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锋
从栽植烤烟开始,父亲就希望拥有自己的烤烟楼,但是这个计划一直拖了两年,一是经济拮据,二是对自己的烤烟技术还不那么自信。头两年时间,一到夏秋季,父亲就去给烤烟楼帮忙,主要是学习摸索烤烟技术,家里的烤烟一直在根有伯的烤烟楼搭伙,但是随着根有伯的烤烟种植面积增大,有时家里的烤烟挤不下,就只得另寻烤烟楼。一批烤烟有时搭在好几家烤烟楼里,本来每天的农活就繁重,末了还要到处寻烤烟楼,父亲建烤烟楼的愿望就愈来愈强烈,适逢邻居拆旧房,父亲就去帮了几天忙,过后邻居就把拆旧房的旧瓦片旧檩条折价赊欠给父亲。
开春后,父亲喊了人开始建烤烟楼,在大门口的位置,三四个人把长椽子,用绳子和木楔捆成长方形的深坑,边上早已准备了颜色深黄的新土,铁锨不断地把新土倒进深坑里,里面的人用脚覆平新加的土,有了厚厚一层,那人便吐两口唾沫在手上,提了石锤“哎哟哎呦”一下一下夯实基础,石锤是块椭圆形的黄岗岩,中间打了洞安了木把,千百次的磨练令石锤表面光亮,每一次重击土层就落一个发亮的圆坑,等到几十个光亮的圆坑布满一层,然后又开始加入新土再重击夯实,长方形的深坑填满了,就要把最下面的椽子卸了翻到最上面来,如此不断重复,印了长条形坑状的墙体就裸露得越来越高,下面手持铁锨的已经换了高个的臂力大的人,每一次都要高高扬了铁锨,一锨土划着美丽的弧线抛入,偶尔抛到上面人的身上,那人便探出头望着下面笑骂:“眼窝长沟子上了!”下面的人仰着头也骂“你才长沟子上了。”冷不丁又是一锨土顺着头浇下来,院子里便是一片嬉闹声,这时候,母亲晚饭做好了,端了洗脸盆过来:“辛苦一天了,赶紧下来洗脸,准备吃饭。”
四堵墙打好,足足要半个月时间,紧接着就要请木工,把家里准备的木材和买的旧木料,全部上到顶上,做成“人”字型的屋顶,父亲准备的竹帘子做屋顶,木工建议使用牛毛毡,牛毛毡保温防雨渗效果都好,父亲又借了钱去了趟县城,崭新的牛毛毡铺设屋顶,上覆瓦片,烤烟楼基本完工,最后一项便是就着根有伯的时间,在烤烟楼里用父亲提前打好的泥基做长方形的热通道,这是最不能马虎的一个环节,热通道怎么架设,密度、高度都很有讲究的,等根有伯忙完了春耕,和父亲钻进烤烟楼里忙了几天,整个烤烟楼才算大功告成。我钻进小拱门进去看了,烤烟楼上空密布着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椽子,地面上的热通道则像一条巨蟒盘旋飞舞,直通屋顶高高的烟囱。
有了自己的烤烟楼,父亲便增加了烤烟栽植面积,姐姐和我则叫苦不迭。每到暑假,我们最害怕的就是去烤烟地了。大清早穿着外套没入到一人高密不通风的烤烟丛中采摘烟叶,清早的露水一会就打湿了衣服,湿衣服贴着身体冷得发抖,等日上三竿,热浪又开始积聚,脱了衣服,烟叶分泌的烟油蹭在皮肤上油腻腻地发痒,每颗烤烟要从最底部的烟叶采摘,黄绿色的烟叶在阳光下通体透亮,纵横的脉络丝丝绺绺看得清晰,每棵烤烟采摘3-5片叶子,十几片叶子放一小堆,等着父亲走过来轻手轻脚地抱到地头,父亲不放心别人做这件事情,煙叶挤压受损烤出来就是一坨黑,会影响烟叶的收购等级。
烟叶拉回家,是不能久放的,时间长了受压或者水分自然蒸发都不利于烘烤,必须连夜编在杆子上,这时候通常院子里会拉两个100瓦的灯泡,只要在家的邻居都来帮忙,小凳子坐着,一根细杆长长地戳在怀里,细杆上绷一条线绳,那人便一手拿了烟叶,一手扯了线头,扭来扭去,手上动作飞快,嘴里也唾沫星飞溅,无外乎张家长李家短的谝闲传,只一会,左右两边垂着烟叶的细长杆就完成了使命,就喊一声我的名字,我是负责取烟叶和把编好烟叶的长杆架在临时的架子上。等到天大亮了,父亲又钻进烤烟楼里,一条条编好烟叶的长杆递进去,父亲分层架在椽子之间,一切工作就绪,就等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环节点火烘烤烟叶了。
父亲拉着我去了一趟供销社,强叔一听新烟搂要点货,一卷5000响大地红不收钱就硬把我们推出门。
一地红红的纸屑和弥漫的硫磺味还没有散去,父亲就郑重点火,烤烟楼开张了,父亲的钢丝床支在炉道口的木棚里,隔一会儿就要手伸进小窗户拉出温度计看看温湿度,还要看看火势捅煤灰加煤。才开始上温度时,连续几昼夜不能合眼,那几天看到父亲都是眼睛布满红丝。等温度稳定了,可以清闲几天,碰到阴雨天气,有人就提了二胡来,悠扬的旋律一起父亲就扯了喉咙吼起了秦腔,更有人搬了简易桌子,拿了象棋来,不一会儿,陆陆续续人的就挤满了木棚,二胡的声音还有呼噜噜的水烟壶声、下棋的争吵声此起彼伏……到了饭点,母亲招呼到屋里吃饭,吵闹声戛然而止,却都瞬间散了。那时候,我最喜欢挤在木棚里,父亲在煤灰里浅埋一把小洋芋蛋,我趴在钢丝床上写作业,慢慢地棚子里就飘溢着熟洋芋的香味,我隔一会儿就抬起头问父亲,怎么还没有好,都快饿死了。有时候,父亲离开一会,我就立偷偷溜到路边地里掰两个苞谷棒子,用煤钎戳着尾部伸到炉膛里烧烤,稍不如意就烤得一片焦黑,刚拿出来烫得在手里倒来倒去,就被突然回来的父亲逮个正着,然后扯着耳朵去给苞谷地的主人赔不是。
大火连续烘烤约四五天后,烤烟呛人的气味就溢散出来,这时候转为小火延续,最终慢慢息了火炉。终于到了出烟的时候,又是全村人都来帮忙,父亲光着膀子钻进炙烤的呛人的烤烟楼里,从下到上依次把长杆子递出来,看着黄亮亮的烟叶,大家少不了一阵赞叹声,杆子要轻拿轻放,脆干的烟叶一碰就掉一块,烟叶都要放在专门的房间里,等稍微有些返潮,在下一轮烟叶采摘的间隙,父母就坐在烤烟堆里分拣烟叶,有时候我也去帮忙,只一会儿便呛得呼吸急促眼泪长流,慌忙逃出来。
父亲最初以为只要技艺好,烟叶种植好,烘烤的烟叶叶片宽大,通体黄亮没有杂色,就会卖出好价格,但是每次到镇上的烟叶站送烟叶回来,父亲的脸色都不好看,烟叶错一个等级,价格就相差很大,后来方圆十里烟叶的种植面积过大,烟叶收购站的人就拼命压价,每次还要提前打点一番,秋后一算账,勉强收回了化肥煤炭地膜等投资能稍有节余。七八年后,镇上号召栽植苹果树,父亲没有犹豫就把烤烟地全部植了果树,烤烟楼就此闲置,后来做了一段时间牛圈,再后来修门楼的时候就把烤烟楼拆掉了。现在偶尔回村还会看到别人家遗弃的烤烟楼,瞬间让我回到那段烤烟味呛鼻的艰难岁月里,烤烟楼也成了新时期农村经济转型期一个有力的见证。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