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甲梅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虽然已经经历了几个冬天,也习惯了夜长日短,西风大雪的寒冷日子,可是生活在严冬的人,到底想念着春天了。
妻子一早起来,将火炕烧热,屋子里本没那么冷,只是她被风声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火炕里的火光完全消失以后,她才将墙上的小油灯点亮,坐回到炕上,将双腿藏在褥子底下取暖。
窗外的风声仍在呼啸着,她的丈夫外出打鱼还没有回来。本来这样的日子是不适合出去的,可是在北方荒芜的草原上,积雪将一切掩埋,到村镇购买生活用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何况家里即将到来一个孩子,让原本就拮据的日子更加拮据了。腊月末男人外出置办年货,除了过年的必需品——一挂鞭炮,一刀黄纸,其他花销都省去了,只为了多买些玉米回来。
孩子再有几天就出生了,她不知道孩子会出生在哪一天,那天会是晴天,还是阴天呢?她会生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最好还是生一个男孩子吧,男孩子可以养的糙一些,也许出生几个月就能吃些玉米粥了。可是女孩子不信,女孩子总该养的娇气一些,出生三五个月以后,总要喝些奶粉的呀。
由于营养不良,加上每天在家里操劳,她的腿很早就出现了浮肿,去年穿的棉裤,她在裤脚上开了一条口子,给它“加肥”了几厘米才勉强能穿。她摸摸自己,觉得自己确实胖了,但这种“胖”让她担忧。如果没有足够的奶水,孩子出生后会挨饿吧?一想到这些,过去挨饿时候那種搜肠刮肚的感觉就像一团蚂蚁在她的心口啃咬一样,让她难受。
外面的风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开始想念丈夫。她的丈夫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收好鱼,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呢?
她的丈夫是一位很勤劳的羊倌。秋天的时候东家的羊群回到村子里去了,而他和妻子却要留在了草原上。村子是一片温暖的但却遥远的炊烟,邻里之间常要走动,可是走动需要钱。倒不如待在外面,冷清了些,但多少能剩下些钱买粮。冬天这里除了雪,便是偶尔路过的觅食的孤狼。除了风声,便是野狼的嚎叫。说来奇怪,几次饥饿的狼经过他们的小屋,却没有伤害他们一次。
一年、两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静的冬天的存在,好像一切都陷入沉睡,只有他们还醒着,他们学会了将冰面打穿捕鱼,将火炕烧的暖暖的,即使在粮食不够的日子里,也会每天有一锅热汤,这就很令人满足了。
她靠在墙上坐着,拿起几块儿软一些的旧布给小孩子做衣裳。
天边渐渐泛起一丝白的时候,丈夫回来。她打开门,就看见了一个满身是雪的人,他的睫毛、围巾上挂满了银霜,衣服上沾着雪沫。他和雪地融为一体的样子,是她整个冬天最常见的样子。
今天怎么样?她一手扶着腰,慢慢坐到或炕上。
还不错,捕到了几条大鱼。他脱下厚厚的棉袄,取来一个盆子,一股脑将袋子里的鱼倒进去。那些鱼在被捞上来以后被丢进雪地里,冻成一个个雪坨。妻子看着大半盆大小不一的雪坨笑了。她将盆里的鱼分成三份,一份让丈夫埋进院子里的雪堆里,一份重新装进袋子,剩下几条留在盆中加了凉水,一会儿清理干净了好做鱼汤。
大概十点钟了的样子,小屋烟囱里的炊烟渐渐消散,外面的天气也略微晴朗起来。丈夫喝了两碗鱼汤,吃了一个玉米面儿的窝头。那玉米面很粗糙,于是窝头又硬又难嚼。平时他吃的很慢,似乎想让玉米的清香在口中停留的更久一些。他还会边吃边和妻子聊天,关于外面的见闻,关于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今天他吃的很快,因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办。在草原上过冬的人并不多,而妻子即将生产,他要去接那个会接生的林奶奶到家里来。虽然只有十多里的路程,可是他没有车用,只能走着去再走着回来,他自己一个人倒也好说,可那林奶奶年逾七十,虽说身子骨硬朗,可是要在大雪地里走上十几里路,却是不大容易的。
妻子将昨天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袱放在炕边上,他打开又看了一遍:两块毛巾,一块肥皂。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了。好在他们自家秋天收了不少白菜,他装了几棵,再加上今天打的鱼,东西不多,也还算过得去。留在草原过冬的人都是在村里盖不起房子的人,而那林奶奶却是个例外,她和林爷爷住在草原上,纯属是喜欢这里的草地和蜿蜒的河流。他们是草原上的富人。
外面的风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的刺眼。妻子将自己的红围巾系在他的脖子上,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红围巾让他变得像一粒燃着的炭火,转过灰色的柳树林,消失在弯曲的河道。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林奶奶和丈夫回来了。丈夫右手扶着林奶奶,左手臂弯里有一个包裹严实的柳条篮子。在微弱的灯光下,林奶奶喝着开水,看着进进出出的孕妇。呀,这样快,眼看着你这小媳妇也要生了,你可是我接生过的最好看的小媳妇!
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请林奶奶多和点热水歇歇脚,这样冷的天,让她走十几里路来给自己接生,她心理实在是过意不去。林奶奶笑,这草原上的小媳妇子,哪个不是我接生的?你这已经很会挑日子了,我在大年三十都给人接生过呢。她让丈夫把篮子打开,说带了点儿东西给媳妇补补,别嫌弃少就好。
妻子打开抱在篮子外面的小被子,一颗颗鸡蛋露了出来。她突然觉得眼眶烫的难受,这是多么的难得啊!
奶奶!她哽咽了。然而,不待她的眼泪流出眼眶,篮子突然动了一下,她低头,看见铺在篮子底下的旧布片左右扭动,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挤了出来。它毛色乌黑,鼻头湿湿的,一双黑黑的小眼睛左看右看,怯怯地不敢再动一下……那停在妻子眼眶中的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一天以后,小黑狗在妻子脚边咬着裤脚团团转,小尾巴左摇右晃,俨然认可了新家。三天后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子。
多一个孩子是一件大事,丈夫开心的不得了。他忘记了打鱼的事儿,每天守在家里,即使厨房的灶台上正煮着粥,他也一定要跑进来了看一眼孩子。
妻子说,孩子一出生,你的魂儿都丢了。他挠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傻笑。
他想起腊月去买粮食的情景,在买下那些金灿灿的粮食的时候他的手都在颤抖,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健康的孩子,笑着吃下一大碗饭,又将婉递到他的手上。他看着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孩,期望冬天快些过去,她能快些长大。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冬天的积雪见见消融,春天在草原上蔓延开来。清明节后第三天,河里传来冰块碰撞的声音,走向春天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打破,不久便绿尽山川了。
丈夫给小姑娘取名“雁来”。她如同告别冬天飞来的大雁,在春天给人们带来惊喜一样,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线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