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质流动与身份焦虑:都市剧中男性形象的变迁与文化镜像*

2020-01-08 02:21陈旭光
关键词:气质都市建构

陈旭光

(湖北理工学院 师范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3)

电视剧作为一种大众化的文艺产品,是观察社会生活的极佳样本。纵观近年来的电视剧研究,对于女性角色建构与审美的探讨远多于男性。男性形象往往被置于女性主义的视域下,成为“想象性消费”的重要群体,而缺乏主体性的存在[1]。这显然与当下电视剧中多元而纷杂的男性形象不甚符合。当荧幕上相对阳刚的男性气质发生转变,“家庭主夫”“暖男”等柔化的角色层出不穷,关于性别观念及其权力关系的探讨也成为一个重要课题。

一、“男性气质”及其影像表征

从社会学与文化学的视角来观察男性形象的一个重要出发点,即男性与男性气质并非生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被建构的产物,是“社会大结构中的一部分”[2]93-97。为此,吉姆·麦克纳马拉梳理了1981—2001年间英国主流媒体和书籍中的男性形象,认为媒介与社会环境塑造了“失控的男人”“被阉割的男人”与“被扭曲的男人”,不同媒介整体上建构了消极与贬损的男性形象[3]。瑞文·康奈尔则提出了三重性别关系:权力关系、生产关系和情感关系,并依此将男性气质分为:支配型(Hegemony,即强权型男性气质,如领导者)、从属型(Subordination,即处于弱势与被统治地位的男性气质,如底层人员、同性恋者)、共谋型(Complicity,即依附于霸权集团获得权力的男性气质,如领导者的心腹、随从)、边缘型(Marginalization,即被主流压制却拥有雄厚资本的男性气质,如黑帮人员)四种类型,认为男性气质是多维复杂的[2]104-110。张晨光、刘晓敏在此理论视域下,对明星张涵予、孙红雷、黄渤的媒介形象进行了文化解析,认为明星不同形象气质的建构诉求,反映了商业资本、意识形态以及大众媒体等各种权力在流行文化话语场上的合谋[4]。何天平则通过对27部家庭伦理剧中丈夫和父亲角色的分析发现,消费文化的入侵影响了该类型电视剧中男性气质的建构,创作者调整了过去单一父权制下的建构策略,展开了多元、世俗的男性书写[5]。蔡骐[6]、王志成[7]、李琦[8]、罗晓东[9]等研究者都关注了当下影视剧中的“暖男”形象,认为“暖男”的“走红”彰显了人们的现实需求和对性别角色的重新审视,其映射的形象工业与审美转向是当下消费文化逻辑的真实写照。

整体看来,影视剧中男性形象最终表征为何种形态,其本质是男性气质如何建构与流动的。因此,本文以上述研究为参照,以大陆都市剧中的男性形象为样本,沿袭张晨光、刘晓敏的研究思路,尝试从文本和文化的双重视角来观照男性气质的流动,探讨男性形象变迁与重构中的问题,从而窥探当下中国社会的情感结构与价值变迁。具体而言,探讨以下问题:

1)从宏观上看,大陆都市剧中男性形象是如何被建构、如何变迁的?从微观上看,黄磊、孙红雷等典型个案如何反映了男性气质的流动,从而重构了新时期多元的男性形象?

2)上述过程反映了怎样的性别政治?在多元价值影响下的性别实践镜像出怎样的意识形态和文化意义?

二、从阳刚美学到多元气质:都市剧中男性形象的变迁

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渴望》为代表的一批家庭伦理剧和都市剧的兴起,标志着大陆电视剧市场的日趋成熟。《渴望》(1990年)以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局势为背景,将剧中的男主角宋大成(李雪健饰)刻画成老实憨厚、刻苦勤奋、面对人生挫折能绝地反击的男性形象。作为事业和家庭中的“顶梁柱”,他激起了国人“娶妻当如刘慧芳,嫁夫当为宋大成”的感叹,满足了人们面对市场经济浪潮和巨大社会变迁时对于男性角色的期待。《永不瞑目》(1999年)将单纯热情的法律系大学生肖童(陆毅饰)塑造为一个在爱情与人性中逐渐成长成熟的男人形象,在各种磨难中,他选择充当警方内线,打入贩毒集团将贩毒团伙一网打尽,又最终在爱情纠葛中离开了人世。《大法官》(2001年)则以春江市法院副院长杨铁如(尤勇饰)为核心,刻画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法官形象,它通过截取司法改革的风雨历程,展现了都市生活中情与法的人心抉择。剧中,杨铁如刚正不阿、做事果断,他为捍卫法律尊严,坚持不懈地与恶势力作斗争,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2005年,电视剧《亮剑》的热播,使一个草根出身、满口粗话却又心怀民族大义的血性男儿——李云龙(李幼斌饰)被人们所熟知。此后,《士兵突击》(2006年)中的许三多(王宝强饰)、《人民的名义》(2011年)的李达康(吴刚饰)等男性角色都从不同层面向受众展现出或坚韧不拔、或铁面无私的充满阳刚之气的硬汉形象。

可见,在传统文化和阳刚美学的审美惯性下,大陆的电视剧市场从来不缺少“英雄”和“顶梁柱”式的男性形象,这些男性往往被置于“事业家庭双丰收”或“舍小家为大家”的叙事结构中,能在各种场合中展现自信和沉着的品质,面对挫折能化险为夷,并能为他人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正如曼斯菲尔德所言,男性气质是在面对危险时能够保持自信的一种气质,这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属于男人的品质所构成的[10]。而这种支配型男性气质是大陆都市剧中传统男性形象的核心属性,也是传统观念中男性被赋予更高社会期望的真实写照。

当下,随着个体主义、消费主义等思潮的涌入,都市剧中传统的男性形象已悄然发生变化,男性气质呈现出流动的、多元化的样态。这表现在:一方面,传统的“大男人”开始接地气,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英雄”;另一方面,“柔化”的花样美男和居家有趣的“小男人”层出不穷,引发了受众对于“暖男”等话题的关注。如《丑女无敌》(2008年)中“娘娘腔”的广告导演陈家明(王凯饰);《爱情公寓》(2009年)中常被女主角“鄙视”和“攻击”的曾小贤(陈赫饰);《夫妻那些事》(2012年)中将家庭照顾得井井有条的王长水(闾汉彪饰)等,这些角色不同程度地彰显出从属型、共谋型和边缘型的男性气质,它们打破了阳刚美学的叙事神话,勾勒出新时代“性别解放”的影像图景,从侧面反映出人们对于男性角色的期待变得柔软起来[11]。

当性别审美不再单一,大众对性别实践产生了新需求,都市剧中男性形象开始多元化,本研究以演员黄磊、孙红雷所塑造的都市剧男性角色为个案进行探讨,以期发掘男性气质生产与流动的影像策略。

(一)家庭角色的重构:支配型到从属型气质的流动

演员黄磊早期所塑造的角色大多具有鲜明的支配型气质。比如,《七日》中,缉私警察江少威忍辱负重,在与敌人的斡旋中表现出硬朗而果敢的男性气概;《后海前街》中,严冰是一名片警,正义、勤奋,木讷而刚性,是典型中国传统男人的形象;《城市女人心》中,监理工程师李辉是一个简单粗暴、不解风情又有点插科打诨的当代青年,他在与女主角向茹(刘琳饰)的争吵中出场,体现出某种“大男子主义”。这些角色面对压力时能保持自信,不屈服有韧性,不表现出任何女性气质,无一例外的具有某种强权特质,在家庭角色中,他们是传统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形象,是支配性气质的典型代表,如表1所示。

表1 黄磊部分作品角色气质

2010年,黄磊接拍都市剧《婚姻保卫战》,由此开始了其角色转型的尝试。他在剧中饰演的为了工作狂妻子放弃事业的男主角许小宁是一位十足的“家庭主夫”,买菜、做饭、洗衣、带孩子样样精通,他打破了家庭传统的性别分工,其价值完全体现于家庭而非事业中。比如剧中的对白:

许小宁:要把老婆侍候得舒服、高兴,就得学会换位思考,把女性心理揣摩透,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做出的事儿才能合人心意。

陈梦:许哥,你真行。成天过得乐呵呵的。

许小宁:那是,主要是我对人生认识比较深刻。耐得住寂寞。以前我在外边干事业的时候,那是呼风唤雨,现在我在家里边主持后勤工作。也不能混日子。这人呀,得自个儿找乐子。

“把老婆伺候得舒服、高兴”“主持后勤工作”“自个儿找乐子”等话语都表明曾为一家之主的许小宁重新定义了家庭中的关系结构,并尝试以较为弱势的姿态表达全新的性别观念。正如康奈尔所言:“通过身体的表演来建构男性气质意味着当身体的表演不再继续时,性别就变得脆弱起来……此时,拒绝把支配性男性气质当作自己的包袱——批判身体的老套观念,推动一种反对性别歧视的政策——是男性们的常用方式之一。”[2]74男主角许小宁摒弃支配型气质,以柔化的“模范丈夫”形象出现,其从属型气质得到观众广泛的认可,从侧面彰显了“居家暖男”这一社会现象正越来越被接受和认同。

此后,黄磊所饰演的《男人帮》中的罗书全、《夫妻那些事》中的唐鹏、《我爱男闺蜜》中的方骏、《小别离》和《小欢喜》中的方圆,或温柔痴情,或幽默嘴贫,或重情爱家,是体贴的“好丈夫”,是亲和的“好爸爸”,与威严强硬的父权制下的男性截然不同。纵观其角色由强到弱的转变,生动彰显了从支配型到从属型气质的流动,即从传统的、强权的男性气质流动到处于弱势的、被统治地位的男性气质。对事业的贡献和成绩常常是体现男性价值的重要指标,而上述角色不同程度地解构了这一标准,打破了男性“重事业轻家庭”的刻板印象。可见,以“家文化”为核心,重构“丈夫”和“父亲”在家庭角色的价值内涵,是创作者摒弃单一阳刚美学、丰富多元男性形象的重要影像实践策略。

(二)社会关系的变异:边缘型到支配型、从属型气质的流动

“黑帮”是孙红雷早期荧幕形象的关键词。在《永不瞑目》中,他是既凶残又重情的黑帮保镖;在《像雾像雨又像风》中,他是简单粗暴的黑帮打手;在《浮华背后》中,他是冷酷残暴的黑社会奸商;在《征服》中,他是心狠手辣的黑帮头目。这些形象,一方面是主流价值所排斥和压制的;另一方面又拥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和社会资本且性情刚烈,因此是极具边缘性气质的男性形象,其社会关系基本围绕着“效忠事主、对抗主流”来建构。2011年,孙红雷在《男人帮》中饰演顾小白——一个浪漫文艺、敢爱敢恨的剧作家,开始摆脱一贯的“黑帮”形象。随后,《好先生》中的陆远既放浪不羁又深情重义,在事业上专业而权威,在感情中专注而弱势。上述角色拥有简单而良性的社会关系,是兼具支配型与从属性气质的都市男性形象;而在《带着爸爸去留学》中,孙红雷则化身为“全能奶爸”,包揽了全部家务活,且对孩子采取了“保姆式”的教育方式,其生活基本被“陪读”填满,社会关系更为单一,是典型的从属型气质的男性形象。如表2所示。

表2 孙红雷部分作品角色气质

可见,转变角色的社会关系、调整角色的身体资本是实现男性气质流动的又一策略。这一策略的成功实践使“孙红雷们”同时具备了主流与市场的双重标签,一方面,其男性气质趋向了主流意识形态和道德标准;另一方面,也暗合了当下流行的中性风潮和暖男情结。

三、身份焦虑:男性形象变迁中的文化镜像

影视剧作为休闲娱乐的重要工具,承载了人们释放焦虑和寻求认同的功能。男性气质的流动及其影像实践的过程,生动展现了人们对于身体资本、性别关系和社会分工的新期待。正如康奈尔所言:“男性气质不是一种孤立稳定的客体,而是社会大结构中的一部分。”[2]91它镜像出当下特定的性别秩序和认同危机,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这一意义尤其可以从“剩女”和“暖男”群体的身份焦虑中得以窥探。

(一)“剩女”的焦虑:情感缺失与身份迷失

2007年,教育部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6)》中,“剩女”成为汉语新词。它广义上是指27岁以上的单身女性,狭义上则指“三高”(高学历、高收入、高年龄)未婚女性,她们单身的主要原因是找不到理想的男性伴侣。如果说影视剧建构的支配型男人是传统性别规范与主流价值的结合,那么新时期多元男性形象的生产则满足了现代女性新的角色期待和现实欲望,他们成为“剩女”寻求心灵慰藉的精神载体。

当越来越多的“剩女”有能力在职场上取得一席之地,其情感缺失和身份迷失的现状也越发凸显。当下中国处于社会转型期,多元价值交汇,个体所历经的“转换的每一个片段都倾向于变成一种认同危机”[12]174。身份认同的脆弱性和身份认同建立的不确定性,促使人们去寻找他们能拴住个体体验的担心和焦虑的钉子,在其他类似担心和焦虑的个体中,举行除魔仪式[13]。“白富美”“女汉子”“白骨精”等称呼的兴起,不仅使广大男性对身份资本、性别秩序产生新的思考,也会使女性自身引发“我是谁”“我们是谁”的追问。面对情感缺失和身份迷失的焦虑,都市剧中的“暖男”往往成为其“除魔”仪式中的欲望载体。相较于“大男子主义”的传统形象,“暖男”尊重女性、谦逊得体、富有情趣,并常常能分担家务,细心体贴。这不仅填补了当代女性对于浪漫爱情的向往,也满足了其对于“新好男人”的角色认同。

如果说新好男人——“黄磊们”的角色建构是艺术价值的创新,那么文化市场的资本原则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受众爱看什么,生产者便制造什么。从前些年韩剧中“霸道总裁”的泛滥,到如今国产剧中“暖男”的涌现,无一不是艺术价值与商业资本的合谋。正如有学者指出:“女性并不会直接从男性形象的欲望化呈现中获得快感,而是先要将这种男性形象情感化、浪漫化或者精神化,才能免除观看的焦虑而获得快感。”[14]“家庭角色的重构”“社会关系的变异”正是文化生产者构建“新好男人”、缓解女性焦虑的具体策略,这一情感化、浪漫化的策略最终镜像出当下性别消费的社会心理和审美取向。

(二)“暖男”的尴尬:自我价值的断裂

作为一种精神上的替代性满足,男性气质的嬗变和“暖男”形象的呈现映射出人们新的角色期待,这不仅为“剩女们”短暂逃避现实、建构身份想象提供了可能,也从侧面反映了她们的精神焦虑。然而,这种焦虑不仅仅存在于女性群体中,从单一父权神话到多元化、世俗化男性形象的变迁过程,也彰显了“暖男们”自身的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

自我价值感和自我意义感的断裂是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的主要体现。不难发现,都市剧中的“暖男”往往在情感关系上赢得称赞,在权力关系和生产关系上却处于劣势,他们因此产生自我怀疑和自我贬低。不论是《小别离》《小欢喜》中“妻管严”的方圆,还是《婚姻保卫战》中无业的许小宁,其家庭地位和经济地位都不高。都市剧《蜗居》(2008年)中的小贝(文章饰)是一个更为典型的个案。作为一位温柔体贴的从属型暖男,小贝最终败给了能呼风唤雨、潇洒多金的支配型“老男人”宋思明(张嘉译饰)。当丰富的物质生活不断冲击着女友海藻(李念饰)的心,真挚情感的分崩离析让小贝在雨夜里失声痛哭,他最终在对真爱和自我意义的断裂中黯然远走,书写了当下“新好男人”的集体尴尬。

不难发现,“暖男们”常常是脾气性格好但物质基础差的一群青年男性。无论在影视剧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经济实力的“暖男”在两性关系中的支配权会遭受极大削弱,这导致其在感情生活中屡屡受挫,“备胎”“接盘侠”等嘲讽性网语的兴起便表征着这一社会现象。从文化社会学的视角看,男性气质的流动和“暖男”的涌现,不仅对人们的身份认同机制产生了影响,还在性别政治实践中起到了杠杆作用。他们参与了社会的能动性,参与了产生和形塑社会行为的过程[2]82,成为了一种规定社会实践秩序的方式。

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后果之一,是个体被置于断裂性、风险性和关系性的场域中,这使得现代社会的成员呈现为原子化的离散状态,他们缺乏信任,丧失安全感,变得日益焦虑,常常处于认同危机中。因此,只有借助“自我和身体的内在参照系统”来建构一种身份认同的新机制,才能帮助人们通过自我认同实现从“解放政治”向“生活政治”的转化[12]92。

都市剧作为一种独特的文艺产品,是现实生活的生动写照。通过在艺术创作与资本市场中调整策略,都市剧的文本生产者创造了多元气质的男性形象,并将其打造为人们的新消费对象,这一形象生产过程镜像出当下复杂的性别政治和广泛的身份焦虑,并在“剩女”和“暖男”群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现代生活的多元价值输入和自由文化情境使社会成员背负了另类枷锁,它使得主体游走于迷幻的影像叙事和现实世界间,成为寄居于驳杂文化场域中的后现代个体,他们不断地观看、表演、满足和迷失,在表象喧闹、实则空虚的精神空间里书写着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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