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1994年9月,我从乡镇去往省城南昌,进入省工商行政管理干部学校就读。一踏入这个校园,我就由衷获得一种光明与自由感,仿佛一条从砧板上挣脱的鱼游进了一个优质大湖。
我是一个复读生,能进这所省级一流中专学校,总算是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所谓“一流的中专学校”,是新生开学典礼时,苟校长在致辞中说的。他激情洋溢地说,同学们啊,你们是时代的幸运儿,我们这所学校可是全省一流的中专学校,考进来的大都是各市县中考学子的前三甲,所以,恭喜你们,也欢迎你们,来到这个美好的校园。事实证明,苟校长并没有夸大其词。我后来大致了解到,身边一些统招来的同学,从他们的中考分数来看,基本说是进清华北大的料也不为过。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例外,比如我。我是委培生。所谓“委培生”,是对工商系统内部子女开辟的一个绿色通道,分数放宽一些限度,但需要缴纳比统招学生多出两倍的委培费。尽管如此,我的考分,仍然高出了县重点高中录取线近十分。委培生,这个名词当然并不光彩,有一种作弊与投机的嫌疑,它在我的履历里低头耷脑,一副先天不足的样子。读这所学校,主要是父亲的意思。因为委培有委培的优待,委培生是确保定向分配的。父亲说,你进了这个学校,三年之后,就是堂堂的工商行政管理系统的一名国家干部了。穿着笔挺的工商制服的父亲,很是自豪的样子。
去学校报到那天是我第一次去省城。具体情形不太记得了,似乎全家都很激动兴奋,父亲母亲决定由他们陪着我带上二妹一起前往。父亲用他印着“鄱阳县工商局”字样的黑色提包装着守护我光明前程的厚厚一沓七千块钱的委培费。七千块,在1994年是个什么概念,我有点不确定。我只知道父亲为了凑齐它,卖了不少脸面。父亲是个面皮特别薄的人,一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求人与欠情。
那时候,去省城南昌,是一趟颇费周折的长途旅程。我们要先从镇上坐中巴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轮渡到南昌。遇到水浅的时候,兴许还要在轮渡上过上一夜。我们都没有坐过去往省城的轮渡。那时候《泰坦尼克号》还没上映,我们对大轮渡还没有那么豪华与跌宕的想象,但“轮渡”这两个字,天生就具有梦幻感,能让人心旌摇曳。去县城的路一路颠簸,我的身体随着车身剧烈摇晃,显得比内心还要肤浅与兴奋。生活总是出人意料,母亲与妹妹半路晕车,吐得脸色发白,没有坚持到县城便提前结束了这趟旅程。我继续前行,一路无恙。父亲对我说,也许注定了,你就是咱们家走得最远的人。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很郑重其事的样子,像一个未卜先知的智者。我坐在轮渡上,看着浩渺的鄱阳湖水,细细地咀嚼着父亲的话,心潮起伏。
省工商干校在南昌的北京东路。我是第一次知道,首都北京竟然可以随意用来给一条路命名。我暗想,那得是多气派繁华的一条路啊。当我们七转八拐,风尘仆仆地被一辆三轮车拉到目的地的时候,我简直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北京”,该是七八环之外吧。没有想象中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迎接我们的是一条被雨水和行人蹂躏得形态狼狈的土路,一片泥泞的尽头是我们的校园。校园旁边,静默着一排灰白色的大鸟,不是高楼,而是一些大棚菜园子。北京东路,居然是个远郊。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我从乡下又来到了乡下。
刚来的失望很快被崭新的校园生活冲刷了。正如苟校长所说,这真的是一所美好的学校。这种美好,不仅体现在校园环境与设施上,还有一种内在气韵。是的,我很快就捕捉到了这种气韵。这里的老师,年长些的,都是一副博学讲究的样子。而吸引我的是一些年轻老师,他们应该大学毕业不久,好像被阳光照着,眼神熠熠,带有一种又昂扬又傲娇的光彩。学生则大致分为两类,一部分是统招的优等生,属于智商超高的学霸,一部分是家庭优渥的干部子女,内招生与委培生。这里的学生,绝大多数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优越感。这种自信与优越感,让他们显得落落大方,生龙活虎。这种感觉,与我的初中时代,太不一样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落差呢?好像是,我渐渐感觉自己几头都够不着了。我成绩平庸,用度拮据,又没有才艺。一个足够虚荣与自尊的乡镇姑娘,找不到了自己。拿我们寝室来说吧,高安的晓雪是个每天擦玉兰油跳起舞来就发光的小天鹅,南昌的敏儿是部队大院长大的肤白貌美的高干独女。景德镇的菲菲是个嘴里不离面包巧克力的乐天派,宜春的梅梅则是逢考必优的女状元。而我呢,除了不着边际的文艺与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什么呢?从乡镇来到省城,可我还是我,并不是那个被镁光灯照着的女主角。
我变得有些不合群了,藏起自己深深的失落与自卑,埋头看书,写日记,一个人散步。我们校园附近有不少中专校园,省税务学校、省外贸学校、省统计学校,这些学校聚集在一起,血统相近气质匹配,在大多数来路与去路都不明的杂牌中专学校里,像是先天优越的“富人区”。我常在周边散步,但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学校后面的轻工业学院。那是一所大专院校。那所校园,又安静又蓬勃,显得更加朴实与神秘,更接近我的理想。父亲不知道,在心里,我其实更愿意上高中,然后上大学。大学,才是我的梦想。轻工业学院的图书馆比省工商学校的两倍还大,那里的学生们,抱着书本或者吉他,有的步履匆匆,有的气定神闲,有一种莫名的我无法抵达的底气。是的,底气。大学生,才是天之骄子吧。我突然对自己的身份有点泄气。我的中专同学们,那种自得,那种优越,那种未来明了前途在握的满足,是多么幼稚、多么浅薄啊。看得见的未来有什么可期待的呢?看不见的,才更让人向往啊。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那个十六岁的乡镇女孩,扎两根麻花辫,清瘦,文弱,抱一本杂志,一个人悠悠地走到校园的甬道上,素净的脸上没有什么杂质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可是谁知道呢,她心里兀自风起云涌,潮起潮落。
很多年后,一些同学聊起来,会说,你那时候多文艺多骄傲啊。我吃了一惊,有吗?我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也许是恰好用了一种貌似文艺的方式,掩饰与武装了自己罢了。
哪个人没有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渴望过飞翔呢?
一个部队的男孩在给我写信,是我的初中学长。第一次见到他,我便把他写到了日记里。那是一本带密码锁的日记,关于他的内容,早已被我悄悄涂改了,擦不掉的痕迹,一并浅浅地留在了心里。他给我寄来一张照片,一个穿着白色的水兵服的男孩,海风将他水兵帽的飘带吹得飞扬起来。海水蔚蓝,阳光像金子一樣,他微笑,眼神清澈,唇角上扬,像一束青涩的海草,又像一个发光的贝壳。
我内心里肿胀着一种懵懂而甜蜜的情绪,它将我的爱美与虚荣心隐秘催发起来。于是,我开始闹起了钱荒。
母亲只给我每月两百元的生活费。两百块能做什么用?大概吃饱是没问题吧。可是对于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孩来说,有太多比吃更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像晓雪一样,用玉兰油这样高级的护肤品,但是,穿一件她那样的白色雪纺裙子总可以吧。我总忍不住悄悄关注这只会跳舞的白天鹅。一次,我们班排舞蹈《军港之夜》,她穿着那件白色的雪纺裙子,旋转的时候,裙袂飞起来,整个人闪闪发光。我想起那个军港的男孩,心里有些黯然,觉得晓雪才像那个真正的女主。同桌告诉我,班上有很多男生暗恋晓雪,就连辩论队的“首帅”林涛都给她写了情书呢。
我对班上男生与女生之间的八卦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晓雪。我暗暗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晓雪的床铺在寝室的最里间,平常总是罩着粉色的纱帐,像个神秘的闺房。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翩翩地从我身边飞过,钻进她那个粉色的闺房里。突然,我不可遏抑地想拥有一件白色的雪纺连衣裙。
我开始算计我的生活费,想从伙食里抠出一点可能性。
中专时期,我一直处于一种饥荒状态,不仅仅是胃口的饥荒,还有口味的饥荒。我的菜单总是围着两个菜打转,酸辣包菜、红烧豆腐。它们几乎统治了我整个中专时期的胃。我去食堂打饭,通常不看上面的菜品。因为食堂的菜单,是由贵到便宜往下排列的,最上面的,永远是红烧排骨、米粉蒸肉、香菇炖鸡等所谓的“硬菜”,然后是辣椒炒肉、香干肉丝、洋葱炒蛋,最后才是朴素的它们。它们永远占据食堂菜单的最末位置,足够廉价,而且,足够下饭。我一直记得,红烧豆腐那道菜,勾了薄薄的芡,豆腐滑嫩,汤汁浓郁,口感咸鲜,撒了辣椒粉与葱花,特别开胃。食堂师傅实实的一勺下来,稠稠地浇在饭面上,汤汁渗入饭粒,美味得很。
那个月,我连这两道菜都没办法保证了。为了能省钱,我开始制订另一套饮食计划,早上在食堂买三个发糕,早上吃一个,存两个中午和晚上吃。可只坚持了三天我就放弃了,饥饿让我头晕眼花,感觉自己已经爬不上七楼的宿舍。我发现,想要余出一件新衣的钱来,简直遥遥无期。
逛街时意外发现,在万寿宫附近的一条小弄堂里,有家小店专门出售二手衣服。那些衣服看上去都有七成新,仔细挑选,也能沙里拣金,淘出些时尚样式。最美丽的,当然是价格。那些衣服基本都卖个位数,几块钱一件,按现在的说法,是白菜价。我一阵窃喜。钱袋子是接受了,可自尊心又有点不接受。好在自尊心这东西,弹性也比较大,我轻易就说服了它。我在店里面转悠半天,没有找到想象中的白色雪纺裙子,但还是用十块钱买回了两件半新半旧的衣服。我揣着那两件衣服,像是小偷揣着赃物,鬼鬼祟祟地,连寝室都不敢进,悄悄拿到了卫生间,拿来个大盆狠命倒了洗衣粉,直接洗上了。这衣服是谁穿过的呢?它们从哪儿来呢?我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洗刷它们,洗刷它们的不明来路,洗刷它们的不洁历史,也洗刷自己的难堪与委屈。后来,每一次逛南昌万寿宫,我都会想起那家卖二手衣服的小店。记忆这东西真的很执拗。但我始终不愿意再走进那条弄堂去验证它的存在。它开始变得像一个梦或错觉。
穿着来路不明的衣服,我穿梭于教室与宿舍之间,偶尔想起蔚蓝的海水与洁白的水兵服,对它们愈发生出嫌弃。
我渐渐被校园的安逸同化,无心于学业,一头扎进了文学里。我开始偷偷地写点东西,找寻存在的星光。我仍然一封一封地收信。有次突然接到一个包裹,是海边的男孩寄来的,一本长篇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整整一个夜晚,我坐在寝室的走廊里,打着手电筒将它看完了。那是一个特别宁静的夜晚,当抬起头来时,天色已经有些发白了,清晨的风凉凉的,将我的热泪绷在脸上。我抹一把,新的热泪又淌下来,心里汹涌着一种又热烈又茫然的情感。
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我的爱情,会走向哪里,我对它们充满了期待,又充满了困惑。
那是个什么日子呢,我不太记得了,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一封带有玫瑰的节日电报。寝室炸开了锅,她们围着我说,电报怎么能将玫瑰寄过来呢?我脑子里晕晕的,其实也并不明白。那个男孩在电报里说,我下个月休假,可以去看你吗?
我没有回复他,却更加对一件白色雪纺连衣裙日思夜想起来。我对母亲撒了个谎,说我病了,需要点医药费。我在电话里的声音虚弱无比,像真的病了一样。母亲说,身体最要紧,有病要及时看,吃饭也不能省。我无心再敷衍她,匆匆挂了电话。几天后,我收到了母亲的汇款。取了钱,我在學校附近找到一家定制服饰的小店。
给我做一件白色的雪纺裙子,领子上加点藏蓝的边,做那种,海军领。我对师傅比画着说。师傅说,海军领呀,时髦着呢,我知道的。
那件白裙子,像青春期的一双羽翼,它昂着头,带着一份梦幻与倔强,傲兀野蛮生长,谁也阻挡不了。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去取裙子的那天,我像是去赴一个无比神圣的约会。我让师傅细细地将它熨好,回到宿舍便把它挂在了床头。我住靠窗的上铺,躺在床上,看着它在风里轻轻飘荡,像美丽的翅膀。它是我写给自己和远方的那封洁白的信笺,看着它,心里就无比的幸福与笃定。
我终于完成了人生初次的飞翔,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女主角。
多年过去,我并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成为家里走得最远的那个人。我贴着地面,过着之前就能想到的平凡生活。而在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漫长里,那一件洁白的衣裙,依旧保持着飞翔的姿态。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