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痛苦”及其超越——从马尔库塞审美解放论出发

曹一飞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北京 100872）

作为哲学术语的“精神痛苦”源自马尔库塞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区别于描述人们消极情绪的生活用语，马尔库塞笔下的“精神痛苦”是伴随着“物质丰富”这一特定历史状况产生的精神异化怪象。马尔库塞的“精神痛苦”概念植根于他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精神异化体验的洞察与分析，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价值和理论启发意义。①

1 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精神痛苦”的多重表现

与资本主义早期饥饿、贫穷等痛苦的直接性不同，随着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产的丰富和意识形态统治的加强，痛苦由生理性更多转为精神性。从马尔库塞的批判视野出发并结合现实加以思考，我们可以发现，发达资本社会的“精神痛苦”怪象是如此广泛深刻地存在着，以至可以说萦绕在当代人的一切生命体验中。

1.1 “不幸中的欣慰”

就个人体验到的“精神痛苦”而言，“精神迷茫”及其所导致的“精神避难”为人们的不幸心理体验披上了薄薄的幸福外衣。所谓“精神迷茫”，表现为现代人在工作学习任务完成之余的精神生活的空虚无聊、无所事事，日本的“低欲望社会”的形成、“御宅族”等现象。②而“精神避难”普遍表现为对性刺激的追求，也就是马尔库塞描述的“爱欲向性经验和性满足方向退化”。

在资本主义诞生之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提高了生产效率，为人类创造了大量物质财富，具有进步性。但在物质丰裕的时代，人们已经很难从物质性满足上获得很高的幸福感受，更高层次的精神幸福的追寻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但如果社会成员丧失了对物质的狂热追求，资本主义社会就将面临解体的风险。因而，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以其强大的宣传机器消解人们精神追求的合理性，使人们既不满于物欲，又不相信崇高，形成一种丧失目标和动力的“精神迷茫”。“精神迷茫”之下的人们的心理状态焦灼而无助，如果不是走向自杀，就往往试图寻求某种精神寄托作为逃避，这又可以称之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避难”怪象。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精神避难”普遍表现为对性刺激的追求。“今天的性自由无疑是更大了……然而与此同时，性关系也更加密切地与社会关系同化了；性自由与有益的顺从一致了”，所谓的“性自由”看似是“自由”，实则是填充人们精神空虚的社会控制手段，是对人性的极度的扭曲和摧残。

“精神避难”现象走向深层次异化，就产生了人们内心不幸但自我欺骗式的幸福感，也就是马尔库塞所谓“不幸中的欣慰”。由于社会的欺骗性宣传，人们往往处在“精神迷茫”状态而不自知，“精神避难”的本能促使人们不自觉地接受了与自己高层次精神追求相反的物质性价值评价标准，按此生活，人们本身的追求物质化，对幸福的理念概念化，往往在承受着不可言说的精神折磨的同时却自以为自己很幸福，在无言的焦虑和痛苦之中还要“晒幸福”。正如并不开心却强颜欢笑会使人更加郁闷，“不幸中的欣慰”以痛苦为其满足代价，阻断了人们对自身痛苦的感知与表达，实际上是痛苦的成倍增长。

1.2 “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

由于人们的物质需要相对饱和而进入精神迷茫状态，不断追逐商家赋予特定概念的商品被这一社会作为填补人们精神空缺的方式。这一社会的商品不仅具有使用价值，更具有身份标签意义，很多时候，人们购买商品甚至不是出于实用目的，而是“按广告宣传来处世和消费、爱和恨别人之所爱和所恨”。人们通过一个人所拥有的消费品的品牌、价格层次、稀缺程度、时尚程度来对不同人进行等级和阶层的划分，人们通过攀比物质消费层次来获得精神优越感，个人的优越感以人与人之间的层层蔑视和互相伤害为前提，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对立。

商品消费本应是为人的需要服务，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过剩的商品生产和人们物质需要的相对饱和的现状下，资本循环出于维系自身的需要而不得不通过种种方式制造消费。“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这种被制造的消费看起来是人们自愿的，实际上却具有社会强迫性和欺骗性。人们实际需要的满足可能只需要较少的具备相应实用性的商品即可满足，超出这一界限的商品就成为人们并不需要、也并不服务于人更好地生活体验，但人们在社会环境中生活而不得不接受的商品。“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商品消费本应是为了人更好地生活体验服务，最后却演变为人花费金钱、时间、精力来为商品消费服务。

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极高的生产效率在使物质产品极大丰富的同时，带来了极高速的社会节奏。人们的工作节奏极快，生活节奏极快，接受信息的节奏极快，产品更新换代的速度也极快。这就造成一大荒唐现象——虽然生产和消费产品应该是以供人享受为目的的，但是人们却没有时间享受。旧手机的功能还没有用全，新手机就到了，去年买的衣服吊牌还没摘，今年的潮流新款已经入手。人们在“购买—使用—废弃—购买”的循环中被一次次刺激起消费的欲望但幸福感并没有增加多少，物质超出生活需要的过剩最后反而变成了人们生活的累赘。

1.3 “如今已不再存在性欲经验的中介”

在或优美或壮丽或婉约的自然环境中徜徉、放松、娱乐、欣赏，是人体验优美、崇高等高层次精神享受的重要途径。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的触角延伸和改造着人们所生存的自然环境和人们面对自然的心境，人与自然的精神交往通道被阻塞了。

在这一社会中，大量自然风景被商业化了。具有原始美感的山水被越来越扩张的人类活动区域改造成了农牧场、游乐园和露营地，游山玩水怡然自得的乐趣不知不觉中被偷换成明码标价的娱乐项目和商品服务的购买。在前技术世界“还有‘风景’存在”，但“如今已不再存在性欲经验的中介”。人们在欣赏自然风景中也无法逃离资本增殖的逻辑，本应的放松休闲变成了又一次的心理能量的积累过程。此外，人对自然风景的美的欣赏还来自于人的心境和精神境界，也即人的审美能力。在前技术时代，“人们几乎像看待自己身体延伸而成的地域那样在能使个人获得愉快的环境面前心驰神往”。在自然风景的审美活动中，欣赏者达到主客两忘的境界，从而获得物我同一的精神享受。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普遍的心境是紧张对立的，社会环境的安全感的丧失令人即使在自然环境之前也无法轻易卸下心防，人像过度紧张的弹簧，很难从竞争算计的思维状态走向审美状态。这种主客二分、竞争对立的思维方式的流行，破坏了人从属于天地大系统的和谐有序，征服的快感背后是人与自然的两败俱伤。

马尔库塞认为，发达的资本主义为21世纪的人类缔造了一个物质空前丰富的社会环境，但空前发达的资本主义也在生产着对自身的否定：这是一个物质空前丰富的社会，但却是人的精神空前痛苦的社会，是一个即使用无比丰富的物质也无力证明它适合于人类幸福生存的社会。

2 对“精神痛苦”怪象成因的分析

揭示痛苦的深重与广泛是解放的第一步，但走出“精神痛苦”的困境还需要我们对这一怪象成因的深刻把握。马尔库塞的审美解放理论从心理和社会两个层面溯源了“精神痛苦”由以生成的机制。

2.1 “对本能原动力作重新解释”

马尔库塞吸收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作为分析精神痛苦产生的心理机制的理论工具。马尔库塞继承与改造弗洛伊德的心理能量（力比多）概念，认为人在长期趋利避害的进化过程中保留了作为生命原初本能的爱欲本能。但与弗洛伊德存在的把性欲本能作为“唯一的生命本能”泛性论倾向不同，马尔库塞“对本能原动力作重新解释”，他所说的心理能量（力比多）不局限于性欲冲动，而是更广泛的人的活动的内在驱动力，是“想根据发展着的生命需要来控制自然以保存和丰富生命的冲动”。这是一种人类在长期进化过程中稳定在心理结构中的驱动人不懈追求更优化生存发展的生命驱力，我们可以称之为广义力比多。

运用广义力比多概念对人的心理活动进行分析，可以很好地解释人的幸福感和痛苦感产生的心理机制。幸福与痛苦的感性体验本身是人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套利害判断标准：痛苦指引着人们避开那些有害于人的对象，快乐指引着人们趋向那些有利于人的对象。但感性体验的判断会出现有时不够准确全面深入本质的问题。弗洛伊德指出，随着文明的演进，为避免一味顺从要求快乐的感性的害处，人演化出了现实的理智的利害判断标准。理智在帮助人避免感性的易冲动不全面之害的同时，就造成对人的本真愉悦的压抑，使人痛苦焦虑，弗洛伊德认为，这种压抑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无法摆脱的必要代价。

马尔库塞继承与改造弗洛伊德对意识层次的划分，分析了精神痛苦在发达工业社会产生的心理机制。他区分了人思维的感性秩序和理性秩序两套判断标准。他回顾工具理性思维方式的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诞生、演变到异化的历史，在肯定理性帮助人冷静判断和认知规律的进步性的同时，指出工具理性的越界使用造成人心理能量的不断积累，使人处于精神痛苦状态。那么，是否如弗洛伊德所言，文明必然伴随着无法解放的压抑呢？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对人的心理运行机制的认识是不全面的，人们在快乐和现实的思维原则之外还有审美原则，“自由的爱欲并不排斥文明的持久的社会关系”。联合了自律和自由的审美之维，既能够解决浅层次的感性欲望的判断出错的问题，又能够解放人的心理压抑、升华爱欲为美感体验。人们遵循审美理想的价值标准来调整人的生活追求、生命状态，可以既避免感性欲望冲动的害处，又避开工具理性异化的害处，解放人的精神痛苦。

2.2 “更高度的压抑”

马尔库塞指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和精神的进步大大减少了克制和苦役的需要的时候，在文明实际上有可能大规模地释放那些用于统治和苦役的本能能量的时候”，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出于维护自身统治的需要却“导致更高度的压抑”。

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造成工具理性的异化。工具理性是一种以如何更高效地达到结果为导向的思维方式，其特点是分析性、计量性、操作性。出于资本循环维系自身的需要，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在社会范围内制造工具理性标准对感性体验标准的取代。“我们合理地、多产地生活和死亡。我们懂得，毁灭是进步的代价，就像死亡是生活的代价一样；节制欲念和辛勤劳作是满足和欢乐的先决条件；我们还懂得，生意必须做下去，替代性选择是乌托邦。”如果取消真、善、美等形而上学价值的合法性，从单纯的工具性目的、实用性考虑、数字化指标来评价，这个物质丰富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继续存在甚至永恒存在便具有不可动摇的合法性，资本出于其完成自身循环的需要不断地重复着越界使用的工具理性思维方式，带来整个社会精神痛苦的加剧。

发达资本主义社通过重复性的广告，完成“虚假需求”的制造。所谓“虚假”，是指这种需求的产生与人的本真幸福无关，而是“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人在购买商品后自觉应该幸福却又并不幸福，本来蕴含的期待的落空使人心理能量成倍积累。“人们住的是公寓群，乘的是限制了其接触范围的私人小汽车，用的是装满冰冻食物的电冰箱，看的是几十种宣传同一理想的出版物，玩的是无数精致品和小玩意”社会的反动宣传使人满足于这种“虚伪的自由、选择和个性”，痛苦而不自知或痛苦还自以为幸福，“在本真的痛苦中状态中体验到非本真的愉悦”。对痛苦的认知本身是人宣泄心理能量的过程，虚假需求根深蒂固造成人对自身处于痛苦状态的原因认知困难，这就更进一步使人处在心理能量的不断积累状态。

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使人的攻击本能盛行，造成人的动物化和野蛮化。人们处在精神痛苦和心理能量的积累状态到一定程度，就启动了爱欲之外的“破坏性的”死欲。死欲的表现之一是内敛的抑制型的，这就表现为人的消极状态和抑郁情绪，严重则发展到抑郁症、自杀、癌症。死欲的另一表现则是宣泄型的攻击型的，人无法在通过自身的心理通道完成心理能量的自洽循环，便试图通过疯狂地发泄性欲本能或是攻击他人与社会来打开心理通道，“主要的破坏性从自我向外部世界转移”。这种不健康的心理能量的宣泄方式，既阻碍了人们寻找到真正本真的高层次的幸福的情感体验，又使人和人之间处于关系紧张的状态，在宣泄心理能量的同时就积累了更多的负面心理能量，加剧了社会范围内的精神痛苦程度，阻滞了人类的真正解放。

3 以审美实现精神痛苦的解放

人们多重的精神痛苦状态，虽不像马克思当年所批判的对工人劳力的直接压榨那样显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剥削的直接无情与残酷，却依旧是对这个社会的活生生的否定。人生若是长期与幸福无缘，那么人生活的意义何在？人的本能希冀着幸福，精神的痛苦呼唤着解放。但是怎样解放、如何解放？在空前加强的意识形态统治下的精神困局之下，马尔库塞的审美解放论承担了寻求精神痛苦解放路径的理论使命。

3.1 “与理性秩序相对立的感性秩序”

马尔库塞认为，审美过程作为人类爱欲本能的大规模升华过程能够释放人的心理能量的积累，审美所指引的人的生存图景符合人类生命本能的发展方向，能够带给人幸福体验，是人类精神痛苦的天然解放路径。

审美过程作为爱欲的升华过程具有自由感。这里的自由感不是没有限制，而是不受外部强制。马尔库塞强调“审美的学科具有一种与理性秩序相对立的感性秩序”。审美心理作为人类共通的内在心理结构，虽然其判断标准不同于理性的形式逻辑，但并非是一种杂乱的感官素材，而是一种独立于并超越于理性思维方式的人类的感知和判断标准。审美之维的感性秩序作为“感性”与“秩序”的统一，沟通了自由和必然。“它给予快感，因而它在根本上是主观的；但就该快感是由对象本身的纯形式构成，它又伴随着必然的和普遍的审美知觉——对每一个感受主体都适用。”一方面，审美产生来自生命本能的必然性规定，另一方面，审美又是的人的自然产生的内在冲动。这种摆出于自律的自由感是美感所以给人带来强烈的美好体验的重要原因。

审美活动作为爱欲升华过程具有超越感。这里的超越是对不符人性的现实生存状况的超脱，是对现存文明的价值评价标准的突破，也是对有限的时空进程的征服。人的现实意识是与资本主义文明的意识形态直接同一的。尽管体验不到幸福，但在没有建立超越通道之时，人们缺乏对现实的反思的可能性，只能在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为人类提供的贫乏的物质性的幸福追逐中不断挣扎而无处可逃。工具理性标准所论证出来虚假的幸福在一层薄薄的幸福外皮之下掩盖着人内心深处的恐惧迷茫与动荡不安，而审美之维能够“反对理性的专制，甚至是呼唤把感性从理性的压抑统治中解放出来”。作为人类更高文明生存潜能的指向和人类高层次价值理想的心理沉淀，在审美心理活动中人能遵循在现存社会看来可能是荒谬的方式来行动，审美意象能在取材现实的同时重塑现实，审美的时空能在短暂的篇幅中凝结人的一生和社会的兴衰。在审美过程中，人们打碎了资本理性统治坚固的逻辑，徜徉于自由想象的无限可能中而获得超越的幸福快感。

审美活动作为爱欲升华过程具有忘我感。在审美活动中，人们的意识灌注于审美对象之中，这时的喜与悲、爱与美，无关于“我”的个人利益的满足与否。这时，审美者既不是自己，又不是对象，人处于一种“忘我”乃至“无我”的意识状态。审美活动的忘我感是一种极高水平的宁静与愉悦，是对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带来的主客对立的废除，无“我”的幸福是人的疲惫神经的真正放松，是一种比“我”的强烈物质满足追逐要美好得多的幸福体验。此外，对“我”的忘却使人能在当下超越个人当前的局部的利害判断，从而走出发达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灌输，使自己不自觉调整着自私自利的行为方向，追求着更真更善更美的行为准则，将个人生命熔铸在人类生命的整体之中，拥有开阔的心胸、高尚的精神境界。

3.2 “一个社会变化的理论”

马尔库塞从关注审美之维的一开始就是立足于改造现实的出发点的。他表明，所以运用“心理学范畴”分析问题，是因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空前强化的意识形态统治之下“这些范畴已变成政治范畴”。他关注审美之维绝非局限于一种内在的自我抚慰，而是因为审美的解放特性作为“一种解放的机会和前提的理论”就是“一个社会变化的理论”。人的精神解放直接导向对发达资本主义不合理社会现实的政治变革。

审美之维为变革资本主义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提供了动力。审美活动的自由、超越与忘我不仅是内在的超越，更重要的是，高层次的精神幸福启发着人们对制造精神痛苦的流行生活标准的否定。与物质贫乏时代人们生存难以为继就揭竿而起相比，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给人提供的物质上的幸福制造着空前的对现存社会的顺从意识，这也是资本主义“历史终结论”的立论基础。而审美在解放个人的异化痛苦之时就建立起人们超越现存社会的心理通道。审美活动之后，人们还是现实中的人，但已经是体会过精神更高幸福的人。作为有着追求幸福的本能的生物，人们怎能不热烈地希冀和追求审美的本真愉悦给人带来的高层次的幸福感受的持久存在？“在今天，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也就是为政治而战。”来自爱欲本真的对更美好生活的由衷向往，构成人们变革资本主义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强大动力。

审美之维为变革资本主义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提供了主体。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把社会中受压迫剥削的无产阶级作为变革社会的主体。但在发达资本主义条件下，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社会“单向度”化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一起享受着丰裕的物质盛宴，为现存社会的幸福标准所同化，“发达工业社会中工人阶级的现实状况使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一词成为一个神话概念”。谁来进行现实的解放行动？谁来赐予走出资本逻辑的循环的可能性？答案是，一切承受精神痛苦的社会成员。社会的高度一体化反而使得革命的主体也一体化了：这个社会的不合理性不再只是无产阶级承受的物质剥削，而是每一个社会成员生存状态受到的异化。一切承受精神痛苦的社会成员，只要通过审美唤起对现存社会的不合理的意识和对现实压抑的反抗，都有变革现实的可能性，都是潜在的革命主体。

审美之维的精神解放过程内在包含为追求更美好社会的政治理想而奋斗的过程。审美活动并非局限于欣赏音乐、戏剧等艺术作品的过程，人的现实行动本身也是审美活动的一部分。“人们必须认识到，从我们所说的现实中解放出来，并非是超验的、‘内在的’或者仅仅是理智上的自由（像席勒明白强调的那样），而是在现实之中的自由。”为现实生活与审美过程的统一，人们为更美好社会的政治理想的奋斗过程就是对不合理社会现实的改造和突破过程：以审美理想的自由反思现实，人们能够不断突破资本的物化局限，找到生命奋斗的不竭动力，具备昂扬的精神风貌和充沛的生活热情；以审美心理的本真面对生活，人们可以不断解决人际关系的紧张对立，营造互相服务的高尚友爱的社会氛围；以审美活动的超越指导现实，人们将从虚假需求的束缚中逐渐解脱，更加合理地组织生产，更合理地利用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审美原则塑造现实的过程就是对旧的资本主导的生存法则的废弃和马尔库塞所说的“崭新的现实原则”的形成过程，在这样一个完成对资本异化法则的否定与改造的社会环境中，精神痛苦将从根源上得到治愈，人们生活幸福的质与量将得到空前的提高。

4 小结

人类精神痛苦的解放过程也是人类社会不断趋向审美之维的政治理想过程。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人类追求更优的生存方式的进步方向已经由物质转移到精神，制造精神痛苦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必然灭亡的理论依据。唯有能容纳审美体验和为审美提供易于发生的思想条件和生活方式的社会环境，才能从根本上治愈“不幸中的欣快症”，治愈方方面面的无形压抑。来自人类对生活幸福的不断追寻的生命本能的审美之维，将唤醒在意识形态控制和欺骗下承受着难言的精神痛苦的社会成员，从而推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质变。可以说，马尔库塞的审美解放论作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精神痛苦怪象的解决方案看似“偏方”，实则是抓住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核心病灶对症下药的理论诊疗。

注释

① 事实上，无形的精神痛苦已经不仅仅是简单地影响个人一时一地的心情，它在威胁着人类的生命：人们在精神痛苦的长期积累之下，已经压抑到产生心理疾病和身体病变。在资本主义社会，大量人在拥有较舒适的物质生活的同时因为精神因素主动自杀或被动患病，居高不下的自杀率和癌症、抑郁症发病率无不在向人们控诉着这一社会“精神痛苦”异化的空前加剧。

② 日本学者大前研一在其著作《低欲望社会》中概括日本已经进入一个“胸无大志的时代”，年轻人也没有欲望、没有干劲，“御宅族”盛行。这种无论物价如何降低，消费都无法得到刺激的“低欲望”现象，既是一种精神迷茫的写照，也是人们在物质需要相对饱和以后，对发达资本主义一味刺激消费、异化人本真需求的无声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