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三和柳亚子：以诗相交情更浓

曾珺

一和：柳亚子牢骚满腹，毛泽东十分关注，由衷地表达了挽留之情

1949年初，在中国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形势下，中国共产党召集各民主党派召开新政治协商会议和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条件已经成熟。2月2日，毛泽东电邀柳亚子赴北平协助筹备新政治协商会议，共商建国大计。2月28日，柳亚子从香港乘船启程北上。他作诗抒发了心中的喜悦之情：“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柳亚子历来热衷文事，到北平后忙于各种活动。其间，发生的一些事却让柳亚子产生了不快，甚至萌生退隐之意。

究竟是哪些事让这位性情诗人心生怨气的呢？陈晋在《文人毛泽东》里对此这样叙述：

柳先生3月中旬到北平后，被安排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居住。到的当天他就写了一首诗，说“奠酒碧云应告慰”，很急迫地要到香山碧云寺拜谒孙中山先生的衣冠冢。此后十来天时间里，他多次向中共的接待处要车去碧云寺，因为车辆不够使用，香山一带又不安全，再加上那里正在安排进京的中央机关，都没有如愿。有一次他在外面，打电话给接待处请派车去接他，因无车可派，让他等一下，结果他坐三轮车回到了六国饭店。

到北平后，各界活动较多，柳先生也很热心，特别倾心于文事。可出席了几次会议后颇为不快。譬如，就在毛泽东进京的前一天，他出席“文协”即后来的全国文联的一次筹委会，竟未能“列名常委”，于是在日记中写了“从此可以卸肩了”这样的话。4月7日日记里甚至还说：“以后当决心请假一个月，不出席任何会议，庶不至因发言而生气，由生气而骂人，由骂人而伤身耳。”此外，还有一事。柳亚子曾给周恩来写过一信，说要组织“北平文献研究会”，以“维护坠绪，发扬光大为主旨”。此事华北人民政府主席董必武已经批准，柳先生也开始张罗，后来可能是周恩来通知他把此项事情停了下来。因为毛泽东看了柳亚子的信后，认为“不加分别维护所谓‘坠绪”，是“错误”的。

从中可以看出，引起柳亚子不满的并无大事。个中缘由，还是与他的性格有关。

3月25日，毛泽东到达北平这天，曾两次见到柳亚子，但只是礼节性的会见，未及深谈。3月28日，柳亚子写下一首《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吐露了不快：“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这首诗用典颇多。“开天辟地”，指毛泽东带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推翻旧中国、建立新中国的伟大功绩。“说项”，比喻称颂别人的长处。典出唐代杨敬之《赠项斯》：“几度见诗诗尽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依刘”，借喻投靠别人。《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载：“年十七，司徒辟，诏除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夺席”，典出《后汉书·戴凭传》：“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难诘，义有不通，辄夺其席以益通者，凭遂重坐五十余席。”后比喻成就超过他人。“五鹿”，复姓，这里指五鹿充宗。《汉书·朱云传》载，西汉时五鹿充宗凭借汉元帝的宠幸，占据席位谈《易经》。后元帝令诸家与充宗辩论，充宗最终为朱云所折。“无车”，记载的是战国时齐人冯驩投靠孟尝君，因感到待遇不好，遂弹着剑铗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车。”最终受到了上等对待。“头颅”，代表自己。“肝胆”，代表内心。“一寸丹”，即一片丹心。“分湖”，位于江苏省吴江市南，这里代指作者家乡，以此表达退隐之意。

对柳亚子的秉性，毛泽东十分了解。早在1912年1月，柳亚子就因南北议和酝酿推选袁世凯为大总统事不满于胸而写诗抒怀，题目也是《感事》。如今，他又以同样的做法宣泄心中不满。正忙于指挥渡江战役的毛泽东看到柳亚子的诗后没有立即回复，但他还是很留心的，指示有关方面将柳亚子接到颐和园益寿堂休养。待渡江战役胜利结束后， 1949年4月29日，毛泽东以一首《七律·和柳亚子先生》规劝道：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首联记叙的是毛泽东与柳亚子的交往。“粤海”，指广州。1926年5月，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柳亚子赴广州出席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同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的毛泽东初次晤面，两人在会议期间一起赴茶楼品茗叙谈。当时，蒋介石向全会提出了旨在排斥共产党的《整理黨务案》，国民党左派人士何香凝、柳亚子等愤然投了反对票。“索句”讲的是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期间被柳亚子索要诗作，最后以《沁园春·雪》一词相赠之事。“渝州”，指重庆。颔联由远及近，叙说与柳亚子的第三次会见。从毛泽东1918年首次到北平，到1949年再来，已经过去了31年。“落花时节”，指暮春时节。“华章”，美丽的诗篇，指柳亚子的诗。颈联转到对柳亚子的坦诚规劝。“放眼量”，意为打开眼界去衡量。尾联表达对好友的挽留之意。“昆明池”，指北京西郊颐和园内的昆明湖。当时柳亚子住在颐和园内。“观鱼”，常用来比喻自得其乐的境界。“富春江”，在浙江省钱塘江中游河段。东汉严光（字子陵）不愿做官，曾隐居于此，垂钓富春江。后人将其垂钓处称为子陵滩。毛泽东这里是针对柳亚子诗中“分湖便是子陵滩”一句。

诗写好后，毛泽东随即派人送到柳亚子住处。游园归来的柳亚子看后，大为感动，当即作了一首《次韵奉和毛主席惠诗》。末尾一句“昆明湖水清如许，未必严光忆富江”，表明自己接受了毛泽东的规劝，不再退隐回老家了。

《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是毛泽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写的最后一首诗。诗人没有描写波澜壮阔的战争、没有讴歌光明无限的未来，却把这首诗写给了故交。

1949年5月1日下午，毛泽东专程到颐和园益寿堂拜访柳亚子。为表达此次会晤只是私人间的拜访，毛泽东还带上了妻女。他们促膝相谈，还不忘切磋诗词，“尽取近作相质”，然后又出门游颐和园，乘画舫游昆明湖。到毛泽东离去时，已是薄暮时分。

那天，北平的天气非常炎热。游湖时，毛泽东虽汗珠流面，仍以身相陪。柳亚子过意不去，心中的牢骚也一扫而空。

为帮助柳亚子实现拜谒孙中山衣冠冢的愿望，在5月5日孙中山于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纪念日的这天上午，毛泽东派车接柳亚子一同去香山碧云寺拜谒。其后，又邀他到香山双清别墅叙谈并共进午餐。作陪的有朱德、江青及女儿李讷、秘书田家英，大家谈诗论政，相聚甚欢。

柳亚子回到住处后，思绪难平，又写下4首七律，以记盛况。在题记中，他这样写道：“中共领袖毛主席，实为真正继承孙先生衣钵之人，自反帝、反封、节制资本、平均地权，以及耕者有其田诸口号，凡中共所揭橥而实行者，无一不与孙先生政策相符”“微孙先生不能开革命之先河，微毛主席不能成革命之大业”。

二和：面对崭新气象，毛泽东请柳亚子作词以抒心志，自己也唱和了一首

1949年6月间，毛泽东由香山双清别墅搬到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丰泽园面对碧波涟漪的南海，西邻溪流潺潺的静谷，后靠中海。走进丰泽园大门，就能看见主体建筑颐年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毛泽东常在这里召集各项会议。穿过颐年堂，东边有一个四合院，名叫菊香书屋。这里竹柏葱翠、清静幽雅，早年是清宫藏书的地方。毛泽东一眼看上了这个读书的好地方，在此一住就是17年。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此为标志，中华民族的历史掀开了新篇章。讴歌建设宏图、表现巨大变化、颂扬民族团结，成为毛泽东此后诗词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1950年10月3日晚，参加国庆典礼的150多名各族代表齐聚中南海，共同欢庆共和国一周岁生日。为表达对毛泽东的感情，各族代表向他敬献了哈达、伞、帽子等礼物。献礼结束后，西南各民族文工团、新疆文工团、吉林省延边文工团、内蒙古文工团在怀仁堂举行联合文艺汇演。毛泽东和柳亚子一起观看这场演出。看到各族人民大团结、新中国大统一的盛况，毛泽东感慨地说：“这样的盛况，亚子先生为什么不填词以志盛呢？我来和。”请人作词，并主动要求唱和，这是毛泽东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可见他当时心情之兴奋。

当晚，柳亚子作了《浣溪沙》词一首：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火树银花”，典出唐代苏味道《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柳词中用以形容灯树辉煌、烟花满天的盛况。“月儿圆”，一语双关，既指新疆哈萨克族民间歌舞《圆月》，又喻指新中国各民族的大团圆。“骈阗”，典出唐代王勃《晚秋游武担山寺序》：“龙镳翠辖，骈阗上路之游。”意指聚会。

第二天，毛泽东便以《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为题作了和词：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这首词承接柳词的意境，同样表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崭新气象。“长夜”，象征解放前漫长而黑暗的时代。“赤县”，赤县神州的略称，中国的别称。 “百年”，指1840年鸦片战争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109年，这里取整数而言。“魔怪”，比喻国内外反动派。“翩跹”，这里比喻反动派残害人民的各种行径。“一唱雄鸡天下白”，化用唐代李贺《致酒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万方”，指国内各民族。“于阗”，汉代西域地名，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南部一代，这里代指新疆。古时新疆已属于偏远之地，毛泽东在词中提到这里，意为连偏远之地都献歌献舞，怎能不是“万方乐奏”的大团结景象呢？郭沫若后来评价这首和词时说：“上一阙只有21个字，却概括了一部中国近百年史。新中国成立前一百年间的中国，长夜漫漫、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在这时，有帝国主义鬼、有封建主义鬼、有官僚资本主义鬼，鬼魔们洋洋得意，弄得全国人民不能团结一致。人民是多么迫切地希望天亮啊！希望了一百年，也作了不断的流血斗争，却总不容易天亮。人民的困难都是难以言表的。”

无论是柳亚子的词，还是毛泽东的唱和，都是表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崭新气象。词中展示的民族团结问题，是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着力解决的重要问题。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制定正确处理民族问题的政策，是关系到国家长治久安的一件大事。在历史上，列宁和孙中山都提出过“民族自决”的口号，中国共产党也曾赞同這个口号。但是，在国民党反动统治已经被推翻、人民翻身作主的新形势下，旧政策还有继续实施的必要和可能吗？在起草《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的时候，毛泽东就提出，要考虑到底是搞联邦制，还是搞统一共和国，实行少数民族地区自治。经过多方论证和反复斟酌，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决定实行民族区域自治而不实行联邦制。在1949年9月29日通过的、具有临时宪法作用的《共同纲领》中明确规定：“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应实行民族的区域自治，按照民族聚居的人口多少和区域大小，分别建立各种民族自治机关。凡各民族杂居的地方及民族自治区内，各民族在当地政权机关中均应有相当名额的代表。”

如此重视民族问题，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三和：柳亚子赠词给毛泽东表达对和平的向往，毛泽东也唱和一首共表心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国际环境并不乐观。1950年7月，美国趁朝鲜内战，派兵武装干涉，进逼紧靠我国东北边境的鸭绿江，同时还派出第七舰队到我国台湾海峡，干涉人民解放军解放台湾。

这年国庆，在北京的舞台上，一部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剧目频频亮相，这就是由欧阳予倩编导、戴爱莲主演的现代舞剧《和平鸽》。这个剧目因立意高远还被选送进中南海演出，在10月4日和5日连演了两晚。柳亚子也被请来观看演出。看后，他兴奋至极，当即赋《浣溪沙》一首：

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推翻原子更金圆。

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天安门上万红妍！

整首词表达了柳亚子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思想。写毕，他将这首词寄送给毛泽东。

收到柳词后，正筹划抗美援朝的毛泽东没有立即唱和。经过全面深入地分析和讨论后，毛泽东毅然作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定。10月19日，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

中华人民共和国同世界上头号帝国主义国家作战的号角，就这样吹响了。10月25日，彭德怀指挥志愿军采取边打边进的战法，在温井（距离彭德怀的指挥所大榆洞仅隔十几公里，作者注）到北镇的路上几乎全歼南朝鲜军的一个加强营，打响了抗美援朝的第一战。11月初，彭德怀又指挥志愿军部队在云山一带围歼号称“王牌军”的美军第一骑兵师一个团。

志愿军以劣势装备歼灭现代化武装的美军，震惊了美国当局，也震惊了世界。人们开始重新认识毛泽东领导的这个新生共和国蕴藏的巨大能量。

这个时候，毛泽东有心情和时间来和柳亚子的词了。11月上旬，他挥笔写下一首《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

颜斶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妙香山上战旗妍。

这是毛泽东唱和柳亚子的第三首词。“颜斶”，战国时齐国人。《战国策·齐策四》载，齐宣王召见颜斶，说：“斶前！”斶也说：“王前！”齐宣王不高兴。斶说：“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其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毛泽东这里将齐王、颜斶看作是执政者与知识分子难以合作的代表，这种矛盾几千年来一直存在。如今，这种矛盾在新中国被彻底扫除了，这真是新纪元的意义所在啊。“前线捷音”，指抗美援朝战争传来捷报。“妙香山”，地名，在朝鲜西北部，是抗美援朝战争的前线。

从云山战役后到1951年6月，志愿军连续发动5次大规模攻势，歼敌23萬余人，把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从根本上扭转了朝鲜战争的局势。此后两年，经过边谈边打、以打为主的军事和政治斗争，到1953年7月27日，美国被迫在停战协定上签字，抗美援朝以中朝两国的胜利宣告结束。

从1949年4月到1950年11月，毛泽东一共写了4首诗词。除《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外，剩下的3首都是唱和柳亚子的。以诗会友，自古为文人雅事，于毛泽东亦不少见，但与同一人3次唱和，柳亚子是唯一的。

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整整奋斗了28年。尽管在开国大典这个永载史册的时刻，毛泽东未能留下诗作，然而，唱和柳亚子的这3首作品将毛泽东除旧布新的喜悦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1949年4月29日的第一次唱和，可以看作是毛泽东对战斗光阴的追忆。末句“观鱼胜过富春江”既是规劝柳亚子，又何尝不是写自己进入北平之后的喜悦之情？1950年10月的第二次唱和，将旧社会与新中国作了对比，讴歌了新中国民族大团结的盛况。1950年11月的第三次唱和，“而今一扫纪新元”既是对打倒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总结，又是对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饱受帝国主义侵略的雪耻。从这个角度上看，这3首作品倒也可以看作是开国记盛之作。

（责编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