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春文
中国的传统士人一定要回到田园,山水不行的,田园可以承接中国人安顿精神的诉求。最近这两年,我主要是在弄农业社会学,这可能是一个新东西,因为原来只有农村社会学。结合我对农业社会的理解,回到这次圆桌会议的主题,我来谈点我的体会。
刚才贺照田老师说,中国古人可能比较容易理解城乡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因为哪怕是做了再大的官,他最后还是要回到乡土去;相反,今天在座的很多同学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我们的生活世界,从小到大的经历可能很难让我们理解,“乡村作为整体性问题”是什么样的问题。我是来自农业大学的,我给大家报告两组数据:第一组是中国农业大学接近70%的是女生,这个数据或许大家不是那么惊奇,因为中国的教育比较适合让女生脱颖而出;另外一组数据则是中国农业大学接近70%的学生是城市户籍,这个数据具有重要意义。比如我们在农大做社会学,农村是我们的优势和特点,所以我们会开较多的跟农业农村有关的课程,也经常让学生到农村去调研。这些年越来越发现,学生对于这个设计会感到很困惑,也觉得很困难。他们说,我们从小到大在城市生活,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要上这么多农村社会学、农业社会学的课程,做农业农村相关的调研?他们会觉得(乡村)对他们来说是很远的事情,他们将来就业也不会在农村,他们分不清楚小麦和韭菜,玉米、高粱也分不清楚,这些似乎不重要。如果说不是因为农业大学,不断地跟他们讲农业社会学、农村社会学,不断地把他们丢到农村里面去,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需要跟农村接触,也不需要了解农业。
农业社会学怎么来的?看起来农业社会学似乎是在农村社会学之外建立的一个新的东西,但它起来的时候恰恰有一种整体性的思维。农业社会学是1970 年代末在欧美出现的。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二战之后因为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传统意义上的农村没了,一大批原来搞农村研究的学者不得已要寻找新的出路。因为没有了研究对象就意味着要下岗,所以欧美农村社会学在20 世纪70 年代有一个很大的转向,一部分改行做发展社会学,跑到第三世界国家去做农村社会学,美国的一大批赠地大学的农村社会学即是如此;还有一部分人则回到农业问题,创造了农业社会学这个概念。他们说虽然农民和农村越来越少了——美国只有两百万职业农民,农业在GDP 中的份额也越来越低了,农村也没有几个人了,没有所谓的社区生活了,但是所有的人都要吃饭,不管你是在农村还是城市。一大堆社会学家因为转岗的要求来琢磨,发现农业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也不仅仅是原来的经济问题,它可能背后有更为复杂的、怎么跟社会结构打交道的问题,比如城乡社会中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如何为继,你如何吃得饱、吃得好,粮食安全、食品安全如何得到保障,乃至农业工业化对于生态环境的影响、转基因技术关系的生物伦理问题以及对于人类的影响等等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关注构成了农业社会学的基本内容。所以说,农业社会学从一开始就认为农业的问题不是单一的局部问题,不是一个分支的问题,它是一个整体的关系到所有人的日常生活及其质量问题;甚至还有可能是全球体制(比如跨国的粮食体制、食物体制)的问题。农业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是整体性的问题,从种子到收购,从生产到消费,背后有一系列非常复杂的力量在起作用,所以原来关注农业,主要是农学和经济学的研究范畴,单纯地去考虑生物技术和土地、资本、劳动力几大要素就不够了,这便是农业社会学的起源。农业社会学在美国和欧洲的发展,从开始自称为“新农村社会学”,后来逐渐独立门户,成为一门显学。今天的欧美国家基本上没有农村社会学而只有农业社会学了,看起来农业社会学在西方的起源是以乡村的消失为前提,其发展也似乎跟乡村没多大关系,但在中国,至少就目前而言,仍有它的复杂性,这一点我一会儿还会再阐述。
在农业社会学的理论传统里面,我非常关注韦伯。以往学界注意韦伯,主要是关注他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以及《经济与社会》这两部鸿篇巨制。实际上韦伯在早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研究农业问题。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中世纪经济史的,讲师资格论文是《罗马农业史》,后来还写了一部题目就叫“古代文明的农业社会学”的书。他在柏林大学刚开始的时候教的是法学,但他对法律问题并不感兴趣,后来跳槽到弗莱堡大学当经济学教授。为什么能去弗莱堡当经济学教授呢?主要是因为他工作之后参加了很多关于农业工人状况的调查,写三卷本(每卷900 多页)的调查报告,发表了《农业工人状况调查》《易北河以东地区农业工人状况调查》等文章,很快成为了农业问题的研究专家,弗莱堡把他请过去了。在弗莱堡,他做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就职演说,叫《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里面讲的最核心的观点就是农业的问题不仅仅是经济的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同时还是一个涉及到文明延续的问题。韦伯认为,当时易北河以东的农业问题关系到德国将来的走向。德国能不能成为一个大国,能不能顺利地走向资本主义,关键在于两个阶级之间的力量拉扯:一个是容克地主阶级,他们属于没落贵族,正在走下坡路但仍然握有政权;另外一个是正在上升的资产阶级,但还不够成熟,不足以成为德国现代化的担纲者。此外,韦伯看到易北河以东的农业问题还涉及到德国文明的存续问题,当时的德国也在迅速地城镇化、工业化,农民用脚投票,容克庄园里面的农民大部分都跑到城市里面去了。农业没有劳动力了怎么办?于是大量的波兰农民进入德国。韦伯担心,这样下去会导致德国文明的退化。我讲这些是为了说明,韦伯所开启的农业社会学传统从一开始就拥有一种整体性的、宏阔的视野。
刚才飞舟老师讲了,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再到城市中国,这不是一个进化论。韦伯对于德国农业问题的解析可能给大家的印象德国要走向工业化、城市化,或者他说的资本主义化,似乎是一个进化论的路径。实际上,韦伯自己认定,他是历史主义学派的传人,因此决不会认同进化论。《古代文明的农业社会学》一个直接的论战对象是经济史学家毕歇尔(Karl Bücher),当时他出版了一部《国民经济学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National Economy),基本观点认为,人类社会的经济由古代的“家宅经济”(house economy)进化到中世纪的城市经济(city economy),再到现代的国民经济(the national economy)三个阶段。韦伯考察整个环地中海地区农业文明的发展轨迹后发现,古代社会最核心的文明是城邦文明,之后才导向中世纪的田园封建文明(或者说是乡村文明),中世纪完了之后才到城市工业社会,换言之,是一个从城邦文明到乡村文明再到城市工业文明的循环。它背后有非常复杂的社会文化条件和政治军事因素,所以韦伯认为,考察农业的发展要特别重视他称之为“非经济的因素”。具体地说,韦伯特别强调几个因素:一个是政治的权力斗争,文明所处区域的政治特征;第二个是社会结构,这个文明的主导阶级要把农业带往哪儿,要把经济带往哪儿;第三个是他认为最核心的因素,也就是背后的宗教文化因素,他称之为“担纲者阶层的行动伦理”。我认为,韦伯的洞见和方法对于理解中国的农业问题有很好的启发意义。中国的农业问题相较于欧美而言,有它明显的复杂性,这个复杂性在于它绝不可以像美国那样直接用200 万人来进行大规模的农场化,消灭农村;这个复杂性既在于中国的区域差异非常大、中国独特的城乡社会结构,也在于中国的文明根基“衰而不亡”,间或还颇有生机。
下面我举几个例子。最近这几年因为要做农业社会学,我跟一些搞自然科学的人合作,可以很好地说明农业社会学的特点和用处。我们学校有一个院士,他推动了一项工作,就把学生放在农村、建立科技小院,要求学生住在村子里面。他们原来主要是做科学实验,偏重在技术方面,比如水肥一体化、测土配方、作物育种等等。后来他们发现,光有技术不行。比如他们要搞实验,需要把农户的田地流转到一整块,规模化经营,好做对比实验,但怎么说服农户把田交给科学家成为了一个问题。而且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就是农民地里面全是自己家的祖坟,你搞“吨粮田”、搞机械化,你的机械怎么过去?这些问题都需要具有社会科学思维的人进去才能得到较为妥善的解决。我的理解,在中国,如果没有一个对于农业背后乡村问题的深度了解,是解决不了农业现代化的问题的。在这个过程中,农业社会学相较于农业技术科学和农业经济学,其优势恰恰在于它的整体性思维。再比如中国的粮食安全问题,总量的问题看起来不是很大,食品安全问题有更大的隐患。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农户“一家两制”的行为非常普遍,他生产的东西自己吃很环保,卖给你的就不好说。可是从整体上讲,农民自己终究也是受害者,因为随着农村商品化的进程,农民自己种自己吃的东西不到消费总量的10%,更不用说大部分农民工在食物上都是纯粹的消费者。这就涉及到中国独特的城乡社会结构。当农村的青壮年都跑出去之后,农业没有劳动力这个问题怎么来处理?国家和很多地方政府的讲法就是运用现代化的科技手段,机械化、规模化种植来解决。且不说中国山地和丘陵是否适宜规模化,就问谁来规模化?很多人说资本下乡,好像谁有钱谁就可以包地,资本进去首先要处理的是当地复杂的社会网络。实践中10 个老板下乡做农业有9 个血本无归,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即使包下地来了,采用公司化的方式运作,最后发现你的作物长得差不多的时候也被偷得差不多了,而且农民还光明正大,他不认为这是可耻的事情,偷你的东西根本不叫偷。还有,你会发现公司农业的雇工也是“一家两制”,给自己种地和给老板种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雇工经营,你没办法监督他磨洋工,不像我们在工厂里面上班,标准化流水线。他跟自己干活一天可以锄一亩地,给老板就只能三分地,或者锄了等于没锄,将来地里的草比作物长的还高。这样的例子也是数不胜数。
我大概说这些。总之,所谓从整体性的思维来理解农业问题,哪怕我们要吃饱、吃好、吃健康这样的基本问题,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技术问题和经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