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苦笑着,现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都和王明一样,掉进这个还在施工的停车场。
今天是小年夜,工地的工人都走光了,“闲人免进”的标牌也被风刮倒在灌木丛,这三个倒霉鬼被未封顶的活盖板吞了进去,在王明反复撞击,大声呼喊无效后,他们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个小时前,王明跌跌撞撞从金饰店里跑出来,慌乱中迷了路,与迎面的李田撞了个满怀。王明抬头一看,眼前的男人身着警服,神情严肃,王明一个趔趄拉着李田掉进施工现场的坑里。
李田把手机往他脸上凑了凑,借着微光问他怎么回事,王明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仔细端详李田,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在电视新闻上见过这张脸。王明心想这掉进施工现场……难道是警察布下的陷阱?只见李田突然拔出腰间的枪,命令王明打开活盖板,正当王明吓得说自己啥也不知道时,活蓋板打开了,又掉下来一个年轻男孩,自称是大学生小智,说自己骑车回学校宿舍抄近路,掉进灌木丛之后翻下来了。李田使劲推了推活盖板,却发现盖板只能从外面进,不能从里面出。
由于刚下过雨,停车场施工尚未完全封顶,总有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三人上方的隔板缝隙流下来。三个人并排缓慢地向前移动着,这时,小智拿出手机,问李田和王明,手机有没有信号?王明摇了摇头,说自己手机丢了,李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有微弱的信号。小智把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开到最亮,三个人围在李田的手机周围,静静地等电话另一头的回音。电话却在“嘟”的一声之后就只剩下了嘈杂的电流声,无数人说话的声音在同一个线路交汇,从扬声器放出,响彻整个寂静空旷的施工现场。李田着急地不断拨出,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都是嘈杂声,最后一次,却突然没了信号。
别打了,没用的。小智正拿着手机,微弱的光照在他们头顶上方,他指了指上方排布的铁管子,这些金属屏蔽了一部分我们发出的信号,我们现在就像在一个金属笼子里,想出去就得到前面已经完工的地方,我掉下来之前,看到地面上举着蓝色反光的停车场标志,这里肯定有出口的。说完小智便把手机的光打向前方,又回头向两人招呼着,示意不远处有楼梯,王明很快地跟了上去,李田仍在原地倒腾着手机,见两人越走越远,他叹了口气,跟在后面。
小智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探照四周,王明紧跟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了看,黑暗中传来李田加快的脚步声,不知怎的,王明竟有些发怵。
王明今晚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在他原先的计划里,今天是他回老家和妻儿吃团圆饭的日子。
王明来自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半年前载着全家的希望出来打工,但每到新的招聘现场总是受挫,人家一看他那皱巴巴的高中毕业证,骨瘦如柴的小身板,都打发他走,说他根本不是干活的料,劝他趁早回老家种田,别没事在这城里瞎混。王明几次找工作都碰了一鼻子灰,身无分文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到饭店门口要饭。饭店老板见他可怜兮兮的,就说你要不来我这打工吧,包吃住。王明一听,激动地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连忙点头应允着。
王明还算是手脚麻利,干活干净利落,在这个餐馆打工的日子不好不坏。直到一个星期前,老板和他约定好要结账的日子终于到了,结果那天来了几个城管,直奔后厨房,老板跟在一行人后面,逮着机会就给他使眼色,王明不明白老板的意思,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城管看了他一眼,他讨好地一笑,老板在后面气得直跺脚,其中一个城管哼了一声,让他退到一边,蹲下拿起来他脚下的一瓶油。
第二天,老板的店面上就贴了封条。老板一见到王明,叉腰指着他大骂,你傻呀?人都到你跟前了,不知道把油踢进去啊?钱?你想的美!王明傻眼了,打工半年一分钱没拿到还挨了顿臭骂,自己也没脸回家了。
绝望中他想到隔壁一条街上的金饰店,手镯耳环摆满一排,王明常路过看到那家店只有一位售货小姐,或许可以去店里顺一条项链?王明进了店左顾右盼,趁售货员不注意拿走柜台边缘的展示品金项链,他心脏砰砰跳着,还没出门就后悔了,但是他不敢回头,一出店门,王明把金项链揣在兜里,拔腿就跑,跑着跑着就迷路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警察追上了,也许这就是命吧。王明叹了口气,这时听到小智在前面喊,说自己摸到楼梯了,王明循着光源跑了过去,但奇怪的是,无论小智的手电怎么打光,楼梯都像是没有尽头。
王明拿过小智手中的手机,他小心翼翼地照着四周,踏上台阶,只听“咣当”一声,他一脚踏空了,这时三个人才发现向上的楼梯只建了一半,另一半只是搭了手脚架。王明一瘸一拐地爬下来,却被李田夺去了手机。小向李田要手机,李田往后一闪,冷冷地说,想活命,必须得听我的。王明问他为什么,他显然有些不悦,你宁可相信一个毛头小子说走楼梯这种鬼话,都不相信我的手机信号,如果我们在刚刚那个地方,再等个几分钟,说不定电话就打出去了。李田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想说,作为警察,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算了吧,你是想自己逃出去吧?小智说。李田把手机对向小智,刺得他睁不开眼,你爱信不信,我还是那句话,要想活命,必须得跟我走。小智不吭声了,王明也低着头快步跟上,走在李田身后。王明抬头看了看这个施工现场的构造,虽然这里还没有建好,但是地面铺设已经基本成型,这是一个双层双跨式的地下停车场,既然刚刚的地方有楼梯,就说明出口就在那附近,所以再往前走的话……应该就是支撑柱所在的地方了,很显然工人们还没来得及打支撑柱,不好,危险!
“啊!”
声嘶力竭的叫喊形成回声再空荡荡的地下来回递传。小智凑了过来,看到王明被困在上升地面的垂直电梯里,他用手使劲敲打着玻璃门,却无济于事,李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小智问李田为什么不搭把手救王明?李田说,我都说了跟着我走,他非要往旁边走,现在卡在电梯里喊救命了,晚了。当然,你要留在这里,我也没话说。
小智放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备用手电筒,放在嘴里咬着,双手拆卸电梯旁的按钮,经过反复调试,门终于“哗啦”一声开了。小智擦了擦头上的汗,松了口气。李田蹲下来问满头大汗的小智走不走?小智瞪了他一眼,不走。李田带着光源,拿起小智的书包,转头就走。
小智扶起王明,说刚刚的楼梯可以通向外面,在手脚架旁边有施工工人专用的爬梯,于是两人又往回走。此刻的王明心里矛盾,又想快点逃走,又想着自己已经被警察发现了,逃了也会被抓,最后他一咬牙,豁出去了,管他呢,先逃再说。
周围寒气逼人,王明裹紧身体,他把手伸进口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四下摸了摸,这下坏了,金项链不见了,准是刚刚卡在电梯里的时候掉了。
等等,我东西丢了,我得回去找一下,王明说。是什么东西?小智问。一条对我来说很重要的项链。王明的语气有些飘乎。丢了再买一条,先出去再说。小智拉着王明就要走,王明硬是往后仰,撇开了他的手,没有它,我出去不出去都一样。小智的声音似乎有些着急,那好吧,我陪你回去找。
两人回到电梯的边缘,用手电筒照着周围的缝隙边摸边找,这项链送给你老婆的?小智问。王明点头嗯了一声。小智接着说,多少钱啊?王明有点慌了,一时答不上来,只好含糊其辞,反正不便宜,我工资都搭在这上面了。找到了,小智用手电筒对着手中的项链照着,一片金光闪烁。还挺漂亮的,小智说。
李田突然开始大口喘气,他打开小智的书包,翻找着,里面只有一瓶饮料和几本书。他拿出水瓶拧开盖子就往嘴里倒,尝起来像是果汁,但味道有些奇怪,但他实在太渴了,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这时小智已经爬到接近出口的地方了,王明也在顺着梯子往上爬,李田也赶到梯子底下,但他晕晕乎乎的,感觉胃里像翻涌岩浆一样灼烧,整个脸开始充血。他大声叫了起来,小智听见后把手电筒的光打到李田脸上,看来他是喝了自己的饮料。这时王明已经追上了小智的脚步,王明见快要逃离这个黑洞洞的建筑工地,一时间喜出望外,李田的声音却突然从下面传来——
“请救救我……”
王明犹豫了,小智拉住王明说,别管他说什么,自己先出去要紧。王明还是下去了。这时小智已经到了出口边缘,李田说,你们谁敢迈一步我就打死谁。这时李田说话已经不清楚了,王明刚来到他身边,他突然对天空放了一个空枪,王明被巨大的冲击波震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刹那,没有铺陈好的金属管子“哗啦”掉下来砸住了王明的双腿,王明重重地跌落,他疼的快要失去知覺,但手里仍然死死地攥着金项链。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个小年夜了吧,王明的视线开始模糊,他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王明再醒来的时候,嗅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他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个学生和警察呢?他好生奇怪。
护士从门外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和一个手里拿着笔记本的女人,王明细细一看,男人正是小智。原来小智不是大学生,而是一名警察,那李田又是怎么回事呢?
小智两年前从警察学校毕业之后,就被分到公安局的刑警大队,这里是警校学生向往的地方。小智每天都会提前一小时到办公室,给师傅打扫干净卫生,泡好茶。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智一直跟着老民警师傅学着怎么审问,写笔录材料,只要接到出警消息,无论是什么时间,小智都满是动力,他一直等待着有一天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办一个大案。
这天,机会来了。大队接到通知说,有两个可疑的吸毒人员正在附近活动,大队的刑警们商量着,需要派卧底打入内部侦查。但是谁去呢?
我去。小智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比较年轻,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我这张脸也比较陌生,被认出来的可能性也小一点。我动手能力也不错,真要遇到事儿,可以想办法抽身……小智的语气十分笃定。
于是见习警员小智拿到了他的新身份,成了“钓鱼”嫌疑人的接应人,一个负责带“货物”的跑腿大学生。小智十分激动又有些许忐忑,自己终于踏上了埋伏的道路。为了保证小智的安全,民警派了几个便衣跟随。
寂静深夜,寒风顺着衣服的缝隙钻进小智的脖子,他用手死命掐自己大腿,好撑住快要睁不开的眼,小智在这个路口盯梢了一天又一天。经过一段时间的摸排,小智弄清了两个可疑人员的身份。李田是这个片区贩卖交接毒品的头头,胖胖的秃头男是他的小弟,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只是超市的普通员工,背地里却借着超市人流量大,不易被发现,做着见不得人的交易。
因为李田不常出面,小智准备从秃头男入手,约见秃头男是在超市不远处的一个老旧小区。小智站在门口,脑海中总是在涌出无数画面和想法和一片空白中交替。进去之后,秃头男警惕地盯着他上下打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腰说,这身板挺直嘛。但是小智知道,这是在试探他有没有带武器。接着秃头男对小智说:“吃宵夜吗?猪头肉。”这意思是让小智吸一口验验货再带走,小智笑了笑,“我要是自己都吸了,还赚什么钱?”机灵地躲过了这个问题。秃头男眯着眼,没有说话,接着让小智把准备好的现金拿出来交易取货。
小智不够熟练,记错了装货顺序,他的头上开始冒出汗珠,秃头男从他身后突然凑了过来,哥们是新手?小智没敢转头,也没吭声。正当小智起身准备离开时,秃头男拦住了他,一记重拳打在小智鼻子上,接着对小智就是一顿暴打。小智此时没有带手机,怎么通知在外的队友实施抓铺呢?看来只能豁出去了,队友听到房间里的动静大了,就会冲进来。
等到队友冲进来的时候,小智已经被打得在地上抱着头,一见队友们破门而入,小智立刻起身,想反手锁住秃头男,哪曾想秃头男逃往天台关上门,小智追了上去。没等小智反应过来,秃头男用力把门撞开,小智被连带着门一起撞到楼道扶梯上,秃头男拼命往楼下跑,几个队友一起围攻才给他戴上手铐。
到了警局之后,队友开始审问秃头男为什么交货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秃头男则说,每次交货,李田只会让他们这些手下的人一个一个分散开来,一对一的和对方见面,并且李田为了保持他的威信,还从他处买了一把自制手枪。审讯的时间越来越长,小智明显感觉到秃头男的欲言又止,一定有一些隐藏的事情他还没有说出来。小智告诉秃头男,不说一定是死刑,说了可能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秃头男抹了一把脸,面目狰狞纠结起来,好吧,我说。秃头男叹了口气,李田前段时间弄了一套警服,计划伪装自己做卧底。
小智没想到的是,这个叫李田的嫌疑犯,竟然也动了做卧底的心思。万一李田真的冒充警察在大街上,又带着自制的枪,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他只得紧急通知其他队友计划有变,要在李田没有行动之前将他抓住。
哪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来得及部署完成,李田和王明就一起掉进地下施工现场。小智双手撑着活盖板,做了个记号。这时队友还没赶过来,而自己的包里只有一瓶麻醉剂,看来只能随机应变了。接着就发生了三人在施工现场找出口的事情。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王明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心事重重,一阵恐慌在王明心中蔓延开来。
“感谢你协助我们抓犯人,”小智冲王明笑了笑,“这是报社的记者,想来采访你。”
王明看着小智,紧攥着手里的金项链,心里的话终于还是像是牙膏一样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警察,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作者简介:
杨安楠(1998.04—),女,汉族,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