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龙
火车在新义州停靠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驶向平壤。初见朝鲜,新义州的感觉却让我莫名觉得有些许熟悉,像中国的一个小县城。
朝鲜不允许自由行,外国人个人的行动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所以只能报团前往朝鲜。不过,有一点倒颇为趣意,来朝鲜的游客百分之九十都是中国人,而在这百分之九十中,老年人又近乎占了绝大多数。
朝鲜四处可见非洲菊,簇拥着铁轨,将鲜艳的憧憬和革命的血色捧向远方的平壤。车窗外,黄昏像头野兽,正拖着长长的羽尾与烧红的铠甲,在金色的稻田里冲锋陷阵。
收回目光,我有些许疲倦,揉了揉双眼,继续往车窗外眺望,这时,辽阔的视野开始坍缩成城市的繁华。打开手机,手机屏上不多不少,如约定般刚好停在了六点。终于到了平壤,一天的旅程让身体稍有些许疲惫,然而心潮却开始带着无比热烈的情愫往前疯狂地奔涌。下了火车,我便无法停住脚步,开始激动地向四周拍照与顾盼,似乎要将整个平壤在顷刻间都收进我的镜头和双眼,而远方朦胧中,她的背影却被人海越冲越远,所有的回忆顿时成了一张被撕碎的白纸,飞舞着,化作一句再见与淡淡一笑,久久在原地飘荡与回旋。
在新义州,列车即将开动之际,她正挤在窗外人潮中准备上车,而我正目观穿外,搜寻着刚到异国时所有的兴奋。这时,我的目光开始在人潮中聚焦起来,如抓手般紧紧地锁在了她的身上。顷刻间,她变得如此瞩目,如一道闪电从双眼立马触向了我的全身。顿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随后又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抽离,“这是不可能的。”我自我劝慰道,“我不过是个陌生的普通人罢了,对于这种女孩子,我连望一眼的勇气都不够,又何谈心灵与生活的触碰。”
事实上,我在朝鲜所见的女孩子都很漂亮,然而这种美感并非源于异域的新鲜,也并非有种雷同的俗艳,而是一种纯净如水般的清爽。她自然也不例外,有着近一米八的高挑身材和一张极为好看的脸。然而更让我意外的是,本以为要遗憾一段故事即将因为夭折而收尾时,它却成了一条引线,将另一段全新的故事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点燃。
在新义州上车后,她竟然就坐在了我对面。一进列车,我正准备拿出书来看,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主动跑过来和我搭讪,说要看我的书。她拿过我手上的诗集,随意翻动了几下,然后又立马还给了我。她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角上挂着月牙般的笑意。仿佛是巧合,又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她竟然和我同岁,现在在朝鲜做导游,大学学的中文和英语。她的中文极好,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且对中国古典诗词和方言也均有涉猎。
和我交流时她一直带着极甜的微笑,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双眼皮的大眼睛不停扑闪着少女的懵懂,仿佛多对望一眼,就会坠入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井。
当然,要是将目光从那双黑井中抽离出来,见到的却又是满脸温柔如水的笑意。忽然,她话锋一转,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也许两个人关系的升温与深入,没有什么要比对于情感与隐私的打破来得更为激烈而迅速,随后,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窗外,略带苦涩地跟我说,她前男友比她大十多岁。“十多岁?”我略带讶异地重复着,似乎想让她把这段有着年龄鸿沟的恋爱和盘托出。然而,我并不知等待和盘托出的是勇气还是不堪的苦涩,十多岁年龄的差距在我们国内都会引人非议,而在朝鲜,我相信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话题忽然在这里止住了,却又如一个1800的急转弯,顺着感情的话题,我们开始变得无所不谈。
她说她经常看中国的电视剧和电影,她最喜欢周迅,在平壤,周迅几乎无人不知。她顿了顿,随后话题一转问我喜不喜欢足球,我微微一笑,笑意里却全是不知如何回答的尴意。足球我是踢过的,但谈不上喜欢。就在我不知如何开启话题时,她又开始继续自语,她说她最喜歡球星C罗,几乎到了狂热的程度。我凝固的笑意终于像泄洪的堤坝,将堵在喉咙的话语从口中喷出。我笑她是花痴,她听到“花痴”两个字又继续顿了顿,说不明白什么意思,于是打开手机,用朝鲜的搜索引擎去查“花痴”两个字。结果朝鲜搜索引擎的翻译结果顿时让人忍俊不禁,我们相视一笑,原来朝鲜把花痴翻译成了色狼。
随后,她开始告诉我很多有关于她生活的经历。刹那间,仿佛她正拿着一个手电筒,带我走进一间因漆暗陌生而变得神秘的小屋。忽然,她停住脚步,打开了光束,让眼前的神秘倏然变得明亮与清晰,而在这明亮与清晰中的所见,便是真实与平民的平壤。让我讶异,在平壤,真实的生活不仅不是外界一致认为的落后保守,没有自由的刻板,反而有趣与丰饶,现代与开放。平壤有自己的互联网、健身馆、歌厅、各种体育比赛以及现代化的生活。这或许难以从其他朝鲜人口中听到。
她告诉我,她去过中国很多地方,我很讶异在管制如此严格的朝鲜,人们外出都需要繁复的审查或者公派,她竟然能如此自由地周游中国。这时她忽然停住了话语,目光紧锁,顷刻间柔情似水的双眼竟然变得如此刚劲有力,伴随着那刚劲有力的双眼,她的双唇中慢慢地吐出了两个字“梦想”。那是她不能说,只能深深锁在心中的梦想。其实,全然不用她道破,我也能明白,那梦想此刻在我们的心中种下了更为深切的共鸣,哪怕从那共鸣中翻滚出的并非甜蜜,全是苦涩。那是在一个无须人思考的社会,何其脆弱,又何其可贵的梦想。
人潮将她的身影越推越远,直到吞没掉她最后一丝轮廓。她回家了,我伫立原地,目送这漫长却短暂,欢欣却遗憾的一切,原地飞舞的回忆纸屑开始渐渐地落地,我的思绪也从回忆远行中开始返程。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为这个意外、短暂,却丢失了句号的故事仓促地画上结尾。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尽管她在火车上时还曾答应带我夜游平壤。
责任编辑:李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