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慧 卢敏
摘 要: 博兹瓦纳女性作家恩涂米的短篇小说《白色》刻画了一个过失杀人犯从记忆丧失到追回记忆的心路历程。作者通过距离控制、错综复杂的时间安排以及循环往复的空间结构等手段使得读者在对主人公的共情中、在对主人公过去的“疏离感”中、在小说错乱的时空结构中、在模糊了视线的一片白色中,无法对主人公的犯罪事实做出合理判断。原本的杀人事件因为作者有意对犯罪情节的淡化而完全失去恐怖色彩。整部小说陷入一个“白色”的死循环中,延宕不止,无休无尽。
关键词:《白色》 距离控制 时间安排 空间结构 情节淡化
《白色》是博兹瓦纳女性作家谢丽尔·恩图米的一篇短篇小说,于2006年获得了博兹瓦纳英国文化协会短篇小说奖。《白色》首次出版于《柠檬茶和博兹瓦纳的其他故事》中,并于2019年再版于 《博兹瓦纳女性书写》(夸祖鲁·纳塔尔大学出版社)中。
《白色》生动地刻画了主人公如何在一个旅馆中通过身边熟悉之物的记忆刺激而逐渐回忆起她的过失杀人过程的。读者随之慢慢了解犯罪真相。然而由于叙述者对回忆的距离性描述、对回忆的碎片化展示以及小说错综回环的时空安排,使得主人公犯罪真相的揭露过程变得扭曲变形。作者有意淡化犯罪情节,使得读者对于真相的了解产生了极大的阻力。在这篇文章中,距离控制、时间线的错综复杂以及空间的循环往复等敘事技巧将被逐一展开讨论以说明这些手段是如何保持读者与真相的距离的。
一、距离控制
小说《白色》中使用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策略。“我”不仅是叙述者同时也是整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故事围绕她自己对于自身经历的讲述展开,使用了大量的内心独白。内心独白手法以自由直接引语为特征,例如小说开始女主人公刚醒来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地时,自由直接引语“我们在哪儿?”a直接展示了她的内心想法。以自由直接引语的形式对于她内心想法的直接展示在小说中随处可见。申丹和王丽亚认为:“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体验视角,这种视角将读者直接引入‘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它具有直接生动、主观片面、较易激发同情心和造成悬念等特点。”b由于叙事者转述着整个故事,读者在叙事者的带领下体验着主人公的体验和经历,因此读者和叙述者的距离很近。白春香总结道:“当人物被用第一人称叙述时,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最近,读者与叙述者、人物的距离也最近。”主人公的心声无时无刻不在向读者传达出来。这种第一人称体验式叙述让读者专注于主人公自身的想法和体验。读者陷入了对于主人公讲述的完全信任中,因而容易对主人公产生同理心。
除了由于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导致的叙述者和读者之间的较近距离之外,小说还通过使用两种不同的叙述模式,即 “展示”和“讲述”来控制主人公对现在和过去的距离远近。而读者也和叙述者有着同样的立场和体验。对于“展示”和“讲述”的辨析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理想国》中“模仿”和“纯叙事”的对比。“模仿”指叙述者“假装不是诗人在讲话”。“纯叙事”指“叙述者本身是说话人并且不用费力地告诉我们只有他在说话”。因此,“展示”和“模仿”相对应,“讲述”和“纯叙事”相对应。成功的“展示”能够让小说更加真实生动,让读者看到故事的本来面貌。热奈特认为成功的“展示”具备以下两种特征:一是叙述信息量要大,即叙事更展开更详尽;二是信息提供者即叙述者不介入(或尽可能少地介入)。因此“展示”成功与否取决于是否有更多的细节支撑以及叙述者是否尽可能少地介入。而“讲述”则反之。此外,热奈特认为“讲述”与事件的距离比“展示”更大,因为前者内容更简洁,方式更间接。戏剧式的“展示”以更为详尽具体的叙述让读者能够贴近故事本身,与故事本身保持较短的距离。而“讲述”则可以看作对所发生的事情的归纳。“讲述”从叙述者的立场观点出发对整个事件进行回顾。读者无法直接看到故事本身,与故事本身之间隔了叙述者的介入,因而与故事本身保持着更大的距离。
短篇小说《白色》中,主人公对过去回忆的叙述是以“讲述”的方式进行的。当她回顾过去的时候,她向我们“讲述”而不是“展示”事件,可以从以下两点来判断:一是缺少细节描述,二是主人公为唯一的叙述者。热奈特认为在叙述中增加一些与故事本身的无关要素能够增强故事的真实感和生动性,例如对于环境的描写等。而在主人公回顾过往的时候,她仅仅流程式地讲述故事,丝毫没有能让故事更加生动地无关要素地出现。叙述者想要尽快地把故事讲完而省略了很多的细节成分,比如小说中一段回忆的讲述:“她忘记了要把礼物包裹一下。她总是忘记这一类事情。其他人开始嘲笑她,还有我。”c这一回忆片段以连续的动词串联起来,包括“忘记”和“开始嘲笑”。小说中回忆的讲述以一连串的动作短句为特征。“讲述”能够有效地快速传达给读者发生了什么,但是事情发生的地点环境等可以增加故事真实感的要素都被省略了。主人公从自身角度出发来讲述自己的故事,由于内心的巨大痛苦和对真相的恐惧,主人公选择快速地回顾而不愿意在过去过多地停留。回忆过去变成了一种作为叙述者不得已而为之的任务。以较少的笔墨来讲述更多的内容成了叙述者的目标。同时也由于“讲述”本身的局限性,读者因为无法更多地接近真实本身而和故事保持了比较大的距离。
以“讲述”的形式回顾过去和对现在的叙述方法形成了对比。对于现在的叙述中含有大量的女主和男朋友之间的对话,因此现在的叙述更多的是一种“展示”。对话是当时情景的直接展现,因而具有真实性和生动性。对话的形式能让读者直接看到当时的场景而不是经过叙述者加工过的内容。对话中出现的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能加强读者对故事真实性的判断。
然而,整个故事的主体依然是叙述者的回忆内容,因此读者的判断基本基于叙述者自身的“讲述”。一方面内心独白贯穿全文,拉近了读者和叙述者之间的距离,让读者容易站在叙述者的立场上进行判断;另一方面,叙述者在对过去的讲述中刻意同过去保持距离,读者也因为持有叙述者相同的立场而同主人公的过去保持了距离。因此读者在对主人公的同理心中以及在细节的缺失中难以做出客观公允的判断。
二、错综复杂的时间
除了距离控制之外,小说复杂的时间线同样让读者难以看清事实真相。时间上的“混乱”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复杂难解的情绪,因而极大地影响了对于叙述者叙述的真实性判断。
小说复杂的时间安排首先体现在现在和过去的频繁时间切换。时间在小说写作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热奈特认为小说中有两种时间,即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故事时间是指“在故事中事件连续的时间顺序”,话语时间是指“这些时间在叙事中排列的伪时间顺序”。故事时间顺序可以从叙事本身或者故事中的某些线索中推论出来。故事层面连续发生的事件可以在话语层面以不连续或者错乱的方式叙述出来。热奈特将故事时间顺序和话语时间顺序之间的不一致分为以下几种情况:预叙、倒叙和时间倒错。小说《白色》中使用的是倒叙手法中的“重复倒叙或回想”,是一种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反复事后追述。小说中女主人公经由房间里的事物的刺激反复地回忆起过去。第一次对于过去回忆的闪现发生在女主人公注意到角落的吉他箱的瞬间,随后主人公对于犯罪的回忆由一系列物体引发出来:吉他上的血渍、男士香水以及鼓具等。主人公的思绪反复回到过去又回到现在直到最后她想起了一切。过去回忆的反复闪现打破了故事时间顺序的连贯性。这种独具匠心的话语时间顺序不仅给小说增加了张力,也对主人公内心冲突的揭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一方面由于内心剧烈的冲突与挣扎不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理智又让她继续回憶过去直面真相。她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困境,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反复穿梭伴随着回忆的逐渐充实无疑让她内心的冲突与困境愈演愈烈。小说在时间的安排上采用的重复倒叙的手法让小说的结构变得复杂,这种时间结构安排难免会给读者的阅读造成困惑。由现在和过去的反复穿梭造成的主人公内心冲突的加剧也让读者不自主地将注意力集中于主人公的内心变化上因而难以客观地对事件进行梳理和辨别。
此外,小说中散落各处的记忆碎片也让小说的话语时间变得复杂。当主人公回顾过去的时候,闪现在她的脑海里的是很多的记忆碎片而不是完整的故事。发生在过去不同时间的记忆碎片分散在小说中的各个地方,以对犯罪现场的回忆为例,有关犯罪现场的记忆碎片在小说中有四处:
1. 等等,我正一点一点地想起一些事情。一只鼓,滚落在地上,砸坏了。别的乐器也在房间里四处抛散。有人在扔东西。有人很生气。d
2.他闯进来,把我们分开。他很生气。他眼神狂野。他喝酒了,喝了很多。我抬头看我的男友。我想我可以叫他J。我当时很害怕。e
3.那个男人开始乱扔东西,把一切都弄糟了。他把J推向鼓具。那只鼓在地上翻滚……我看到地上有一个铙钹……我们同时站起来,然后……突然那个男人就躺在了地上,腹部有个很大的窟窿,大窟窿上方还有两个小一点的窟窿。到处都是血。f
4.我现在又想起来了。是我拿的。我们都站起来了……我用它猛击了他的腹部。一次,两次,三次。J站在那儿,僵住了。那个男人倒下了,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g
1、2、3、4是在小说中出现的顺序,即话语时间顺序。不难发现关于犯罪现场的描述碎片被打乱了时间顺序。真实还原的犯罪现场记忆碎片的故事时间顺序应为2、3(1、4)。1、4两个碎片包含在3碎片中,时间上在2碎片之后。4碎片是3碎片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整个故事的高潮,是事实的真相所在,只有通过碎片4我们才真正地知道了凶手是谁。然而,碎片4,本应作为碎片3中的一部分出现在3中,却先被略去,之后再被补上。读者只能看到结果,一个男人被攻击后倒在血泊中。尽管从主人公的语气中读者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凶手,然而读者还是会困惑是什么造成了那个男人瞬间濒临死亡。直到最后碎片4的出现才让读者真正了解到谁给了那个男人致命一击,杀人的细节是什么。作者有意先省去最为重要的高潮部分而选择在之后说明使得故事本身的叙述失去了由于高潮的到来而产生的动人心弦的效果。对于话语时间的安排和拨弄淡化了故事情节,让故事本身失去了应有的紧张感,读者也因为无法形成身临其境的感受而对犯罪情节产生了一定的距离。
三、循环往复的空间
从小说的整体来看,小说本身隐含了一种环形叙事模式。小说以主人公从睡梦中醒来为开头,以主人公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为结尾。这种看似重复的描述实则是小说深层叙事模式的体现。小说开头主人公醒来的时候忘记了一切,小说内容是她逐步回忆的整个过程。小说结束的时候主人公再次醒来,再次忘记了一切,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样的呼应不禁使人联想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们可以想象主人公又一次醒来之后会继续逐步找回失去的记忆,继续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挣扎直到最终找回记忆,而后又因为无法承受真相而选择继续沉睡。事实上,通过小说的线索我们知道小说开始是主人公的第二次醒来。上一次的醒来也伴随着记忆丧失:“我们吃了饭。我开始想起什么了,一点一点地想起。他又给了我更多的安眠药。我睡了。我今天早上刚醒来……”h对于上一次醒来的寥寥数笔的描写反映了主人公从醒来时完全丧失记忆到一点点想起的过程,和小说从开头到结束的发展脉络一致。整个小说似乎陷入了一个闭环中。只要女主人公还在这个旅馆里,这个闭环就不会被打破。主人公要始终经历醒来时丧失记忆到逐步恢复记忆到沉睡到醒来时再次丧失记忆的循环中。由于和主人公的亲密距离,主人公所体验的处在闭环中无法挣脱无法逃避的无力感也同样在读者身上有所反映。环形的叙事模式导致的循环往复一方面让读者和主人公一样产生“受困感”,另一方面也让读者难以跳脱出来看清事情的真实面貌。
空间的循环往复通过小说中“白色”象征手法的使用而得到了加强。小说的背景颜色是白色。“白色”在小说中的含义远超其字面意义,有丰富的象征含义。荣格在《人类及其象征》中通过对梦象征的阐释给出了他对于象征的理解:“当一个字或一个意象所隐含的东西超过明显的和直接的意义时,就具有了象征性。象征有着广泛的‘潜意识方面……”i荣格把象征看作人类潜意识层面的未知的模糊的超出直接意义的内容,这种内容可能会以梦的形式出现。之后,他又进一步指出“许多的象征并不是个体存在的,而是有‘集体的性质和起源的”j。荣格把这种人类心灵原始的、先天的遗传形式称为“原型”或者“原始意象”。颜色也是一种原型。颜色原型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不同的象征含义。在西方文化中,“白色”有着“光亮”“圣洁”“清白”“永恒”等积极意义,同时也有“死亡”“恐惧”“超自然力量”等消极含义。
在小说《白色》中,作者暗示了“白色”的象征意义。首先,旅馆房间的白颜色被比作“雾霭”“白雾”“薄雾”等来暗示白色象征主人公心中的迷茫和困惑。她发现真相的过程也是逐渐揭开谜团、拨开迷雾的过程。其次,白色暗示着“遗忘”和“虚无”。当主人公吃下安眠药准备睡的时候,她看到了“遗忘”和“虚无”的白色。在她逐步失去意识的过程中,世界变成了白色。白色暗示着她即将再一次失去记忆,坠入“虚无”的物我两忘之中。白色笼罩了一切,有着抹去记忆、回归本元的作用。白色的这一象征意义契合了小说的环形叙事结构。白色抹去了记忆,意味着上一个循环的结束以及下一个循环的开始。主人公在“白色”中,在无法破除的循环中沉陷的同时也获得了庇护,挣扎于回忆和现实的同时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白色的这一象征含义还让整个小说笼罩在一片茫然的虚无中,不仅是主人公心理状态的反映也是小说虚无疏离的基本基调的表达。白色裹挟着小说,朦胧模糊的白色晕染给读者带来了距离感,不能看清小说的真实面目。
四、结语
博兹瓦纳女性作家谢丽尔·恩图米的短篇小说《白色》刻画了主人公是如何一步步经过房间里的熟悉之物的刺激而回忆起杀人过程的。这篇小说以距离控制、时空交错、碎片化叙述为手段,力求增加主人公对过去记忆以及读者对于主人公过去记忆的距离感,小说循环往复的环形叙事结构以及白色象征带来的雾化朦胧感同样让读者对于小说的整体清晰的把握变得困难。尤其是在以犯罪场景的碎片化以及高潮的故意省略为特征的“反高潮”的叙述中可以一瞥作者的真正意图所在。作者揭露真相的同时又在试图掩盖真相。正如主人公在小说中面临的理智和情感的抉择一样,作者面对过失杀人的主人公也陷入了法律和人性之间的两难境地。这种两难境地深刻地体现在小说极具特色的叙事手法上,使得读者在小说的无尽循环中,在笼罩一切的白色中迷失方向。
acdefgh Ntumy, Cheryl. “White”. Botswana Women Write[C]. Pietermaritzburg: University of KwaZulu-Natal Press, 2019, p 162, p168, p169, p171, p171, p174, p173.
b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页。
ij〔瑞〕卡·尔·榮格等:《人类及其象征》,张举文、荣文库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第33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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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春香. 叙述距离辨[J]. 外国文学,2010(3).
[5]康澄.象征[J].外国文学, 2015(4).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非洲英语文学史(19ZDA296)”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祝慧,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卢敏,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