋《东湖赋钞》、李元度《赋学正鹄》为正宗,程选固更为宏博,而初学津梁又当以李选之批点为足以引人入胜。”[23]孙濩孙《华国编赋选·凡例》:“古人文,句斟字酌,百炼千锤,评家用圈点,在于点醒眉目,标识肯綮。若概取腴词佳句,则一字一缣,美可胜收耶!兹编凡于点题及每段以一二字为纲领,又如地理、山川、宫殿,名目凡须标出者,用尖圈;其通篇注意结穴、关锁、照应处用连圈;勾连映带、描写刻画处,用连点;段落界画处用横勒,总期阅者豁然心目,不敢滥觞,庶免蒙混。至于节奏之铿锵,气度之冲融,与夫坚光厚响,异彩奇英,是在读者流连讽咏,而得并非评注所能详,又岂丹铅所能尽哉!”[24]虽然孙氏在赋篇的字、句、段、结穴、关锁、照应等文章的外在形式上花费了较多的心思,却依然认识到文章的节奏、气度、音韵、辞彩等内在精神是解说不尽的。
除了对赋的字句、结构、用意等的解说,评点还可以是编者标举、张扬其赋学主张的有效武器。如杨维桢读其同年黄子肃评语,有“惶焉不自胜”之感。李元度《赋学正鹄》的编选评点,寓骈文、辞赋、古文、时文等理论四位一体,不仅精辟点出科举赋作的典范要领,亦是李元度在清代绵延二百多年骈、散论争的时风下以赋选寓骈论、调和骈散、力树文坛骈文正宗的回应[25]。出于评语的主观性特征,还有的选者为避免这种弊端,不施总评,仅于段落处加以解读,以启发读者,也是一种可取的方式。如赵维烈曰:“赋无论长短,每首皆自成结撰,有连篇累牍、反复不尽者,有止数行而其意含蕴无穷者,即以读者之心逆作者之志,亦岂评语所得详尽哉!兹故不加总评,而惟于段落处略缀缃评于旁,以志褒美之意,俾便于览观。”[11]选者所选,必是其所好之文,评点亦是如此,若以读者之心逆之,则未必如选者言。王芑孙《古赋识小录》、郏抡才《古小赋钞》等选本更是仅于句读之处圈点而已。因此,注释的增删、有无,圈点评语的用意安排,都是编者赋学批评观的体现。
选本或总集的产生,其最初目的是便于读者阅览、学习,在某种意义上促进了文章的传播。“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后来诸多选本或总集的出现,虽有诸多别解,但其对文本的传播价值始终是不可埋没的。如明代周履靖《赋海补遗》的编纂,“是编也,其搜葺之勤与类聚之巧,要有不可泯者。没人之于大海,珊瑚明月与徜怳光怪之物,兼收并蓄,总之皆宇宙之奇观云尔。题曰《赋海补遗》,并为叙而存之,以俟后世之有扬子云者,而登高能赋之君子,亦有所取资焉”[19]。周氏花费大量的力气心思对历代赋作进行蒐辑编类,意为后人便于取用。此种目的本身,便是对所选赋家赋作的一种肯定与推广。又清初王修玉《历朝赋楷》的成书,“《赋楷》何为而选也?王子之意,盖将以笙簧艺林,鼓吹典籍,而一归于中正平和也”[12]3,虽与康熙盛世不无关联,依旧可看出编者对所选赋作的喜爱与宣扬之意。
因此,文章的传播,选集或总集功不可没。《诗经》开中国选本批评的先河,江藩《经解入门》曰:“古诗本三千余篇,孔子最先删录,既取周诗,上兼商颂,凡三百十一篇,以授子夏,子夏遂作序焉。”[26]吴兆骞所谓“选在一室,而风行乎十五国;选在一日,而观感夫千百年”[27],可见选本的力量。徐增曾言:“世之不能自见者,因我之选而有以自见焉;世之能自见者,因我之选而愈有以自见。”[28]鲁迅亦有一段话甚是有力:
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册数不多,而包罗诸作,固然也是一种原因,但还在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读者想从一个有名的选家,窥见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所以自汉至梁的作家的文集,并残本也仅存十余家,《昭明太子集》只剩一点辑本了,而《文选》却在的。读《古文辞类纂》者多,读《惜抱轩全集》的却少。(《昭明太子集》原本二十卷,久已散佚,今存明代叶绍泰辑刊的六卷本,系由类书掇拾而成。又另有明刊五卷本一种)。[7]136
综观自汉至梁文人文集,现存已是不多,然昭明太子所辑《文选》历久不衰,今又有集注集评本、海外本等百余种版本存世。然萧统本人的《昭明太子集》却仅剩辑本。又姚鼐《古文辞类纂》作为代表“桐城派”散文的一部选本,该书是“近代家传户诵之书”,吴汝纶称其为选集中“古文第一善本”,被朱自清赞誉为集中了“二千年高文”,“成为古文的典范”,桐城后期弟子马其昶称誉该书“鉴别精、析类严而品藻当”,同样是姚鼐的文集——《惜抱轩文集》却知之不多,由此可见优秀的选本对文章的巨大影响力,即“评选的本子,影响于后来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还远在名家的专集之上”[7]137。明末清初诸多赋集选本对汉赋的青睐,无疑对汉赋的传播与经典化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赋集编选者为了提高声誉,打开市场,甚至会借助名家盛名,提高选本的知名度。如题名王三余的《古今丽赋叙》云:“石公先生向有《骚赋选》,脍炙海内。顷余习静湖、圣湖上,与二三友人扬榷今曩。得是集读之,因为增订而布之同志,更以丽名,不敢为中郎帐中秘也。”[9]翻检袁宏道全集,不见其有曾编过《骚赋选》之说,王三余为了能够取信士子,不仅将其赋选称为袁氏所编《骚赋选》的增订版,连题名也盗用袁宏道。编选者还会借助帝王、时文名家等的权势声名,如王修玉《历朝赋楷》卷首录圣祖仁皇帝御制《阙里桧赋》《竹赋》二篇,次为御试叶方蔼、彭孙遹、汪霦、徐乾学四赋,均不入卷数。王氏自言:“御制《桧》、《竹》二赋,冠古迈今,天下咸思诵读,但以至尊之文,不敢入集,特成一编,流布宇内,至于御试诸赋,鸿章甚多,未获全览,仅录所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借康熙、御试威名,一方面逢迎君上,希望得到当局的肯定;另一方面大大提高了士子购买、阅读是编的可能性。因此,同为清遗民且同年编订了《历朝赋格》的陆葇,就显得不若王氏媚上而受到四库馆臣的批评:“骚赋之引则为骚赋一篇,骈赋之引即为骈赋一篇,殊为纤仄,古无是例也。”
汉赋在明末清初赖选家选本及注释评点,得到很大程度的传播与接受。其反面则是因选家的眼光、取舍不当所导致的掩盖真相。如顾豹文《历朝赋楷序》道出操选者之难:“西京以来,作者林立,然矜鸿博者,工于靡曼而无补箴规;饰空疏者,卑其体裁而堕其榛棘,则作之之难,自昭明以赋冠诗文之首而为代选者宗之。然《英华》、《赋苑》繁而未精,《唐粹》、《宋鉴》、《元类》诸书,略而未备,而且嗜奇者以奥异为宗,矫枉者以旁趋是尚,则选之之难,由此而前贤之文纷纭汗漫,罔所指归。欲其斥繁声而奏云门,披泥沙而擢环珤,岂易易也?”[12]3各家选文标准、宗尚不同,很难照顾周翔。王修玉自言:“昭明《文选》诸赋皆佳,《文苑英华》无篇不备,第诵读以求简练,著述贵给风簷。……如有博雅君子,仍当广习前书。”[12]3王氏以简练为要,选取符合其标准的赋作,但对《文选》《文苑英华》等选本给予极大的肯定。尽管如此,因对唐之前赋篇的择取过于简略,陸葇受到时人的批评。“或訿余是选前严而后恕,毋乃偏乎?此未知余者也。按古艺文、经籍志,作赋之家,或仅存其目而无其文,或仅存其名并失其目。追叹遗逸,如沉夜光,不可一睹。由唐以前选本既多,不忧复灭,唐后作者如林,流传已少,精力有限,难于泛观。若不亟为收录,恐遂佚而无闻,故略于前详于后,岂有所偏于其际乎?然宋元文集抄览未竟,殊可慨也”[10]276–277。陆葇出于保护唐代之后赋篇之意,略于前而详于后,遗憾的是对宋元文集所收录赋作并未全部抄览,但仍使不少赋篇得以完整保存。从汉历唐至明清时期,两汉四百年的历史风云已是久经淘汰,抹杀作者真相的可能性便小了许多。总体上看,明末清初赋集对汉代赋家及赋篇的选择是较为符合事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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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ected Works of Fu and Classicization of Han Fu
YU Minglian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
The numerous anthologies of Fu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1368-1912) reflect the editor's preference and criticism through the selection and classification of Fu writers and works in Han dynasty (202BC- AD220). In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the anthologies of Fu, the editors made a stylistic analysis of the origin, function and structure of Fu. However, each editor has its own likes and dislikes in dealing with the annotations and comments of the selected Fu. With the spread of anthology activities, Fu writers in the Han Dynasty were highlighted or submerged.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elected works of Fu; Han Fu; classicization
I206
A
1006–5261(2020)04–0055–08
2019-12-2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西部计划青年项目(19XYC751010)
禹明莲(1985―),女,河南泌阳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