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总有一条渡船

十九岁

1

记不清是哪一年，学校在升旗仪式结束时，通报批评了一个总爱逃学去网吧的男生，那个人和橙子同名同姓。

班里有人笑起来，我站在队伍的前列回头看，橙子白嫩的脸涨得通红，一副夹杂着无奈、害羞又好笑的表情。

不够活泼爽朗大气，也不阴霾烦闷，那时候橙子是个像夏天的雪糕一样的女孩。

我和橙子的关系有点复杂，如果物化，应该是漂在河上的一叶舟，顺着水波自然上下，也蜿蜒歪扭。

和她同桌，是在我很容易被朋友的话语左右的年纪。当时一个女生告诉我朋友，她抄作业的事儿是橙子告的状，于是我们一群人挤在一起吐槽她。后来，橙子坐到了我旁边，我心想，要小心点，别被抓住了把柄。

但我一向没有持续的警惕心，在橙子很热情地借给我一支笔后，就欢欢喜喜陪她去办公室送作业了。

我一直觉得，因为某个人得罪自己而穿越一个操场去和老师告状的橙子，其实有点可爱。那一年，应该是2012年。

2

我贫瘠的初中生涯，记忆最深的是两件事：一是把橙子带进我们那个女生已经多到饱和的小圈子；第二件，是橙子喜欢用撕对方的作业报复同学，我也觉得好玩，偶尔顺手牵羊帮她递个本子，再看着那些飞舞的白色飘进路边绿色的垃圾桶。

它们像纷扬的树叶与蝴蝶，承载着一个少女的不满。

一段时间后东窗事发，混搭着小团体里的各色事件，圈子终于分崩离析，加之橙子在背后把责任推给我，我也开始有意地躲着她。

有次我躲在别人身后，看到朝我走来的橙子，瞬间面颊赤红。

她立刻就明白了。因为她和班上另一个女孩搭了伴儿，而我落单，没几天，她伴儿跑来跟我抱怨：“橙子怎么总爱说别人小话？你们几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顺口问：“她是不是说我们坏话啦？”

伴儿答：“说了另外两个人，没说你。”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些细微的情绪，那是2013年。

我给她写了张同学录就脸红的橙子，很透彻干净。

3

初中毕业后，我和橙子在废墟中算过一次中考成绩。

考上考不上都没什么大不了，每所学校都能交择校费。

橙子来到三中后的第一件大事，是一个男孩用一块饼干和一首歌让她动了心。

我没看过他的样子，只知道，橙子没兴奋两天，他就去了最好的二中。

橙子一点也不担心，在大雪天里等他。受过的冻和累都不算什么，微信上一句话，就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很久的忽略换来某次见面就是大欢心，讲一道题就是风景，一颗苹果也是最好的祝福。

那是2015年，橙子始终像个饱满的水蜜桃。

4

橙子对我说：“复读一年，总算考上了本科，我妈说，有了本科文凭，读完大学我就回家，她给我找工作。”

我叹了口气。夏天的街道热得万物融化，又金亮得像颗琥珀。

几个月后的圣诞节，我收到她寄来的贺卡，附加一封两页纸的信。她的字还是很大，一笔一画都留下很深的印子，和初中时没有一点儿区别。

她很认真地说，其实一直都很羡慕我，以前是因为成绩，后来考了大学，她妈妈还是会拿我们作比较，说我会做很多事，能自己赚钱。

结尾，是她每年都说的话：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那一瞬间我有点儿惶恐，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接不住她干净熱情的心了，那是2017年。

彼时我们的生活的轨道已经岔开很远，都在互相努力维持友谊，我们每个假期都去K歌，然后她一点点说学校的事情，小到室友不爱刷牙，我安静地听。

说到黄昏日落，那些细碎的话语像天上星，倒映在湖面。

5

后来我去济南玩，刚定好回程的车票和旅店，橙子就发来消息，说泰安离济南很近，如果我去找她，她可以带我玩儿。

我想了想，毫无准备地说：“好。”

我知道她会去接我，带我吃饭，聊天，和我一起住旅店，解决好一切，再把我送上回程的车。

读大学的第二年，橙子终于有了很大变化，变得很爱学习，准备去考研。我想起上一个夏天，橙子说：“我不想按我妈安排的路走，可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们又坐在牛排店里，橙子一个劲儿地说，只要有半天以上的完整时间，她都会和室友出来玩。

“玩什么？”我随口问。

她答：“就是逛街吃饭。”

学累了就吃啊！这是2019年的春天，橙子变得努力、开阔，有父母给的不愁吃穿玩的生活费。

回程的车上我看着变换的山峦，心想，橙子大概一生都能做女孩，有人庇护，平安平稳。

6

我蹲在屋里刷剧。周五的天有些阴沉。我爸下班回家，带了我念了很久的菜。我欢呼着夹起牛百叶，我爸说：“橙子她爸去世了。”

刚夹起的菜“啪”地掉进红汤里。我问：“你确定吗？”

“下午工会的人都去过了，”我爸一边做饭，一边说，“你现在还没入社会，可以不去，过两年这种事就得去帮忙了。”

我惶恐得像只走投无路的小老鼠，被扣在夹板上，想给橙子发个消息，又不知道她到底需要什么。

后来我发了两个抱抱的表情，她回：“你爸告诉你的？”

“对！你还好吗？”

“现在好多了，下午我去我爸单位拿他的电脑，已经崩溃过一次了。”

像触碰到某个界面的边缘，再向前一步就会踩进另一个世界。我陪她聊了会儿天，叮嘱她快去吃饭，然后就没再打扰她。

《我只喜欢你》里，观潮跟乔一说：“懂事的小孩，也不是一出生就懂事的。”我以为可以永远不长大的橙子，忽而走到了某个节点。

我顺着她的水势，也漂至那里，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些笼罩在“长大”这个词下的事物。这是2019年国庆节的前一天。

7

我在空间帮编辑征稿，她发消息过来，说没时间做兼职，但也要开始为家里承担一些。

“现在买水果都要对比价格了，”屏幕那头，橙子很自然地配了个笑哭的小表情，“我会加油的。”

她还是干净、安恬，涉世未深的模样。但我在某一时刻，敏捷地捕捉到，熟悉的言辞间已经有一丝不同。像从河的一岸到了另一个岸边，不过隔着同一道水流，却已抵达另外的滩头，连接着另一方天地。

小时候无比迫切地想长大，想要在穿上高跟鞋、涂上口红抑或是赚来第一笔钱时昂扬地宣誓。其实再远一点，才会发现有一条船等候在半路，等着载你上岸。曾经万般模样拼凑在一起也始终是个小姑娘的橙子，我看她乘船驶向彼岸，可闭上眼，她还站在队伍里红着脸。

我忽而醒悟：大抵每个人都会遇到吧？在学业、生活、工作中，在友人或至亲间，不用着急也无法退缩躲避，只能全副武装准备好，迎接这新的里程。

天空从红黄到蓝黑，再回归橙红，周而复始，于是我也解开了，属于我的那一叶舟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