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及其意义

2020-01-08 03:49吴致宁
关键词:金代黄庭坚苏轼

吴致宁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119)

王若虚(1174-1243 年),字从之,号慵夫,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经义进士,入元后自称滹南遗老。他长于文学、经学和史学,在金末文坛颇有影响,“主文盟几三十年,出入经传,手未尝释卷。为文不事雕篆,唯求当理,尤不喜四六。其主持明节,区别是非,古人不贷也。”①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沈阳: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王若虚在文章上师法欧阳修和苏轼,在诗歌上推崇白居易,对黄庭坚的文章和诗歌都有批评之词,他对黄庭坚的批评在金末文坛很有意义。

一、金代文人对苏轼、黄庭坚的接受与批评

金代文学的发展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其中唐代文学和宋代文学的影响尤为明显,金代文人积极学习和接受唐代文学、宋代文学,但是在对唐代文学和宋代文学的接受过程中,金代文人对唐宋文学有所比较而加以选择。金代文人对唐代文学的接受比较广泛,盛唐、中唐、晚唐的文人都在学习接受范围之内,也不局限于某种特定的文学风格,金代文人对唐代文学都是推崇有加,很少有批评之辞;金代文人对宋代文学的接受则相对集中于苏轼、黄庭坚、欧阳修三人,并且不乏贬抑之词。

元好问在回顾总结金代文学时称“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②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增订本),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44页。,可以看出苏轼、黄庭坚诗歌对金代文人影响颇深。金代的第一批文人大多数是由宋入金,被称为“借才异代”,从金初的异代文人开始,金代文人就受到苏轼的影响,施宜生由宋入金,他“初在颍州日,从赵德麟游,颇得苏门沾丐”③元好问:《中州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0页。,是金初异代文人中受到苏轼影响较深的典型代表。金代“国朝文派”产生后,更多的金代文人开始学习苏轼的诗歌。王寂的诗歌有明显模仿苏轼诗歌的痕迹,所以元好问批评其“诗固佳,恨其依仿苏才翁太甚耳”④元好问:《中州集》,第103页。,可以看出他在创作诗歌时对苏轼诗歌的有意学习和模仿。高宪“使世有东坡,虽相去万里,亦当往拜之”⑤元好问:《中州集》,第260页。,完颜璹是受到汉文化影响最深的女真贵族,他在诗中称“只缘酷爱东坡老,人道前身赵德麟”⑥薛瑞兆,郭明志编纂:《全金诗》(第三册),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18页。,都表现出对苏轼的极度推崇,在诗歌创作中也主动对苏轼的诗歌加以学习。赵秉文是金朝南渡后的文坛领袖,他的诗学取向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刘祁在《归潜志》中称其“幼年诗与书皆法子端,后更学太白、东坡”①刘祁:《归潜志》,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版,第5 页。,作为文坛领袖,他的诗学取向有重要的影响和典型意义。

元好问评价苏轼诗歌称“五言以来,六朝之谢、陶,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其理然也。近世苏子瞻绝爱陶、柳二家。极其诗之所至,诚亦陶、柳之亚。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柳,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后人无所望矣!”②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增订本),第751 页。元好问的诗歌批评是带有复古倾向的,他在《论诗三十首》的第一首中就提出“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③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增订本),第268 页。所谓“正体”,是能继承《诗经》以来形成的风雅传统的诗歌,他对谢灵运、陶渊明、陈子昂、韦应物、柳宗元的评价都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推尊接近风雅的正体,贬抑远离风雅的杂体,他认为苏轼的诗歌“近古”即是从继承风雅传统角度而言。元好问对苏轼的词评价也很高,“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人有言:‘乐府本不难作,从东坡放笔后便难作。’……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④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增订本),第765 页。

黄庭坚的诗歌与苏轼齐名,在金代也不乏追随者,清代陶玉禾在《金诗选》中点评蔡珪诗歌时就指出蔡松年、蔡珪父子皆学黄庭坚,蔡松年随其父蔡靖由宋入金,官至右丞相,为金初文坛领袖,在金初文坛有着广泛的影响,他在文学创作上学习苏轼、黄庭坚,所以金代文学从开始便受到宋代文学的影响,带有明显的宋代文学特质。蔡珪是蔡松年之子,被称为是国朝文派的“正传之宗”,代表着金代本土文人的正式出现并开始主导文坛,金代文学开始形成自己的特色。他对黄庭坚的接受和学习自然是受到蔡松年的影响,由此也可看出,即使到国朝文派出现,金代文学依然未能摆脱宋代文学的影响。蔡松年、蔡珪父子在金代文学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他们对黄庭坚诗歌的接受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刘仲尹为正隆二年(1157)进士,诗歌创作师法黄庭坚,元好问评价其“诗乐府俱有蕴藉,……参涪翁而得法者也”⑤元好问:《中州集》,第105 页。,刘祁在《归潜志》中也称其“能诗,学江西诸公”⑥刘祁:《归潜志》,第31 页。,他对黄庭坚及其他江西诗派诗人的接受和学习,当是受到金初异代诗人的影响,金代文人对江西诗派的接受大多是仅限于对黄庭坚的学习,对江西诗派其他诗人很少提及,甚至更多的是对江西诗派的批评,刘仲尹既师法黄庭坚,又对江西诗派其他诗人加以学习,在金代并不多见。雷渊,字希颜,至宁元年(1213)中词赋进士甲科,他对黄庭坚的接受是由其审美取向决定。雷渊在文学审美取向上喜新奇,“尚奇峭造语”⑦刘祁:《归潜志》,第89 页。,所以“诗学苏黄,文法韩愈”“诗亦喜韩,兼好黄鲁直新巧”⑧刘祁:《归潜志》,第88 页。。张彀,字伯英,大定二十八年(1188)进士,“诗学黄鲁直格”⑨刘祁:《归潜志》,第35 页。;李纯甫,字屏山,金末著名文人,他说:“黄鲁直天资峭拔,摆出翰墨畦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不犯正位,如参禅着末后句为具眼。”⑩元好问:《中州集》,第78 页。赞赏黄庭坚诗歌能够创新出奇,不落俗套。李俊民,字用章,自号鹤鸣老人,承安间以经义举进士第一,金亡后入元,不仕,他在诗歌创作上师法苏轼、黄庭坚,“文格冲淡和平,诗多忧幽激烈之音,寄怀深远。……格律清新似东坡,句法奇杰似山谷”⑪刘祁:《归潜志》,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版,第5 页。。都是对黄庭坚诗歌加以学习模仿,并且有所得。金代文人对苏轼、黄庭坚的接受和学习从金初异代文人开始,一直延续到金末,贯穿整个金代,元好问所说的“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并非夸大其词,而是对金代文人学习接受苏轼、黄庭坚诗歌的准确概括。

金代文人在接受苏轼、黄庭坚诗歌的同时,也有诸多批评之词。尹无忌在诗歌上以李白、杜甫为师法对象,而不喜欢苏轼、黄庭坚诗歌,称“学苏、黄则卑猥也。”①刘祁:《归潜志》,第86 页。周昂推崇杜甫,称“人才之不同如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②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35 页。认为杜甫诗歌能够达到其他诗人达不到的境界,高出众人。他“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③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37 页。而且他论诗时主张以意为主,反对过度的雕琢,“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④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37 页。。他对黄庭坚诗歌中的创新虽有所肯定,但并不认为可以通过学习黄庭坚诗歌而达到杜甫诗歌的高度,他所推崇的仍是“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界,更加注重诗歌情感的自然表达,反对文字上的过度雕琢。

二、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

金代文人对黄庭坚褒贬不一,推崇黄庭坚的人称赞他以故为新、不落俗套;批评黄庭坚的人不满其过分雕琢、生硬晦涩,二者的立足点都在于黄庭坚的创新出奇,但从个人的审美取向出发,得出的结论恰好相反。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受到金代文人,尤其是周昂的影响,周昂是王若虚的舅舅,王若虚亦曾受教于周昂,他受周昂的影响,再加上个人的审美取向,对黄庭坚批评之词颇多。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既包括文章,也包括诗歌,既有宏观层面的批评,也有具体而微的批评。

王若虚对宋代文章评价较高,称“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⑤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34 页。他对宋代文章和诗歌的评价相差甚大,他论文章时又称“凡为文章,须是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始为知本末”⑥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27 页。,又“贵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词为尚”⑦刘祁:《归潜志》,第88 页。。王若虚在文章上并不喜欢唐代的韩愈、柳宗元,而且在其《文辩》中对二者散文之失也有所指摘,他在文章上主要是师法宋代欧阳修和苏轼。

王若虚推崇欧阳修的散文,称“欧公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⑧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12 页。对欧阳修散文评价颇高,同时又指出欧阳修散文之不足。相较于欧阳修散文,王若虚更加推崇苏轼散文。党怀英推崇欧阳修散文,不喜苏轼以奇为文章,他在对比二者的文章时曾说:“文当以欧阳子为正,东坡虽出奇,非文之正”,从文章正与奇的角度来评价二人的文章,王若虚与党怀英的观点恰恰相反,他对党怀英的观点加以反驳,称“定是谬语。欧公信妙,讵可及坡?坡冠绝古今,吾未见其过正也”⑨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13 页。。可见他虽然对欧阳修和苏轼的文章评价都很高,但二者相比较起来,对苏轼散文的推崇是更甚于欧阳修散文,在他看来欧阳修的文章尚有不足之处,苏轼的散文则没有任何缺点,达到了“冠绝古今”的高度。

王若虚论苏轼文章,称“文至东坡无复遗恨矣”⑩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13 页。,对其推崇无以复加。他又对苏轼文章进行具体而微的分析,“东坡之文,具万变而一以贯之者也。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为小词而无脂粉纤艳之失。楚辞则略依仿其步骤,而不以夺机杼为工;禅语则姑为谈笑之资,而不以穷葛藤为胜。此其所以独兼众作,莫可端倪,而世或谓四六不精于汪藻,小词不工于少游,禅语、楚辞不深于鲁直,岂知东坡也哉?”⑪刘祁:《归潜志》,第86 页。王若虚对苏轼文章的变化持接受并赞扬的态度,因为苏轼文章在变化时能够以气贯注其中,形成一以贯之的气势,但他对黄庭坚文章的变化有所不满。

王若虚对宋代文章的整体评价较高,并且也高度称赏欧阳修和苏轼的文章,但对于黄庭坚的文章多有批评,他对黄庭坚的批评受到周昂的影响,周昂论宋代文章时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⑫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63 页。周昂对黄庭坚文章的批评并没有具体的阐释,但根据他所提出的“文以意为主”的观念,所谓“偏仄”应该还是指文章具体的句法方面。王若虚承继了周昂“文以意为主”的观点,重视文学作品中内容的表达,着眼于黄庭坚文章、诗歌中的出新、出奇进行批评。

王若虚在对比苏轼、黄庭坚的文章时称:“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①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61 页。他高度赞扬苏轼的文章而贬抑黄庭坚的文章,推崇苏轼知句法而不囿于句法,以理、气贯注文章之中,从而呈现出的气势充沛、纵横奔放风格。不满于黄庭坚高谈句法、格律,务新出奇。王若虚并不是单纯否定黄庭坚文章的创新、变化,而是不满他对文章句法、格律斤斤计较,却忽视了文章内容、气势、连贯性等方面。

王若虚对黄庭坚文章也有具体的批评:“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既称‘故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云’,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②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392 页。“《江西道院赋》最为精密,然‘酌樽中之醁’一句颇赘,但云‘公试为我问山川之神’足矣。”③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22 页。涉及到文章中具体字词的使用,追求上下文的一致性和连贯性,使文章趋于通达平顺。黄庭坚和王若虚二人都谈句法问题,但前者是为了文章能够创新出奇,后者则是为了文章能够平淡自然。

王若虚对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诗歌的评价并不高,“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④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56 页。,“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⑤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33 页。,是从整体上对宋诗及江西诗派的评价,认为宋诗的发展较之前代已有所衰落,尤其对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在诗歌上的创新有诸多批评之辞。但是王若虚对宋诗并不是一味的贬抑,“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所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⑥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94 页。是在对宋诗的否定中也有所肯定,认为宋诗也有前代诗歌没有的特质,并且某些特质是超越前代诗歌的,对某些金代文人一味贬抑宋诗也有所不满。

王若虚批评黄庭坚诗歌时称“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⑦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79 页。对黄庭坚提出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观点评价很低,诗句出自前人,并非出于诗人自己的独创,即使再进行加工亦不足为贵,将“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视为黄庭坚为了掩饰剽窃之名而提出,并没有看到其中所蕴含的创新之处,而是一味加以贬抑。

黄庭坚提出“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诗歌创作中出新、出奇,王若虚并不完全否定诗歌中的出新、出奇,只是要求不能过于出奇,“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⑧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76 页。他认同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使用诡谲之语,即承认诗歌创作中艺术手段的使用,但过于出奇则会成为诗歌的弊病,从王若虚列举的黄庭坚诗句来看,即使他认同诗歌中的出奇,也是要求在正常的逻辑范围之内,仍然是以学者求真求实的眼光看待艺术创作。

王若虚认为黄庭坚诗歌刻意出奇、出新,破坏了诗歌应有的美感,“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⑨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63 页。一味出奇,铺张学问,导致诗歌生硬晦涩,缺乏浑然天成的美感,所以无法达到苏轼诗歌的高度。他崇尚诗歌出于自得,“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哉?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①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77 页。,又称“予谓黄(庭坚)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②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80 页。,批评黄庭坚诗歌过度追求诗歌的句法、雕琢文字,是刻意为诗而不是“出于自得”,缺乏内在的情感表达。

王若虚还对黄庭坚诗歌的具体诗句进行批评,“‘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若道汉家二百年自严陵钓竿上来且道得,然关风甚事?”“‘猩猩毛笔平生几,辆屐身后五车书。’此两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笔安能写五车书邪?”③刘祁:《归潜志》,第96 页。称黄庭坚诗歌“穿凿,太好异”,他对黄庭坚诗歌的具体批评大多类此,这些批评中不无有失偏颇处,违背了文学创作的规律,忽视文学创作中想象与夸张等艺术手法,也是他所坚持的诗歌理论的具体体现。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与周昂相一致,都是基于“以意为主”的理念。而且王若虚是金末经学家,以严谨治学著称,他对诗歌的理解并没有摆脱治经学的思维逻辑。

王若虚对黄庭坚诗歌中字词的使用也提出自己的见解:“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耶?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④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45 页。可以看出他对黄庭坚诗歌的深入研究以及批评的细致入微。

在诗歌层面,王若虚在批评黄庭坚之外,极力推尊白居易诗歌。“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末俗之耳目。”⑤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524 页。“公(白居易)诗虽涉浅易,要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⑥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89 页。王若虚认为白居易的诗歌虽有浅易之处,却正是体现出白居易诗歌上的才能,反拨了宋人对白居易诗歌“俗”的评价。“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从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⑦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448 页。他批驳贬低白居易诗歌的言论,注重诗歌的“自然之趣”,不露雕琢痕迹,对诗歌的句法、文字的修饰没有过多的要求,而是注重诗歌内容,强调感情的丰富充沛,正与他主张的“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观念相一致。他的审美取向是偏于坦白平易,这与黄庭坚诗歌生新、出奇风格有很大的距离,因此对黄庭坚诗歌有诸多批评之词。

三、王若虚批评黄庭坚的意义

王若虚对黄庭坚有深入的研究,他对黄庭坚的批评涉及到文章、诗词等文学作品,还有书法作品,其中尤以诗歌为最多。王若虚是金代文人中对黄庭坚持批评态度的典型代表,表述相对集中和完整,具有总结性的意义。就金代文学的发展而言,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体现出金末文学由学宋转而学唐的转变,也是扭转金代文坛尖新、浮艳风气的需要。就个人的文学创作而言,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对自己的诗歌创作也产生影响。

金代宣宗贞祐南渡后,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境地,而文学的发展反而达到了高潮,其中固然有“国家不幸诗人幸”的因素,国家的危亡为文人提供了更多的题材,也促使文人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金末文学高潮的产生,还在于金代文坛审美取向的转变,由学宋转而学唐,王若虚批评黄庭坚而推崇白居易正是这一转变的具体体现。

金代文学从一开始就受到宋代文学的影响,虽然起点很高,但是并没有形成金代文学独有的特色,金代文人也试图摆脱宋代文学的影响,谋求金代文学独立的发展地位。“国朝文派”概念的提出是金代文人为谋求金代文学独立地位所作的努力,这一概念首先是由金代文人萧贡提出,后被元好问在《中州集》中引用,加以提倡,“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蔡丞相、吴深州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溪次之,礼部闲闲公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倡此论,天下迄今无异议云。”⑧元好问:《中州集》,第105 页。“国朝文派”的提出是将金初由宋入金的文人与金代本土成长起来的文人区分开来,以确定金代文学的独立发展地位,并以此与对峙的南宋文学分庭抗礼。

但金代文学从一开始就受到宋代文学的影响,即使到了国朝文派的出现,这种状况依然没有改变,被称为国朝文派正传之宗的蔡珪就受到黄庭坚的影响。虽然有金代文人从学宋转而师法唐代文学,但是在南渡之前并未形成文坛上的主流风气,一直到南渡后的金末文坛,对唐代文学的师法才成为文人的普遍认知。

宣宗贞祐南渡后,赵秉文、王若虚、元好问等提倡文人学习唐代文学,希望文人师法唐代文学,以消解宋代文学的影响。赵秉文主张师法唐人,“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几、李长源、元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①刘祁:《归潜志》,第85 页。在唐代文人中还推崇韦应物、王维,他的文学创作中有很多对于二人的模拟之作,他的诗集中有《和韦苏州〈滁州西涧〉》等十八首模拟韦应物的诗歌作品,元好问称其“能拟韦苏州、王右丞者,唯公(赵秉文)一人。”②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增订本),第844 页。元好问将对唐代文学的接受提升到了理论上的高度,“唐人之诗,其知本乎?何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也!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诗,而其厄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掩,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厌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③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增订本),第763 页。正是赵秉文、元好问等人的努力,宣宗贞祐南渡后,金代文坛形成普遍师法唐人的风气,金代文学得以繁荣发展。

其次,王若虚批评黄庭坚而推崇白居易,是扭转文坛尖新、浮艳风气的需要。金初异代文人的文学风格在宋朝时已经形成,在金朝进行文学创作的不同更多的是体现的文学题材的选择上,多了一些对故国的怀念和田园生活的向往。早期“国朝文派”文人出现后,受到地域环境和少数民族气质影响,文学风格偏向雄放、豪迈,之后到金世宗大定年间,社会相对稳定,经济繁荣发展,文坛上形成闲适、自得的审美风尚。

金章宗明昌、承安年间,文坛上逐渐形成尖新、浮艳之风,阻碍了金代文学的正常发展。此一期间文坛上形成的尖新、浮艳之风与统治者的审美取向有很大关系,金章宗深受汉文化影响,“属文为学,崇尚儒雅”④刘祁:《归潜志》,第136 页。,但是他的审美风尚与金世宗的崇尚淳朴、平淡有着很大的不同,“文学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以图基祚久长。又颇好浮侈,崇建宫阙,外戚小人多预政,且无志圣贤高躅,阴尚夷风。”⑤刘祁:《归潜志》,第136 页。章宗所留下的诗词中,词多为艳情之作,其诗气象稍为阔大,他的审美趣味可见一斑。章宗后期诗坛上形成尖新、浮艳之风,刘祁说:“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故张翥仲扬由布衣有名,召用。其诗大抵皆浮艳语。”⑥刘祁:《归潜志》,第85 页。帝王的喜好影响到文人的征召,以至于科举,“金朝取士,止以词赋、经义学,士大夫往往局于此,不能多读书。其格法最陋者,词赋状元即授应奉翰林文字,不问其人才何如,故多有不任其事者。”⑦刘祁:《归潜志》,第72 页。“金朝律赋之弊不可言,大定间,诸公所作气质浑厚,学问深博,犹可观。其后,张承旨行简知贡举,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时士子趋学,模题画影,至不成语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谕,文风浸衰。”⑧刘祁:《归潜志》,第97 页。王若虚批评黄庭坚,在文章上推崇欧阳修、苏轼,诗歌上推崇坦白平易,以此来反拨文坛上形成的尖新、浮艳风气。

第三,王若虚对黄庭坚的批评直接影响到其诗歌创作。王若虚著有《慵夫集》,是他所作的文章、诗歌合集,但已经亡佚,现在留存下来的《滹南遗老集》,绝大部分是他的学术著作,其中的诗歌是后人从元好问所编《中州集》中摘录下来编入《滹南遗老集》,很难全面掌握王若虚文学作品的全貌,仅就现存的诗歌作品而言,王若虚受白居易诗歌影响较大,对黄庭坚创新出奇主张的批评导致其诗歌中缺乏创新性。

王若虚在诗歌上批评黄庭坚而推崇白居易,他的诗歌风格趋向坦白平易,《白发叹》:“清晨梳短发,已见数茎白。妻孥惊且吁,谓我应速摘。我时笑而答,区区亦何必!此身终委形,毁弃无足惜。况尔毛发间,乃欲强修饰。毕竟满头时,复将安所择?”⑨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548 页。《感秋》:“西风撼庭柯,疏叶鸣策策。天地一萧条,羇怀亦岑寂。青春怳如昨,转盼年半百。自从长大来,转觉日月迫。功名非所慕,老大不足恤。怛然感时心,自亦不能释。清晨梳短发,己见数茎白。刀镊虽可施,殆似儿子剧。此身委蜕耳,毁弃无足惜。况于毛发间,而乃强修饰。青青如陆展,星星行复出。毕竟白满头,复将何所摘。”①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555 页。两首诗都是娓娓道来,没有华丽辞藻的修饰,颇似白居易诗歌风貌。但就两首诗内容而言,都为感慨年老,其思维方式和语句已有重复之处,正缺少黄庭坚那样对于诗歌的创新、变化,他对黄庭坚的批评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王若虚在《山谷于诗每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谓过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为然,予尝戏作四绝云》中说:“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逊一筹,纷纷法嗣复何人。”②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胡传志,李定乾校注,第551 页。一方面是借抬高苏轼,贬抑黄庭坚的诗歌;另一方面也重申了贵自得之趣的理论主张。自得之趣是王若虚文章和诗歌创作共同遵循的原则,不斤斤计较于格律、句法等文学的外在形式,更加注重创作主体情感的自由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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