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艳
(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4)
近十几年来,随着国内学界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研究的兴起,阿多诺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杰出代表之一,其哲学思想也开始进入国内众多学者的研究视野,并引发了对其代表作《否定的辩证法》的研究与探讨。当前大多数学者侧重于对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的非同一性哲学思想和瓦解逻辑进行解释和阐述,论证其否定辩证法思想在哲学理论发展中的批判性作用和启蒙性意义①。甚少有学者从哲学思维方式视角把握其《否定的辩证法》的逻辑结构。本文以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的哲学思想的发展逻辑为对象,以规定了的否定概念为切入点,对其瓦解逻辑背后的思维方式进行分析,以期揭示阿多诺哲学思维方式的本质。本研究发现,阿多诺的哲学思维方式及其否定辩证法的逻辑结构不再遵循传统哲学总体性和同一性的思维逻辑结构,他跳出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对象符合概念的思维模式,并指出概念与对象之间的异质性关系,系统性地论证了非同一物(也可称之为非概念物)的哲学地位和思考模式。阿多诺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反体系、解构性、否定性、非同一的异质性思维方式,研究这种异质性思维方式能够为进一步探讨阿多诺哲学理论的本质提供方法论启发。
众所周知,以抽象的同一性逻辑为基础的形而上学哲学理论很难真正实现主体与客体的有效统一,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种思维逻辑是同一性的,要么用主体征服客体,要么用客体征服主体,都是一种强制性的、霸权性的思维方式。黑格尔最早意识到这种形而上的同一性思维逻辑存在的问题,他指出:“康德以前的形而上学认为思维的规定即是事物的基本规定,根据这个前提,坚持思想可以认识一切存在,因而凡是思维所想的,本身就是被认识了的。”[1](95)意识到这个问题后,黑格尔比之前的哲学家更进一步的地方在于,他通过否定性的辩证法将精神之外的非同一物展现出来,即通过“规定了的否定”发现概念之外的东西,并将理性的认识活动变成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在黑格尔那里,主体精神通过自否定打开自身,自否定作为规定了的否定、作为生命发展的内在冲动不是一种外在的排斥和拒绝,而是精神内在的“自身反思的关系”②。他指出:“否定的东西,它是概念自身所具有的,这个否定的东西构成了真正的辩证的东西。”[2](38)但是黑格尔否定性的辩证法在目的论的牵引下,自否定同时也有着一种向肯定(即否定之否定)转入的渴望和冲动。如此一来,主体通过自否定意识到他者的存在,而他者刚好对自身构成一个中介或者否定。通过再一次的否定之否定、扬弃他者,主体精神不再是绝对的自足,而是内含他者和被他者中介的绝对精神。这样,精神完成自我发展的历险,不再是绝对的实体,而是经过辩证法发展的主体与实体的统一,主体与客体也不再是分离的,两者在否定辩证法的发展过程中得到统一。
换言之,在黑格尔那里,自否定作为规定了的否定是整个辩证法的基础。主体精神通过自身的否定,发现非概念物(即他者),并再次通过否定之否定的原则,用非概念物中介了概念,最终概念获得发展和规定,又回到自身,实现具体和抽象的统一。对于精神又回到自身的做法,即否定之否定原则,阿多诺坚决地持反对态度。他指出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原则仍旧囿于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思维逻辑,因此需要将辩证法从这种思维体系中拯救出来。阿多诺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了改造,而这个改造的核心就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范畴——规定了的否定。阿多诺认为规定了的否定必须过渡到否定之否定。阿多诺道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真正秘密,即黑格尔的哲学逻辑是同一性哲学,通过“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过程,主体把自己规定为一个内在的精神性存在,将他者作为精神的附庸和中介,通过自我愚弄,人把自己等同于某个灵魂或精神,从而达到自我同一的错觉[3](229)。其目的是追求一个绝对的、确定的、纯粹的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的最高本体,成为所有存在之物的秩序的构成者,这才是黑格尔辩证法最不辩证的地方。所以主体和客体虽然在黑格尔那里是统一的,但它只是上帝概念的必然结论和发挥,因为辩证法将客体消融在主体精神之中,客体仅仅是主体的属性,因此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只不过是主体与自身的统一。
阿多诺认为,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否定之否定原则其实是同一性思维逻辑的核心,是反辩证法的,对此,需要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批判和改造。首先阿多诺将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概念——自否定——进行了分解:一个是否定之否定,另一个是规定了的否定。阿多诺认为:“唯一肯定的东西仅仅是规定了的否定,是批判,而非某种突然转向得出的结果,被肯定幸运地攥在手里。”[4](122)即规定了的否定才是否定辩证法的核心,是对形而上学及其整个体系发起批判的关键,而否定之否定不过是同一性思维逻辑的表现和结果。因此,要从黑格尔同一性逻辑的辩证法中解放出辩证法的真正的要素,而解放的关键在于还原规定了的否定本来的意味,即规定了的否定才是批判传统哲学的逻辑起点和关键概念,才是辩证法的真正核心。
阿多诺考证发现,在黑格尔辩证法中,“一种规定性自身就是否定,所以它们是否定的无,但是否定的无,自身就是某种肯定的东西”[2](93)。也就是说,自否定作为规定了的否定同时包含否定和肯定两个方面的内容。但是这种肯定并不是对形式逻辑的肯定,而是对自否定产生的更加丰富的内容的肯定,即对他者或非概念物的肯定。因此,自否定自身已经包含了逻辑的否定方面和他者(经验物)的肯定方面,即通过概念逻辑的否定发现了他者的存在,是对他者的肯定。因此,规定了的否定才是内容的逻辑[4](122),它将概念与非概念物呈现出来,这个概念与非概念物同时存在的张力状态才是辩证法的真正内容,是辩证法的实质所在。也就是说,规定了的否定呈现出概念和非概念同时存在的状态,二者都是否定辩证法的构成要素,而不是其中之一将另一方纳入自身,达成否定之否定的肯定存在。这其实是同一性思维方式下概念辩证法发展的必然结果,即概念对非概念物的强制统一。对此,阿多诺指出:“辩证法的经验内容并不在于否定之否定的那个原则,而在于他者对同一性,从而也是对同一性统治的反抗。”[4](125)
阿多诺认为概念总是对象的概念,但其对象也就是非概念物本身也潜在地包含有概念的要素[4](33),概念也只有在与非概念的相互否定或者中介的关系中才能被理解,这才是否定辩证的逻辑实质。因此,黑格尔借助非概念物得出的否定之否定实际上是把概念把握不住的东西拒斥在概念体系之外,或者是用概念把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非概念物)概念化了,“由于黑格尔始终如一地把非同一性消融在纯粹同一性中,概念便成为非概念的保证”[5](403)。黑格尔通过否定之否定将非同一物纳入概念自身,虽然概念在内容上丰富了自身,但是概念仍旧是一种概念,是符号逻辑推演的结果,是纯粹形式和概念的演绎,是同一性哲学所具有的同一性逻辑使精神回归到否定之否定[6](159)。这是黑格尔辩证法的缺陷所在。阿多诺对此批评道:“否定之否定并不会使否定走向它的反面,而是证明这种否定不是充分的否定。否则,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使自身一体化是以牺牲它的潜能为代价的——便最终也不关心起初被设定的东西。”[5](157)因此,否定辩证法的主要任务就是揭示规定了的否定的真实含义,将辩证法的真正内涵从否定之否定的同一性思维逻辑中解救出来。
可以看出,阿多诺正是在规定了的否定这一逻辑起点上批判黑格尔同一性哲学的思维方式。阿多诺认为规定了的否定已经呈现出概念与非概念物、思维与存在这种异质性存在的状态,揭示出其基本的结构。他指出:“被否定的东西直到消失之时都是否定的。这是和黑格尔的彻底决裂”[5](157),“没有否定之否定,统一的要素也可以生存下来,但它用不着委身于那种作为至上原则的抽象。统一的要素之所以生存下来,不是靠概念到一般的总括性概念的一步步递进,而是因为概念进入了一个星丛。”[5](159)在星丛中,概念与客体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非强制的但又相互关联的状态。因此,阿多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态度是保留其合理内核——规定了的否定,其工作就是将这个合理的内核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同一性逻辑中剥离出来,还原其本真的状态。规定了的否定已经揭示了所有辩证法的秘密,根据规定了的否定的否定方面,否定了概念的绝对同一性,然而在否定概念的过程中,作为中介的非概念物则以肯定的方式展现出来,并且这种状况永远不会消失的,任何一个否定都是对这种状况的呈现。规定了的否定的目的是要维护各个确定要素之间的非同一状态。否定辩证法唯一肯定的东西就是作为开放体系的规定了的否定。否定辩证法的关键就在于“改变概念性的这个方向,使它趋于非同一性”[5](11)。而否定之否定的得出只不过是形而上学虚假的同一性目的的表现而已。
有一点需要明确,阿多诺反对同一性哲学并不意味着完全否定概念的确定性,如果否定辩证法是完全的否定,那么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相对论,即没有确定性的知识,这是对阿多诺的误解。有学者指出,阿多诺的否定性是绝对的,是不包含任何肯定的否定[7](19−25),但完全的否定导致的结果是不可知论,其实这是对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误解。阿多诺的规定了的否定并没有走向相对主义或者不可知论,相对主义正是阿多诺所批判的庸俗的唯物主义(认为物质和运动才是真实的)。阿多诺认为规定了的否定本身就包含肯定的因素(非同一物),否定辩证法并不是完全否定概念的存在与确定性,而是瓦解或者破除同一性思维逻辑,自觉意识到概念和非概念物之间的异质性或者界限性,从而防止概念的拜物教或霸权行为,这才是其否定辩证法和瓦解逻辑的内在本质。
从上述可知,否定辩证法的重要任务之一是从形而上学的思维逻辑入手来完成对整个形而上学的批判。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是西方形而上学最基本的思维逻辑,这种思维方式总是诉诸绝对概念、抽象意识或绝对客体,预先设定存在绝对的本体,一切东西都是这个本体的产物,都能还原为这个本体,并通过抽象的思维逻辑演绎将最终本体进行澄明。在这种思维逻辑下,哲学的目的就是认识这个最终的本体,从而达到对宇宙万物和真理的认识。这种思维方式用先验的意识或概念自为地建立一种先验的逻辑结构去规范现实生活,这种观念的强权主义和对非同一物的压制构成同一性哲学的固有特质,造成同一性的魔咒。阿多诺在哲学逻辑上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对同一性哲学思维逻辑的证伪。证伪同一性思维逻辑是其瓦解逻辑的对象,那么他是如何指证同一性哲学思维逻辑的荒谬性的呢?
阿多诺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通过对规定了的否定的重新理解来解构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阿多诺认为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用概念来指称非概念物,使非概念物被概念所奴役,在同一性思维逻辑的指导下,理性将一切都统筹和同化为自身,而将无法统筹的异质性存在称为概念的偏差,并采取消灭或同化的办法将其同一于自身。也就是说,同一性哲学对差异性、个体性和异质性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其逻辑结构的最终目的是追寻绝对的、确定性的真理或本原,强制磨灭或者抹平非同一物,因此是一种等量齐观的思维方式。法西斯主义就是这种同一性理性的最直接的现实表现。因此,“理性是病态的,只有得到治愈后才是合理的。”[5](170)这是形而上学的最大问题,它直接导致哲学甚至实践的错误。
在同一性思维的先验逻辑下,先验的主体意识为客体设定好位置和框架,客体成为主体的附庸。阿多诺指出:“无论一个思想体系如何被动地建构,但是如果就其本质而言它依旧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不能够兼容它的体系之外的任何东西,那么它也就成了一种肯定的无限性——有限的和静态的东西。虽然黑格尔曾经为此而称赞自己体系的这一独特性,但是却仍然改变不了其哲学体系的有限性和静止性。就其本质而言,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本身就不是一种真正的生成,它其中的每一个前提与规定都已经不明晰地被预设了,这种保护措施使他显的不真实。”[5](26)阿多诺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与其对立面同时存在,是一种否定的存在状态,否定辩证法的首要任务就是瓦解同一性哲学思维的先验逻辑结构,为非同一物腾出合理的位置。也就是说,哲学不再是抽象的统一,而是认可非同一物的开放状态。他指出:“非同一性的认识想说出某物是什么,而同一性思维则说出某物归在什么之下、作为什么的样本或表现,因而也就是说出其本身不是的东西。”[5](152)“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5](3)但在同一性哲学思维逻辑范式下,辩证法的否定本性被遮蔽,黑格尔虽然发现了辩证法的批判与否定本性,但是他仍旧没有跳出同一性思维逻辑的框架。因此,阿多诺认为黑格尔从规定了的否定转向否定之否定所得出的确定结果并不是逻辑上的必然,因此也是不合法的。因为对某物的肯定总是与它的否定同时存在,如果强制它转入肯定性,那么“否定只要被驱动得足够远,并通过自身的反思,便于肯定相同一”[4](121)。对此,阿多诺要求找回非同一物。他指出:“把否定之否定等同于肯定性是同一化的精髓,是带有最纯粹形式的形式原则。在黑格尔那里,在辩证法的最核心之处一种反辩证法的原则占了优势……如果整体有魔法,如果它是否定的,那么对被概括在这个整体之中的特殊之物的否定就仍然是否定的。它唯一肯定的方面是批判,即确定的否定,而不是突然转向的结果或幸运地被把握的确证。”[5](156)
基于此,在瓦解逻辑下,哲学反对一切本体论,基于否定辩证法的哲学不再追求一种纯粹抽象的最终本原。在阐述否定辩证法之初,阿多诺就郑重地宣布:“在批判本体论的时候,我们并不打算建立另一种本体论,甚至一种非本体论的本体论。”[5](133)阿多诺认为“没有存在者就没有存在”[5](132),即作为非同一物的存在者与作为本体的存在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不能通过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原则将存在者纳入存在。阿多诺拒绝本体论是为了为非同一物找回合适的位置。他明确指出,他绝不期望一种“总体性哲学”,辩证法的本质是反对任何一种第一性原则或从本体论出发的同一性哲学。因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反体系的,体系是概念的集合体,而否定辩证法反对概念的霸权。因此,否定辩证法不再是一种追求确定性、绝对性、体系化的哲学结构,它本身就努力逃离同一性思维预设的总体性逻辑框架。
可见,阿多诺通过瓦解逻辑将同一性逻辑之外的他者揭示出来,证明了非同一物真实存在。但阿多诺对同一性哲学及其思维逻辑的批判并不意味着完全否定同一性,而是意味着他在批判的同时实现对同一性哲学的拯救。他指出:“通过同一性批判,同一性并未消失,而是在质上改变了自身。对象与它的思想的亲和性要素存在于这种同一性之中,把同一性定义为自在之物与其概念的符合,这是罪孽。但它的理想却不容简单地被抛弃:在那种说事物不应符合其概念的指责中,也存在着对这种理想的追求。从而,非同一性的意识也包含着同一性。”[5](146)批判和拯救是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思考中建构的一种全新话语。
根据前文所述,我们知道在阿多诺那里,主体(概念)与客体(非概念物)的对立是不可消除的,规定了的否定是存在的唯一确定性,“否定之否定只不过是一种同一性,一种新的幻觉,是推论的逻辑——最终是主观性原则——对绝对的投射”[5](157)。“规定了的否定”是持续存在的一种常态,这种概念与非概念物、思维与存在互相中介异质性存在的状态才是否定辩证法的真谛。
但是阿多诺强调否定辩证法的一个前提则是尊重客体的优先性。在主客体的关系中,阿多诺认为:“对同一性的批判是对客体的优先地位的探索。不管怎样否认,同一性思维都是主观主义的。对这种思维的修正——把同一性看作不真实的——并没有使主体和客体达到一种平衡,也没有把功能概念提高为认识中的唯一统治角色。”[5](181)也就是说,对客体优先性的探索是批判同一性思维方式的前提,以期保证非同一性思维逻辑的客观性。阿多诺进一步指出:“客体虽然只能通过主体来思考,但它总是某种与主体相对的不同于主体的东西;而主体在其本性上就先在地也是客体。我们不能想象一个不是客体的主体;但可以想象一个不是主体的客体。主体也是一种客体,这是主观性的一部分意义;但客体的意义却不包含其成为主体。”[5](184)也就是说,客体的优先性意味着主体首先可以被想象为一种客体,主体在先天上就是一种客体,主体在思考或者“工作”的时候首先是作为客体而存在的。换言之,主体同时是客体的一部分,但是客体却不能被想象为一种主体,即客体并不是主体的一部分,所以在时间的先后逻辑序列中客体具有优先性。“正是由于转向客体的优先性,辩证法才变成了唯物主义的。客体,非同一性的肯定性表现只是一个术语上的假面具。”[5](190)
需要强调的是,阿多诺强调客体的优先性,仅仅是指在时间的先后逻辑序列中客体具有优先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将客体放置于主体的位置,将客体或者非同一物变成另外一种“第一性”或“第一哲学”,而是意味着“(它,即客体)是辩证法中的一个要素——没有超越辩证法,而是在辩证法中表达出来”[5](182)。换言之,客体的优先性并不意味着客体可以用其自身吞噬或者同化主体,主体也有相对的独立性。阿多诺重视非同一物(即异质性存在物),但同时也重视主体的存在,因为客体只能通过主体的思维才能被把握,但是这种把握也并不意味着主体对客体的同化、奴役、吞噬和支配,客体还是作为一种异质性的存在而存在。也就是说,主体和客体就是一种相互否定和相互中介的不断否定发展的状态。
一言以蔽之,阿多诺通过否定辩证法确立了客体的优先性和主体的相对独立性,打破了唯心主义的同一性逻辑。如此一来,主体与客体之间是一种互相中介的存在状态,主体不能吞噬客体,客体也不能统治主体,这种非同一性的存在状态最终走向了“星丛”③。主体与客体、概念与非概念物只有走进“星丛”才能呈现一种平等关系,在“星丛”中,病态的理性得以治愈。但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在阿多诺那里,主体与客体的相互构成关系并不是建立在感性的实践基础之上,而仅仅是从否定辩证法的逻辑演绎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就导致客体的优先性并不是真正的优先性,而是存在于意识中构想出来的优先性,这个优先性奠基在主客二分的逻辑基础之上,否定辩证法就有陷入形而上学漩涡的危险。因此,阿多诺的客体优先性思想和“星丛”理论总是被很多学者批判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按照传统哲学的同一性思维逻辑,一方面极力通过概念的抽象手段将非概念物排除出去,另一方面总是试图通过概念来把握非概念物,并将其概念化后纳入自身。这种强权式的同一性思维逻辑将导致主体的霸权,即概念或者精神主体一再对非同一物进行同一化操作,将非同一物纳入自身,以便得出确定的认知。但是这种主客体的统一成为一种虚假的预设,主体越是同化客体,客体越是努力去挣脱主体的统治。黑格尔比之前的哲学家进步的地方在于,黑格尔通过辩证法将概念之外的非概念物的具体性展现出来,即主体精神通过规定了的否定发现了概念之外的东西。但是黑格尔仍以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作为其哲学演绎的逻辑,这种内在的思维逻辑导致辩证法必须通过否定之否定的原则确立绝对精神的本体地位,但是这时的绝对精神不再是纯粹抽象的同一,而是包含多样性或者异质性的同一性。换言之,在同一性思维逻辑指导下建立起来的各种哲学理论体系虽然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将概念物以各种方式踢出、悬置、囊括进概念自身,但是这些做法的内在逻辑是为了保证主体认识或者理性知识的确定性,从而拒斥非同一物的存在。这种做法直接导致概念与非概念物、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之间关系的紧张。例如唯心主义用主体的霸权统一客体,而旧唯物主义将非概念物实体化使其成为抽象的一般实体,从而将主体客体化。这两种做法都源于其哲学理论背后同一性思维逻辑的作祟。
阿多诺瓦解逻辑的目的是改变这种同一性哲学思维,正视非概念物的真实存在,正视概念与非概念物之间的张力和矛盾,这才是否定辩证法的实质。他指出:“意识到概念的总体性是纯粹的外表,我别无它路,只能内在的按其自身的尺度去冲破总体同一性的外表”[5](3),“哲学的反思要确保概念中的非概念物。否则,根据康德所言,概念就是空洞的,最终由于不再是任何事物的概念而变得虚无。”[5](10)因此,阿多诺“用那种不被同一性所控制的事物的观念来代替同一性原则,代替居最上位概念的至上性。运用主体的力量来冲破根本的主观性的谬见”[5](2)。也就是说,阿多诺通过瓦解逻辑力图解放同一性哲学思维逻辑下被压抑的非同一物或他者。他意识到思维与存在、概念与非概念物之间的异质性存在,规定了的否定正好让这种异质性存在的真实状态呈现出来,这是否定辩证法的实质。“所有概念都要涉及非概念之物,因为概念就其自身而言是现实的要素,这个现实首要地是为了控制自然的目的而迫使概念形成。概念的中介自身从其内部显得在其领域中具有优先地位,离开它什么都不可能被认知。这不应被误认为它本身的样子”[5](10),即“非同一物不像某种自身是肯定的东西那样可直接的获得,也不是靠对否定之物的否定之否定来获得”[5](156)。非同一物与概念同时存在,两者互为中介,以一种异质性状态同时存在。因此,阿多诺通过瓦解逻辑发现了传统辩证法封闭的逻辑体系之外的东西[5](141),破解了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的教条,承认思维与存在、概念与非概念物的非同一性或者异质性存在是辩证批判的本质。“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5](3),而不是对形而上学或同一性哲学的确证,这就“表明同一性是不真实的,即概念不能穷尽所表达的事物”[5](3),“那么真理就必定处于超越概念的地方”[8]。正是在这个基础上阿多诺确立了一种异质性的哲学思维方式。异质性哲学思维强调概念和非概念物之间相互的中介关系,“对概念来说,中介是本质的,概念本身按其本性直接就是中介……不被中介的东西是没有的”[5](169),即概念和非概念物是互相构成的要素。
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虽然是从黑格尔那里演变而来,但是在思维逻辑方面两者完全不同。黑格尔通过同一性的思维逻辑构建起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原则,而阿多诺则以思维(概念)与存在(非同一物)的异质性为逻辑起点来理解否定的辩证法。在阿多诺看来,真正的辩证法应该以概念与非概念物的异质性为前提,即以承认非同一物的真实存在为前提。只有这样,辩证法才能跳出同一性哲学思维方式的束缚,才能正视个体人的真正解放,而正是在正视非同一物存在的基础上才确立了异质性哲学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要求对概念与非概念之间的异质性状态保持一种自觉性,而不用等量齐观的同一性思维逻辑将二者统一起来。也就是说,“辩证法在根本上是一种‘非同一性’思维,任何试图追求并宣称达到了思维与存在统一性的理论思维和意识形式都是独断和僭妄。”[9](31−37)而“传统思维的错误在于把同一性当作目标。……把同一性定义为自在之物与其概念的符合,这是罪孽”[5](146-147)。形而上学及其思维方式总是用一种抽象的、虚假的本体概念强制性地将异质性的非概念物囊括进自身,最终导致虚幻的统一和主体的霸权。阿多诺通过异质性哲学思维方式,将同一性逻辑的内在矛盾展现出来,指出真正的辩证法包含了概念与非概念物两个要素,辩证法正是对这两个异质性要素互相中介状态的呈现。“对概念来说,中介是本质的,概念本身按其本性直接就是中介……不被中介的东西是没有的。”[5](169)“凡在宣扬某种绝对‘第一性’之物的地方都会谈到次于它的东西,谈到和它绝对异质的东西,即它的意义上的关联物。”[5](135)还需要指出的是,阿多诺通过瓦解逻辑来反对同一性哲学,并确立了非同一物的地位,但他并没有建立一种新的非同一性哲学,因为非同一性这种概念性的指称其实也是另外的一种同一性哲学,即概念哲学。
综上所述,研究阿多诺否定辩证法内具的瓦解逻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意义。
首先,阿多诺否定辩证法背后的瓦解逻辑作为一种新的哲学思维方式,重构了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对辩证法的理解路径,打破了辩证法的传统形式,将形而上学中本已存在的非同一物拯救出来。因为“辩证法的经验实质,并不在于否定之否定的那个原则,而在于他者对同一性的抵制”[5](158)。在此基础上,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不仅保持了辩证法的开放性,承认“非同一物”的真实存在,实现了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也解放了被同一性哲学所奴役的辩证法,完成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拯救,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唯物主义哲学视域。因此,阿多诺的贡献在于:他通过转变哲学思维方式(即通过瓦解逻辑)确立了异质性思维方式,在对传统同一性哲学进行彻底批判的同时实现了对它的拯救,在改变哲学思考方式的同时也改变了哲学的理论旨趣和历史使命,从而完成了对启蒙哲学的再启蒙。所以“阿多诺站在辩证法的边界上,他既是一个终结者,又是一个出路的探索者”[4](1)。
其次,阿多诺将瓦解逻辑从理论领域运用到对社会历史领域的分析之中,激起了对社会霸权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同一性思维逻辑不仅存在于哲学理论之中,也存在于现实社会生活之中,同一性思维逻辑在社会社会生活中表现为极权主义、霸权主义、强权政治,或表现为对大众的奴役与精神控制,并为其合理性提供理论依据。纳粹主义导致的大屠杀暴行就是这种思维模式的产物。阿多诺通过否定辩证法的瓦解逻辑,从思维逻辑上对极权主义及同一性思维方式进行了分析和批判,寻找隐藏在极权主义背后的理论逻辑支撑,从而从根本上有力地反击和批判极权主义,并以非同一物真实存在告诫世人,“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纯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5](362)。
再次,阿多诺对否定辩证法的论证为审视马克思与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关系和差异提供了有益的启发。我们从思维方式视角进行讨论,阿多诺实际上把握了马克思和黑格尔辩证法思想及其背后哲学思维方式的差异性,遵从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黑格尔坚持否定之否定的概念辩证法,通过同一性思维逻辑从一开始一直将具体和偶然性因素排除在整个流程之外,忽视了具体性、非同一物和人的生命个体的存在;马克思通过实践思维方式内具的边界意识对非概念物与概念、理论与实践、主体与客体等进行了确认,并将辩证法的非同一性、革命性、批判性解放了出来。阿多诺坚持否定辩证法的绝对否定性,这一颠覆性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马克思辩证法的进一步发展。
最后,就阿多诺瓦解逻辑的理论缺陷需指出的是,在辩证法的原则方面,马克思与阿多诺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阿多诺的异质性哲学思维方式虽然是对马克思实践思维方式的再发展,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超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马克思彻底颠覆了传统哲学内具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开创了实践思维方式。阿多诺从形而上学的思维逻辑内部揭示了思维与存在、概念与非概念物之间的异质性存在,从形而上学内部对其进行了瓦解和破除,但是阿多诺以瓦解逻辑为逻辑结构的异质性思维方式并不完全等同于马克思的实践思维方式。原因在于,在阿多诺那里,主客体之间的关系虽然是一种互相中介与互相构成的关系,但他对主客体之间如何构成的问题并没有给予关注。阿多诺通过规定了的否定将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呈现出来,而对于这种状态,阿多诺认为应该走进“星丛”。对于“星丛”,阿多诺更多的是在态度上描述,至于这种新的理论方式应如何运作,阿多诺本人也言之甚少。这种做法使得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成为一种想象的关系,而这种想象的关系最容易导致的结果便是先验的主体与客体的二分逻辑,这是阿多诺的瓦解逻辑遭到后来的学者严厉批判的地方。但是马克思在这个问题上要比阿多诺深刻得多,我们知道,马克思是以主体的对象性活动(即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为核心或基点的,将思维与存在、概念与非概念相互中介的状况有效地解决,破除了同一性的先在逻辑,实现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辩证统一。马克思基于实践范畴宣布了一切形而上学同一性思维逻辑的瓦解,在现实生活面前,同一性逻辑成为无效的理论。
注释:
① 否定性的辩证法和否定辩证法(也可称作否定的辩证法)是不相同的,前者一般用来称呼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他的辩证法包含否定之否定的肯定性因素,而否定辩证法一般用来专指阿多诺的辩证法,因为他的辩证法是以“否定”否定之否定为前提的,所以二者是不可混淆的。
② 黑格尔在《逻辑学》下卷第7 页中说道:“本质首先是反思。” 而否定作为精神的自否定,也就相应地具有这种自反思的特性。
③ 星丛指称一种彼此并立而不被某个中心整合的诸种变动因素的集合体,这些因素不能被归结为一个公分母、基本内核或本源的第一原理。阿多诺在这里借用星丛这一概念是作为他致力于建构一种非同一性来瓦解传统形而上学的同一性逻辑的隐喻。参见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