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

2020-01-07 23:49刘敏杰
关键词:乡下人民族主义湘西

刘敏杰

(洛阳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河南 洛阳 471023)

一、引言

厄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在其著作中将民族定义为拥有共同文化和相互认同的社会群体[1]9。民族内在地包含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两个方面,正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民族具有两副面孔。……公民靠自己的理论建立自由而平等的政治共同体;而天生同源同宗的人们则置身于由共同的语言和历史铸造的共同体中”[2]。民族主义是一条强调政治和民族单位一致性的政治原则,同时也是一种情绪或者运动[1]1。西方民族主义正式形成于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早期的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联姻,帮助新兴资产阶级颠覆了神权和君权,建立了近代民族国家。由于国情和民族心理的差异,西方民族主义产生了以法国和德国为代表的两种范式。前者以卢梭的“人民主权”理论为基础,强调政治认同,被称为政治民族主义;后者以赫尔德、费希特的思想为主线,强调文化认同和民族精神,被称为文化民族主义。

近代中国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并存,出现政治民族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并行的局面。与政治民族主义强调的武力抵抗不同,文化民族主义者深切意识到文化认同对于建立统一民族,促进民族复兴的重要性。军事入侵固然亡国,但文化是民族精神的根本,文化失落将给中国带来灭种的危险。文化民族主义是民族主义在文化问题上的集中体现,深刻影响了近代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国的文化民族主义者主张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通过对西方优秀文化的兼收并蓄,重建民族精神,加强民族凝聚力,最终实现建立民族国家的目的。他们主张对传统文化采取“一种非本质主义的建构主义态度,不是本质主义和原教旨主义的态度”[3],与国粹派和文化保守主义者有明显的区别。美国的费正清教授较早对此产生关注,他说:进入20 世纪后, 中国人“对自身文化或‘文化素养’的世代相传的自豪感已经激起了一股新的‘文化民族主义’,这在将来很可能会胜过那发生在欧洲的单纯政治上的民族主义”[4]。

作为一个拥有苗族、土家族和汉族血统的现代作家,从开始从事写作的那一刻起,沈从文就没有停止过对民族和文化问题的思考。其思想中有明显的民族主义元素。苏雪林在所作《沈从文论》中,提到沈从文的创作“是想借助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二十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5]。同时,沈从文的一生执着于文化文学救国,并用实际创作和文学批评践行着重造人性、重造文化、重造民族、重造社会的理想。少数民族的背景、多灾多难的童年、青年时的从军经历、略显自卑敏感的气质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造就了他独特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

二、民族身份建构

沈从文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不断发展和超越,与他的民族身份建构密不可分。首先,体现在他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上。身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和自我认知,青年沈从文的职业身份经历了军人—学生—作家的转变。在湘西镇筸军中目睹的血腥场面,使他对政治和暴力感到失望,对苗民和普通百姓苦难的命运产生深深的担忧。坚信“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杀别一个人”[6]的沈从文毅然弃武从文,到北京“读点书,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7]374读书救国的理念在当时是忧国忧民的年轻人的共识,少年周恩来也抒发过“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豪情。然而,沈从文的读书生涯并不顺利,多次考试失利让他饱尝城市社会的人情冷暖。受“五四”思潮的影响,他退守在窄而霉的小斋中,辛勤地进行写作,希冀用文学之光照亮国民的灵魂,他“不仅想要做作家,一开始还希望做一个和19世纪世界上第一流短篇作者竞长短的选手”[8]416。从一名地方军人,到渴望成为学生,到自愿选择成为作家,这一切身份的转变都源于他“救救国家”的理想,说明了他在不断追寻自己的身份定位中强烈的民族意识,代表着他在民族命运上的反思和价值选择。他曾经说过,若不离开湘西,他可能会借助现有的社会关系,做一个地方乡绅,过上自在的生活。然而,他不满足于既定的生活轨迹,毅然走进都市,做一个文人,立志用文学来“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7]375,体现出他心中强烈的民族使命感。

其次,沈从文的“乡下人”身份构建和民族意识的发展是同构的过程。成为作家之后的沈从文在多个场合自称为“乡下人”,实质上是在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深藏着他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和确认,也隐藏着他的民族主义心理发展进程。1930年在写给张兆和的信中,他称自己为“乡下人”,后来有我们熟知的“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的求婚约定;他不仅在生活中这样自我指认,在文章中也多次提及,例子不胜枚举。1931年的散文《记胡也频》中,他说“教育同习惯使我永远近于一个乡下人”[7]6,直到晚年,他依然回顾道:“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7]397沈从文所反复强调的城乡的二元对立,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有研究者指出,初来到都市的沈从文感受到与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缺乏归属感的他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他者,显示出他创作初期的文化自卑心理。可是,当30年代的沈从文已经小有名气,在京派文人圈里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时,他再次确认自己“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自愿作乡下人的实在太少了”[9]。由此可见,做“乡下人”是他的理性选择,是有意为之。沈从文赋予了他的“乡下人”标签多重内涵,在不同的语境下含义不同。金介甫将“乡下人”与沈从文崇尚的道德文化品格联系起来[10]。凌宇和日本学者今泉秀人则从沈从文的少数民族身份角度解读了“乡下人”的代表意义。凌宇认为“乡下人”带有“明确的少数民族含义”[11];今泉秀人认为“沈从文一贯自称的‘乡下人’一词,是在中国社会压抑和蔑视之中形成的非汉民族出身者的富有寓意性的存在表白”[12]。“乡下人”并非仅仅是区域地理概念,它最初包含着沈从文对乡土文化和苗民精神的认同,然而随着近代中国的现代性追求从器物、制度层面到文化层面,敏感的沈从文意识到现代性的价值趋向和思想诉求,“乡下人”的标签又预示了他思想意识中的民族文化价值指向。罗宗宇从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文化背景出发,指出“沈从文的‘乡下人’自我身份建构与认同是社会现代性的产物”[13]。在西方强势现代文明的入侵中,沈从文坚持自称“乡下人”,表明他自觉担负起对现代性反思与批判的责任,在对“乡下人”身份的多次确认与内涵延伸中,他的民族主义立场逐渐明晰。

三、民族国家认同

沈从文的写作扁舟始于淳朴的苗族儿女,传奇的湘西世界,在历史的长河中慢慢驶向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想象。哲学家林宰平曾经告诫年轻的沈从文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文艺创作要亮出自己的思想,因此,沈从文的文艺生涯是带着“思”启航的。按照写作空间,沈从文的小说可以分为苗乡传奇、城市批判和民族书写三种类型。早期的沈从文将写作触角伸向记忆中充满浓郁乡情的湘西世界,旨在寻找一种人性的美丽遗存,这个时期的作品有《往事》《玫瑰与九妹》《夜渔》《腊八粥》等。这是因为在北京的城市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充满活力和希望,反而更为冷漠和困苦。为了心灵的慰藉,释放被压抑的情绪,他回味起以前的快乐时光。《黎明》《哨兵》《山鬼》等作品集中展现了奇异的苗民世界,充满了偏僻湘西的民俗风情,自然风光。苗族文化中野性、热烈以及源自生命本身的原始性情无不显示出活力。

随着他对城市文明内质理解的深入,他敏锐地意识到城市的“现代”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以及城市流弊和种种交际世故。这种“现代”的欲望不是源自民族的本心,而是“转贩”而来的[14]32,终将毁掉民族的元气和精神。《绅士的太太》《都市一妇人》《八骏图》等作品深刻批判了都市知识分子的虚伪和堕落。与此同时,他继续建构出“湘西”这一精神家园来与畸形的城市文明进行对照。在沈从文眼里,湘西世界的山水具有治愈和净化人心的力量,那种蕴藏在人们身上的善良、正直、人情美充满着自然神性的光辉。《三三》《边城》中,他对人性美的讴歌和颂扬发挥到极致,他甚至要建造一座“希腊小庙”,把“人性”供奉起来。

对湘西世界的重构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和读者建立一个美丽的精神家园,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有着改善现实拯救民族堕落的担当意识,为了让人们“认识到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明白这个民族真正的爱憎与哀乐”[15]。1934年,他第一次返回阔别十多年的家乡,种种见闻给了他极大的感慨,此时的湘西和他记忆中的家乡已然不同,这让他难过。返乡前开始的《边城》写作,在回京后迅速完成。但在《边城〈题记〉》中,他预告式地说之后还要再写一部作品,“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16]3。这部作品就是《长河》。沈从文从湘西这一区域文化的视角中,展现了中国社会下层人民的灵魂扭曲的悲剧。“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是,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16]3他对现实湘西社会中金钱关系、权力关系导致的人性堕落痛心不已,理想中的淳朴善良与现实中的蒙昧落后产生鲜明对比,对时代巨力碾压下无奈挣扎的湘西儿女充满同情和悲悯,在控诉不合理社会的同时,便思考着“用什么方法,就可以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17]281民族国家现实的担忧,坚定了他对文化重建的信心,决定用“文字作为工具”,摧毁重建“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8]39。沈从文的“文学救国”理想是建立在人性和生命精神基础上的,借助文学祛恶扶正的力量,强大传统文化中优质正向的基因,实现民族品德重造和社会制度重造。这便是其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的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在“九一八”事变后表现得尤为明显。张新颖认为,“从抗战以来到差不多整个四十年代,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一直盘旋在他的思想中”[18]。黄瑞杰认为沈从文的创作从早期的偏重苗族形象的描绘在1930年代转向中华民族的整体构建,体现了他对“九一八”事变后民族危机的回应[19]。刘洪涛在其《沈从文小说新论》中指出,1933年之后的沈作走向“国家认同”,对苗族的强调最终转化为“中华民族”,地方成了重造民族国家的重要资源[20]。与《边城》的人与自然交融的“乌托邦”塑造不同,小说《长河》直抵严酷的现实,是对湘西往昔美好岁月的一曲挽歌,集中体现了沈从文的文化隐忧和民族关怀。“《长河》标志着沈从文从文化理想向政治理想,从审美想象向意识形态想象的过渡,这使《长河》不同于《边城》的人类学属性,而充分展示了意识形态特征。”[21]

《长河》的时间设定在1936年秋天,聚焦于辰河中部吕家坪水码头及其附近的小村庄萝卜溪。在一个看似偏僻远离世事的村庄里,民族危机、国家灾难的威胁如山雨欲来一般笼罩。吕家坪人对“新生活”要来了的恐惧,夭夭与保安队长的相遇无不预示着将要来临的麻烦和灾难。在《长河》中,沈从文站在民族国家的高度重返湘西,参照湘西本土的文化形态,力图寻找古朴民俗中复归人性和民族精神重造的可能,想象未来中国社会和生命形态的蓝图。此时,沈从文对地方、乡土的关注和忧思,与对现代中国民族国家前途命运的关注和忧思息息相通、一脉相承。《长河》中反映的不仅是一个特定地区、一个族群的历史命运,更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命运轨迹。沈从文也说:“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16]7同时,沈从文的民族主义立场与国家主义立场相依附而存在,他强调“必须把湘西当成中国的湘西”[22],湘西的发展和振兴,依赖于全中国的复兴。

从沈从文的创作轨迹来看,乡村文化和传统文化始终是其民族道德精神建构的基础。他对于民族道德重构的愿望不是写作开始就存在的,正是对乡土、对民族无限深沉的热爱促使他逐渐放弃了苗族作家的身份,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日渐强烈,走出城乡、苗汉的地域对比,而成为国家整体命运的代言人。他将个体生命投入到文学文本中,挖掘国家重造、民族重造的思想精神资源,实现了从少数民族立场到中华民族视野的转变。

四、人文价值取向

沈从文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的核心是“重造”,有着清晰而明确的路径。他秉承的是“五四”初期启蒙主义的路子,勇敢扛起社会重造为己任的大旗,从创造文学经典出发,重塑被扭曲的人性,从而达到重造民族、重造国家的目的。他的这些思想可以从对待文学与政治,传统与现代,人性和民族精神的立场上得到说明。

首先,在改造民族、改造国家的方式上,他舍弃了政治的方式,把文学作为重造的工具。 沈从文向来是排斥政党革命和暴力杀戮的,他认为“想法把这个国家重造,……并非几个做大官的用法令奖惩即可见功”[14]342。他肯定胡适利用文学改造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思想,在给胡适的信中指出:“一切经典的制作,不离乎文字,新的经典的形式,照近二十年来的社会习惯,又如何适宜于放在一个文字作品中,以便在广大读者群中唤起那个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心,并粘合这点精神于民族发展某种设计上。”[14]282在为中国国民、社会、民族、国家问题把脉问诊后,他归纳出“穷”和“愚”是病灶所在。“物质上的穷有办法,易解决”[23]246,思想上的“愚”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责任者。思想上的顽疾需要教育来疗治,最好的教育是美育,最好的方式是文学。与左翼相比,沈从文更倾向以纯粹的审美观打量世界,关注文化中的美质。在他眼里,文运与国运是同构的,文运的堕落与国运的衰微呈正相关,改变国运必须要从改变文学家、改变文学创作方式入手。当时的文艺与官商势力走得太近,文学趣味低俗,文运堕落,作家失却了“天真”与“勇敢”,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崇高理想面临被毁灭的危险。他在《文学家的态度》中,强调诚实严肃的创作态度,对“海派”的投机取巧、商业竞卖、自私浅薄的风气进行了批判。同时沈从文提出文学经典重造的思想,并身体力行地创造出《边城》等一系列具有艺术美、人情美的作品,企图使文学作品“从普通宣传品变为民族百年立国的经典”[14]297。当然,他的文学救国的理念具有文人理想的乌托邦性质。

其次,沈从文始终坚信要“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他所说的文化是现代启蒙文化,还是传统乡土文化?都不完全是。20世纪30年代,国难危机加重,知识分子界掀起了一场大论战,争论的焦点是中国民族国家文化的核心是以西方现代文化为本位,还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由此产生了胡适、张佛泉等西化派和张君劢、张东荪等新儒家派。沈从文的文化理念与张君劢类似,与赫尔德、费希特的西方文化民族主义传统遥相呼应,都是希望通过民族文化的重构,树立民族精神和民族认同。需要指出的是,沈从文的文化思想是极具现代性和矛盾张力的。尽管他民族精神构建的基础是传统文明,其重返湘西叙事中也常常带有浓重的怀旧色彩,但他并不主张回归过去、文化返古。他的作品中,乡村的过往是充满活力的,城市的现在是处于腐烂状态中的,仿佛给人一种保守的假象。实际上,沈从文对传统的态度是批判性的,与名噪一时的梁启超、梁漱溟等文化保守主义者的主张不同。他对古老的“向后看”的文化态度表示怀疑:“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是能用思索的人就目前环境重新去打算,重新去编排,不是仅仅保守那点尊王复古的感情弄得好的”,“与其把大部分信仰力量倾心到过去不再存在的制度上去,不如用到一个崭新的希望上去”[14]182-183。沈从文对传统的关注是希求从中找寻到中国文化的优秀品质,来对抗现代文明中的伦理倒退。他以“乡下人”的眼光审视农村,既歌颂了民间人性美,也揭露出农村的愚昧陋习,更多的是对市侩文化、城市伦理的对比和批判。沈从文也不是冥顽不化的守旧者,他大量阅读西方文学经典,了解基督教精神,写过《爱丽斯中国游记》,对希腊精神所代表的人性光辉倾心不已。现代文明是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产物,追求科技、经济、物质的进步。在现代文明的激荡中,敬神祭鬼,巫师苗蛊的迷信被常识所摧毁,人们有了商品流通的概念,然而工具理性思维让国民失却了朴素的人情,精神趋向庸俗化,情感近于枯竭。现代文化的拜金、自私的一面也绝不是沈从文所倡导的。沈从文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是持双重批判态度的,他一方面在传统文化中挖掘“善”和“美”,一方面在现代文明中取得“真”的质素,他的思想中同时蕴含着“守常”和“迎变”两种因子,前者可以视为对现代性的反思,后者则是对现代性的追求。在对现代性反思与追求的张力中,他融合了乡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精华,构建出新的文化观,但是他把所有的社会政治问题归结为文化问题是典型的一元化思维,具有简单化的倾向。

归根结底,在沈从文看来,一切重造的核心在于人,人的重造成功与否关系到民族、国家重造的有效性和实现程度。沈从文一直对人的“热忱”和“正义”抱有希望,同时也相信青年人的力量,“爱与同情的抽象观念,尤其容易和身心健康品质优良的年轻生命结合,形成社会进步的基础”[8]213。与严复、梁启超的“新民”说和鲁迅的“立人”思想不同,沈从文所谓的“人”,既要有“兽性”,又要有“神性”,即追求身心两方面的协调,生存与理想的调和。他常说,“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8]34,有信仰的人应该摆脱动物式的生存状态,拥有必要的自识和反思力。这实际上是对当时社会充斥着的庸俗功利主义市侩人生观的强烈批判。《丈夫》《爹爹》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趋功利化,日渐腐蚀着人们的精神、理想,摧残着民族的心理品格。沈从文在为世俗的功利观忧心的同时,也在忧虑着国民的理性蒙昧状态。中国人普遍有听天由命、随遇而安的心理传统,沈从文笔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在安于现状中迷迷糊糊地过日子,“活时,活下去;死了,完事。‘野心’在多数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会存在”[17]390。他们生命中主观能动性和自主性的失落,让沈从文异常痛苦,他决心用“人性疗法”,促使国民生命由自在走向自为,从沉沦走向本真。

沈从文的“人性疗法”主要包含两个层面,一是对美与爱的坚守,二是回归自然。沈从文崇尚自然美、人性美、社会美,视自己为“美育代宗教之真实信徒”[23]360,极力倡导博爱。他的美育思想继承了楚文化的“尚美”传统,同时也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回应。他的博爱思想则多来源于基督教的影响,可见他对西方文化的包容态度。另外,自然是生命的源泉,都市是缺乏诗意的。他主张在自然中倾听生命的声音,实现人性与人格的统一。在沈从文的笔下,以翠翠、三三、夭夭代表的自然健康形象与病态的城里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思想继承了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与西方的诗化哲学主张不谋而合。沈从文的“人性疗法”指向人本身,他对个体自由的推崇,反映了他深刻的人类意识和对人类远景的凝眸。

五、结论

沈从文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具有多重性。他沿袭了楚地屈原之风,继承了“五四”的自由主义精神;既强调现代主体性和启蒙精神,又对传统文化着迷般地挖掘;看似远离政治又对民族精神和国家未来充满热忱;在歌颂苗民健康向上生活态度的同时,又批判了他们的愚昧和不自知。脱胎于军中文书,成长为精神思索者,来到城市,依然做“乡下人”,他的身份转变和自觉定位表明了他逐渐明晰的民族主义立场;从苗乡传奇、湘西故事中提炼民族精神,在初民遗风中寻求人性光辉,在田园牧歌中传递家国哀痛,反映了他的民族主义情怀;坚持把文学文化作为民族国家重造的工具,把尊重人的生命权和生存权作为判断社会文明程度的最高标准,体现了他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然而,在当时的中国,政治经济的解放是首要任务,文化审美的救赎无法得到足够的重视,用思想文化来解决现实问题的策略显得不合时宜,只能是一种诗人式的理想。后来,他也在现实中明白:“理想虽美永无现实性。必到这种理想原则和政治实际结合,才有可能。”[8]372胡适说:“民族主义最浅的是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立一个民族的国家。”[24]民族主义的使命不仅仅是文化层面,还有政治层面。要在政治上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现代民族国家,如何建立,沈从文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没有更多地涉及,但他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现代性的批判性思考具有极大的前瞻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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