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收稻客

2020-01-08 02:23何泽琼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李姐收割机加油站

何泽琼

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路边大货车倒车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物。衬衣、T恤,短裤,甚至乳罩,用简易衣架晒着,在阳光下迎风招展。货车是赣字牌,敞开的车箱后门上,搭着一架钢梯,上面沾满泥土。我把充满疑惑的目光望向田野,一辆辆现代收割机正在稻田里忙碌。当我把画面拉近,一群异乡收稻客,便自然而然地走进了我的视线。

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收割机收谷,只见这些叫沃得、洋马或久保田的庞然大物,在田野里轰隆隆吼着,来来回回碾压,将一片又一片金黄的稻田消灭在身后。金灿灿的稻谷,被收割机吞入腹中,只剩下散落满田的谷草。每割完半块或一块田,收割机便会通过一根长管,将谷子放进等候在田边的农用四轮车或事先准备好的大口袋中。快速流动的稻谷,化成一抹抹动感的金色,与一旁喜悦的笑脸一起,构成一幅温馨的丰收画卷。

关于收稻,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前的拌桶打谷和后来的脱粒打谷机上。印象最深刻的是,大人们在前面割谷把撘拌桶,十来岁的我在后面赤着脚拖谷草。谷草被拴成一篷一篷的,像稻草人,在水田里东倒西歪。湿淋淋的谷草是如此的沉,以至于我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们一篷一篷拖到田坎上。等到所有的稻草人在田坎上排得整整齐齐,我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瘦弱的我拖谷草的艰难,不压于大人们抬拌桶撘拌桶挑稻谷。

眼前的收割刷新着我的认知。农人再不用抬着笨重的拌桶爬坡上坎了,也不用使气费力人工撘拌桶了,甚至也不用肩挑背磨搬运谷子了。现代化的收割机,把农民从传统收割中解脱出来。每年稻熟时节,田野的风把稻香吹得很远,收稻客们就会循着稻香,开着收割机从老遠的地方赶来。田坎上,大婶背着孙儿,好奇地走拢来,兴奋地打量着神奇的庞然大物:“啧啧,割得硬是快!”

稻田边,头戴帽子脸罩面纱的妇女,估计是收稻客的妻子,拿着一个老款手机,沿着田坎转圈子。一问,原来并非手机,是GPS面积测量器。拿着测量器绕着需要收割的田转一圈,面积就自动测出。趁着放谷的空闲,妇女赶紧给机手递上一瓶水。机手一仰头,“咕噜噜”,一瓶水所剩无几。递过矿泉水瓶,扯起衣服揩下汗水,机手再次启动机器,继续收割。

一听说我曾经下过田干过农活,妇女很快就和我聊到了一块,告诉我她和丈夫的收割经历。和大多数的收稻客一样,他们也是夫妻档。她姓李,来自江西,田里操控收割机的是她丈夫。夫妻俩8月1日从老家出发,在重庆逗留了半个月,就直接来洪雅,今年已是第三年来这里了。

我问李姐,除了四川,还跑哪些地方。她告诉我,从老家江西出发,一路向北。先收家乡麦子,然后往东收春稻,再到北方割小麦,麦收完了又一路南下割水稻,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面。

洪雅很好,这里风景很美。李姐拿出手机里拍的照片给我看。我看见八面山,看见花溪河,看见满屏的金色。

夕阳隐在玉屏山后,反射出几抹霞光,天空呈现出酡红。一会儿,日色便渐渐暗下来。热闹的田野,也随着夜幕降临复归宁静。

劳作了一天的收割机,吃力地从稻田中爬起来,顺着大路开上货车,齿轮上还衔着稻草和田泥。货车背着辛苦了一天的收割机,小心地穿行在田间公路上,往家的方向行驶。

收稻客的“家”,其实就是一处歇脚点:加油站。选择加油站,因为这里离场镇近,停车安全,用水、加油都方便。收稻客往住邀约有同伴,几台车相互照应。加油站,便成了收稻客们的临时聚集地。

李姐夫妇的车回来时,加油站的坝子上,已经排列着好几辆装着收割机的外地车了,牌照除了赣,还有浣、浙、苏。汉子们赤裸着上半身,坐在花台上歇气。李姐夫妇的车,停在花台的另一边。丈夫从车上跳下来,把车门拉开,再用一块薄膜围在门周围,隔出一个空间。然后,从车底水箱里放出水,开始冲淋。李姐把挂在车上的衣物取下,折叠好放进车中。小小的车箱,是她和丈夫晚上睡觉的床。被盖枕头一应俱全。车内还有一台小小的电风扇。车门上,缝有粉红色的纱,晚上开窗防蚊。收割车,是他们流动的小家。

丈夫洗完澡,加入到聊天的男人们中。李姐赶紧到厕所里把衣服洗了,照例用衣架挂在倒车镜上。

十多台收割机全部回来,天已黑尽。洗完澡的收稻客,开始邀约同伴到附近馆子吃晚饭。早饭后下田,大多数时候不吃午饭,随便吃点干粮对付。高强度的劳动,只有晚上才能得到犒劳。

乡村的夜晚,虫声悠扬。吃过晚饭的收稻人回到加油站,并不立即上车休息。而是继续围拢坐在花台边,聊天或耍手机。男人们谈着一天的战果和经历。女人们则通过电话和视频与家里联系。李姐正在和读初中的儿子聊天。儿子告诉她白天去同学那儿玩了,打了一会儿游戏。李姐赶紧说,浩儿不要玩游戏。浩儿说我只是玩了一下,不会上瘾的。李姐说浩儿乖,以后考上大学随你玩。浩儿说考上大学也不能随便玩啊,李姐说浩儿真懂事,以后要做大事。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出李姐温柔的笑脸。

李姐挂完电话,和我聊起来。她叹息道,“干稻客这一行,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跑,俩口子倒是在一起,就是对不住老人和孩子。去年娘家妈生病住院两个月,我没来得及去看一眼。今年春天老人家走了,我也没在身边……”李姐说着,眼浸浸的。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她儿子学习成绩很优秀吧。一说起儿子,李姐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儿子学习好,上期当了市上的三好学生。”然后,李姐满怀希望地告诉我,“儿子读得书,以后随便他读到哪,我和他爸都供他。我和他爸这样奔波劳累,都是为儿子!”

一辆货车后面,传来说话声和笑声。李姐告诉我,是安徽来的张姐在和她的女儿视频。

这一刻,是劳累的收稻客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吧?

在一大片等待收割的田野中间,我遇见了正在修理收割机的小王。其实是他的收割机上醒目的红字吸引了我。与其他收割机上印的“好运伴我走天涯”“为人民服务”“奋斗吧,青春”不同,小王的沃得收割机身上,印的是“我会为年轻时吹过的牛皮奋斗一辈子。”

三十来岁的小王,长得虎背熊腰,或许因为常年奔波,皮肤晒得黑黑的。他正蹲在田坎上忙碌,地上摆了一堆拆散的零件。旁边,立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和几位等待收割的老乡。见到提着相机的我,蹲在地上忙碌的小王微笑着说:“齿轮出了点小问题,一会儿就好!”我在田坎上坐下来,一边看他修理,一边和他说话。我问他从哪来,他说从浙江来,旁边的年轻人是他表弟小吴。我又问收割机像这样出故障的时候多不多,小王幽默地说,“收割机也和人一样,累了就要歇气!”看我笑起来,小王继续说,“每工作一定时间,皮带齿轮里就填满了泥;有时候割刀遇到石块或木棍,也会堵塞运转不灵。除了这些,还会有其他的问题。不过,每个农机手都是修理工。收割机随时可能出状况,万一在乡村,到哪去找修车工?”“还有时候,遇到烂疱田,收割机?入泥中,怎么也爬不起来,这就需要用大车拉,甚至请吊车,那成本就整大了!”一边的小吴接过话,“我表哥走南闯北,啥苦都吃过。但他说苦中有收获,苦中有快乐。他要为年轻时吹过的牛皮奋斗一辈子哒!”小吴的话,逗得一旁的老鄉也笑起来。

收割机终于修好了,小王坐上去,发动机器;小吴忙着测面积,跟农民算价钱。我问每天能收割多少亩,小吴告诉我,收稻看天气、看地形,天气好、地势也平顺的话,一天可以收一二十亩。如果地处山区,地形复杂,一天只收得了十来亩。遇到雨天就没法出工,只有在车上睡大觉了。现在,田越来越少了,好多以前种田的地方,现在都不种了。去年我和表哥兴冲冲地赶到彭山,却发现好些田都种上水果了。我们的收割版图,在一年年缩小。”

老家在农村的我,当然知道稻田在一年年减少。不仅老家的田在减少,许多地方的农田都在减少。六年前,偶然得知洪雅县桃源乡有一片梯田生态原始,我和影友不惧山高路远慕名而去,果见公山梯田犹如精雕细琢的碧玉镶嵌在群山之中。隔年再去,却见梯田全无,山上山下全植上了树,整个桃源乡全部实施退耕还林。如今,那里的村庄正经历着从传统农耕到康养旅游的蜕变。或许,这是传统村落的最佳出路。

小王休息时,我提出帮他和表弟拍张照。小王立马和表弟站在收割机前,两人右手举起拳头,做出加油的姿势。照完后小王叫我加他微信,把照片发给他。回家后,我很快把片子传给他。小王立即配上文字传到微信朋友圈。再后来,每天都能在微信上看到他发的收割照片或视频,一会儿在河北,一会儿在内蒙古。

我不知道,年轻的他走过什么路。但我知道,他的梦想,在远方,在路上。

暑热一天天消退,坝上的稻谷一天天减少。

收稻客们习惯了我的存在,不再因为我的关注而拘谨。有时候,甚至热情地邀我和他们共进晚餐。

有天傍晚回到加油站,只见李姐两口子和另外两对夫妇正围坐在车旁吃饭。李姐热情地招呼我一同吃,告诉我晚饭是她们自己做的,但只是偶尔做,因为平时太累了。她指给我看随车带来的锅碗菜板刀具,一应俱全。往天我并没注意,原来全部放在货车车箱里的。简易小桌上,有炒肉,还有蔬菜。男人们面前的碗里装着白酒,像在家里一样一边喝一边谈天说地。

由于有事,一晃几天没去坝子上。

这天傍晚,我买了两个大西瓜,来到加油站,想慰劳下收稻客们。不料,却一台收割机也没看到。一问,才知他们头一天就全部撤离了。

那些异乡收稻人,又载着他们心爱的收割机,追逐另一片秋色去了。

我凝望着远方,内心一片怅然。

明年,这一片稻田是否还在?

那些异乡收稻客们,是否还会再来呢?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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