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问·孕育·关怀——评胡丘陵长诗《戴着口罩的武汉》

2020-01-06 20:43李雨欣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训诫灾难口罩

李雨欣

扣问·孕育·关怀——评胡丘陵长诗《戴着口罩的武汉》

李雨欣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戴着口罩的武汉》一诗显示出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的气质,在书写当下的同时,借意象与典故跨越时空,建构宏大包容的诗歌内部,并在其中蕴含对人的生命意识的反思与疗愈,呈现出层见叠出的指向性。诗歌兼有理性批判的机警克制与感性关怀的深度共情,可以看作是诗人一次充满担当的表达尝试。

《戴着口罩的武汉》;时代性;生命意识

一 扣问:在主体建构中关切生命意识

胡丘陵对当代生命意识的关注与反思蕴含在其诗歌生命主体的建构之中。他关注人们在疫情中行动的无力,关注由此促成的个体对当代缺乏关注的人之精神的注视,并关注主体因之而进行的对自身与世界关系的进一步思考。有鉴于此,胡丘陵在诗歌中有意识地对每个生命个体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内涵展开发掘与剖析,并努力在自我认知的基础上进行反思和关怀。

《戴着口罩的武汉》[1]171-184一诗一经发布便迅速引起广泛关注,诗中着重反思了人类曾共同经历和讨论过的热点问题,我们甚至可以将其看作一场富有高度凝缩性质的社会现实再“亮相”。诗中呈现了许多值得批判的现实问题,如诗歌二十二小节中的“瘦肉精、染色馒头”“尿素、恩诺沙星催生的豆芽”“黑夜在垃圾上盛开花朵/小鱼在地沟油的上游煎行/唐诗宋词关在塑料袋里,沉默寡言”“妖艳的苏丹红”“青花瓷,杯弓蛇影”“房子一样饥饿的商人/舐着同胞的血液”等,在诗歌中不胜枚举。

于是,在这首诗歌中,“训诫”有时成为了反思的代名词:

口罩,是一张张训诫书

昨日,小鱼训诫了流水

果实,训诫了土地

谎言,训诫了遗言

今天,垃圾训诫手脚

文明,训诫粗暴

绿地,训诫高楼

怜悯,训诫残忍

奉献,训诫贪婪

动物,训诫餐桌

大自然,训诫人类

这其中沟通的遗留在历史中又反映在现代的问题,并不能简单地看做全然不同或老戏重演,因为从古至今,造成问题的行为及其背后隐含的主体往往容易被人们忽略。而胡丘陵则将对当代生命意识的关注与反思蕴含在诗歌主体的建构之中,宽泛地说,不外乎人生存中的义务和权利、人的生命意识、人的生命意识和世界的关系等。突如其来的疫情使人们观察世界的官能被加倍放大,从而能够更加关注社会现实人生;而与此同时,人们在疫情中行动的无力反而促成了自身对当代缺乏关注的人之精神的注视,诗人正是通过创作对每个生命个体的生存境遇展开发掘与剖析。

诗歌中有一对值得关注且具有一定对立关系的词语——“隔离”与“依偎”。这对动词可以作为阐释这首诗的一组关键词(尤其是“隔离”一词在诗歌中重复出现22次),它们从行为方面隐含了诗人对诗歌主体的建构与参与。全诗从疫情起始到正在进行时,表现出的从“被隔离”状态到地理空间和人心的“无法隔离”状态,显示出的正是诗人对疫情中人性光明一面的信仰。“隔离”这一行为既可看做心理上的,也可以看作身体上的或二者交织的,而行为背后往往具有支撑它的相应主体,如从诗歌第一章而言,第一节和第二节主体基本上都是第三人称的“大家”和“人们”,到第三节才第一次出现了叙述主体“我”,形成了由群体叙述者到单独叙述者的转变。与之相伴的,诗人也将目光从个体的“我”投射向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等更广阔的天地,使之与“人”的行为与意识逐渐形成有来有往、相互牵引的双向回应。

从泛化的群体到独立的个人,以叙述者“我”为代表的话语主体的加入使得诗人在时代发展中从对“人”的关注转向了对组成“人”的“每个个体”的体察,并能够以“我”为代表和圆心进行发散式思考,感受更加具体和细微。由此,诗人在诗中编织出复杂、矛盾、模糊的生命梦境,背后承载着自己在现实中的挣扎与不安。这即是诗人借助诗歌反思人的生命意识,以其独特的方式孕育、承载着当下时代主题的证明。

二 孕育:在诗歌时空中映射当代困境

意象群的塑造和典故的运用对于诗歌而言既是建构自身话语体系的基本需求,也为诗情诗意的良性传达葆有了以无胜有的留白:它一方面牵引着时间跨越历史,在制造多样化诗歌内部的同时构成宏大的叙事空间;另一方面,这种包容的内部又让诗歌中物与物之间保持了宽松的间隔,使得诗歌在宏大时空内的一切诗语得以自由呼吸。

灾难是一面镜子,投射现实,拨开虚幻瑰丽的泡影,也拷问着生命个体乃至国家社会对生命本身的态度。《带着口罩的武汉》一诗的书写是即时性的,诗人快速捕捉并对社会公共事件进行了相对全面和有选择的记录,使诗歌呈现出多种侧面。除第二十节中所表现出的对“制度的优劣”“官员的绩效”“专家的良知”“人心的向背”等的讽刺,诗歌中还有不少对一线战疫人员和灾难中人民的正面书写,如“钟南山,84岁的长者/一位敢讲真话的人”“有一天,纪念碑上/一定刻上医生的名字/让山峰,铭记石头的恩情”“两位90后归队的女护士/历经一路坎坷”“为了不传染给家人/一位老爷爷,独自去了医院/临行前,他立下遗嘱/谁来,谁就不孝顺”……这些诗句中满含诗人对灾难中人的生命的关注,包含着更深层次的话题指向。此外,诗歌对极地冰层融化、澳大利亚火灾和印度蝗灾的书写,也充分表明了诗人对全人类命运与社会现实、生态自然相互联结的清醒认知,如“鸟儿没有筑巢的枝头/人类就没有安居的地方/冬天没有蝴蝶/夏天便没有影子”一段,便是在借物类比以隐喻人与自然的关系——诗人既将人类看作命运共同体,也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命运是缠绕而充满羁绊的,无论我们如何想置身事外,最终都无法逃离,一切事物的存在都表现出复杂、矛盾和必然的接续、轮回。

胡丘陵曾说过:“诗人必须是人类命运峰值的独行者,但又必须与芸芸众生共享空气、雨露和阳光。诗,永远不能游离于社会之外歌唱。”[2]126这种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使其长诗展现出独特的现实主义气质,而诗人也许正是认识到了世界竟是如此复杂而充满矛盾,所以企图在诗歌中向读者传递更多层且非单一性质的信息。诗人曾谈及他在长诗创作中的追求:“力求将隐喻、暗示、象征,与口语、叙述、戏剧独白较好的融汇起来,尽量不显出‘隔’与‘涩’来。”[3]《戴着口罩的武汉》一诗的语言符号系统中所包蕴的丰富的意象除了它本身的能指之外,还具备更加丰满的所指及其隐喻外延,这正是诗人为“企图在诗歌中向读者传递更多层且非单一性质的信息”所进行的尝试与努力。诗人通过构建意象及灵活用典,既继承了现实主义源于生活、书写现实的传统,同时又在诗歌中展示出了高度的共情能力。无疑诗歌中很多体验并不是诗人的直接经验,然而诗人能够以高度的共情能力加以克制地沉淀为最终的意象化移情,从而显示出跨越时空的人道主义关怀。

诗人借意象表达复杂的情感,同时化用典故将泛化的精神思考收束成可被读者探寻和感知的存在。诗歌中“香蕉依偎着香蕉/桔子和桔子挨在一起/苹果与苹果挤在一起/石榴与石榴紧紧抱在一起”“大片大片的森林”“一颗小树”“孤岛”“唯一没有被隔离的,是眼睛和水滴”等,都在象征、隐喻疫情期间人们的生命和精神状态。“一份份外国元首的慰问电/贴在了中国的伤口/来自不同国度的捐款单/成了国家的另一个处方”“富士山的友谊/韩国光州,武汉的姐妹”则表现出诗人对疫情期间全球性状态的关注,以及对社会公共事件世界性联合的书写。诗中还提到“汉阳造”“魔盒”“哈姆雷特”“草叶的种子”等,不难看出,诗人在疫情中常常思绪纷杂、心怀世界,甚至还有对全人类精神信仰与现实关联的发问:“圣经、佛经、古兰经都读完了/也不知从哪里出去/更不知道/路在哪里”——行为的虚无,催生出的是精神层面的思考和生命意识的高扬。在诗歌开篇处,诗人就以“刚刚进入二月,就到了/艾略特的四月”一句为整首诗奠定下象征主义的基调。艾略特曾在《荒原》中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可以说它描述了一战后人们精神的荒原,探讨着生命来去之间对残酷世界的逃避。在荒原中,四月春季唤醒逝去的生命是一种残忍,而此诗中所写的二月,显然化用了艾略特的句子,用来表现对人的生存现实的隐喻。“恐惧,崩裂了/人们共同缝合了17年的伤疤”——继2003年非典后,人们对疫情的集体记忆再次被唤醒,灾难铸成的“荒原”不仅引起了人们对生命消逝的恐慌与忧虑,诗中的意象,甚至化身为了一个个承载灾难记忆的具象化符号,组成了一幅具有公众性、世界性的灾难“众生相”,使得诗歌具备了历时性与共时性交错的时代性质。

诗人的抒写表现出了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气质。他通过意象和用典,以隐喻的方式将对现实世界的思考收束为可被探寻和感知的存在,以此对人类命运面临的滔天洪水进行了富有指向性的发问;而由意象群和用典塑造出的诗歌时空,又以极为包容的姿态孕育着人类主体正面临的当下性问题。

三 关怀:在表达困境中探寻生命出口

《带着口罩的武汉》一诗清晰呈现了公共事件和个体生命在现实与精神空间中的矛盾压迫,而诗人书写的价值正在于诗歌对繁复社会的表达和对“人”行为的反复提及,实质上可以被看作诗人对“众声喧哗”和“个体失语”两个现象及原因的诘问和反拨。在此之上,于共情中生发出的对人的生命意识的终极关怀和对困境中人类行为出路的求索,正是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得以克制和治愈的证明。

公共性灾难为诗人的创作提供了原始素材,诗人则将社会现实文学性地呈现出来,并在其中夹杂自己的思考。疫情中充斥着太多死亡、悲哀与无奈,在这些现实层层累积直至绝望时,人们的原始情感表达往往被封闭了。当“病床上,新生的婴儿开始啼哭”,经历了疫情的“大人们已经不会哭了”,反而“每个人都向婴儿学习真正的啼哭”。这种精神性的“返祖现象”引起了诗人的关注,并在诗歌中着重思考了“人的表达”的矛盾。

现代人往往穿梭于公共空间和集体话语的错置之中,人们的表达也受到集体话语的牵制,因此现代人的自我表达虽然拥有多种途径,但表达效果却不尽如人意。随之而来的,全球化语境下人的表达中情绪和情感的失焦普遍存在。正如那些“不同的泪水,使哭声变调”,这些“变调的哭声”呈现出了人们自我表达失焦后无序、混沌却难以避免的状态。与之相反,“婴儿,才是真正的啼哭/而且原滋原味”,此时向婴儿学习“真正的啼哭”,就是在学习真实的生命表达。正如郭沫若在其《论诗三札》中谈论诗的生成时曾用原始人和幼儿的言语做比:“原始人与幼儿的言语,都是些诗的表示,原始人与幼儿对于一切的环境,只有些新鲜的感觉,从那种感觉发生出一种不可抵抗的情绪,从那种情绪表现成一种旋律的言语。这种言语的生成与诗的生成是同一的。”[4]60这侧面反映出孩子“言语”中生命意识表达的纯粹和自然而然,也暗合了诗歌对人类在大环境下表达生命意识需求的反思。毕竟“一个平常讲究喝多少的人/这一次,只想到活多久”,疫情环境下直面死亡的终极话题将人类的生存境遇推上思索的高地,人们对灾难的感受在诗歌中得到心照不宣的部分统一——“武汉三镇的月亮”和“罗马广场的花朵”是否也在诗歌中注视着人类的行为,注视着人类建造的文明和文明中的谎言与疾苦?“华人无偿捐赠的救援物资”和“一首《我和我的祖国》”是否也在疫情非常时期将人与人的心灵紧紧依偎在一起?饿着肚皮殉职的“镇卫生院副院长”“在高速路口给别人量体温时/自己全身失去了体温”的医生,这些看似冷静陈述背后对生命的崇高敬意是否充斥着对现实无力的心酸?“尿不湿,使不同年龄的/医务人员,同时/回到了童年”这种举重若轻的克制和喜感背后的悲怆是否也存在着肉眼不查的精神矛盾?诗歌正是通过对多种社会现象的全方位呈现,思考着与之相伴的人的行为问题,以此建构出了更具丰富性和悖论性的内部。

在灾难中,人的机体被高度打磨,心灵和情感也同样遭遇着不断被同化、异化或被膨胀、压缩的境况,摘下口罩的时候,也许很多人已来不及用肉体拥抱集体。而类似于“有充裕的时间学习哲学/学得碗筷不再是碗筷/学得盘子不再是盘子/如果每一幢房子/都是汤姆叔叔的小屋/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哈姆雷特”等在灾难中被催生出的私人絮语,往往在灾难来时高度聚拢的集体意识中遭受质疑,也面临着不断被淹没的困境。个体的话语权和话语效能总显示出不平衡的状态,这意味着人在灾难中的表达与否本身就存在悖论:一方面希望建立的平等沟通甚至无法达到,另一方面表达本身和它承载的社会群体,则显示出更加难以调和且不断发生变化迁移的矛盾。而诗人书写的价值也在于此,他将个体与集体的相对主体关系的间性表达了出来,实现了对传统意义上看待个体与集体时二元思维的反拨与超越。正如诗人在诗中所言:

围棋的白子黑子

在家里围来围去

围住的,都是自己

也基于此,诗歌展现出人道主义关怀的同时又充满智性。因此这首诗绝不仅是灾难的挽歌或英雄的赞歌,它还承载着胡丘陵更为广阔的愿景——对诗人群体现实担当的必要性和诗歌价值的可能性的追问。这一愿景表现出诗人对希望的呼唤和对疗愈个体精神方式的寻求,显示出诗人冷静批判和温情关怀的姿态。从践行愿景本身而言,诗人借诗歌关怀社会现实与个体人生,对人的心灵和精神展开启发、教育甚至治愈。一方面表现在对社会现象及自我进行剖析后,萌发出对现实相对客观的认知,在“天天不停地洗手/是否想过/欺负一个弱者,洗手不干/出卖自己人格,洗手不干/谎言掩盖真相,洗手不干/欢乐粉饰疾苦,洗手不干”的提问中,警示人们不要丧失自己的灵魂,不要用欢乐的谎言掩饰真相的疾苦,也不要随着生活的行进“越来越喜欢优美的颂歌/却不习惯警钟的声音”,人类应时刻记得在自己创造的文明火光中反思,“要多晒晒太阳”;另一方面表现在诗人借诗歌抚慰着在灾难中遭受苦难的身心,他说:“苦痛之前就有痛苦/但愿月光之后,一定有光”,他还向灾难中逝去的生命致以一位诗人最深彻的哀思——“如果纸钱不够/我烧掉所有的诗稿/和一切珍藏的典籍/只愿天堂那边没有疫病/只有鲜花和笑脸”,也满含热泪地说着“没有辜负”和“原谅”。而人们最终都要学会珍惜,珍惜和平与无灾的幸福,学会与世界拥抱和解,因为“太阳不会选择土壤/武汉大学的樱花/开,或者不开/我们都将进入饱浸泪水的春天”。

人们常会探讨诗以何种方式成为诗。尽管这一问题从未有过标准答案,但《戴着口罩的武汉》一诗却让人们看到一种新的可能性。作为一首与社会现实紧密连接的长诗,《戴着口罩的武汉》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反思品质和治愈效力。诗人不断在社会现实和公共事件中标注个体生命,抒写集体精神,在对时代主题的铺陈中关注个人行为的无力,关注人类情感表达的缺乏,关注集体声音掩盖独立话语的矛盾,也反思人类过度行为的恶果。诗歌对灾难总结式的回顾,通过历史与现实的跨越时空对话给读者带来接续性的记忆联想,帮助读者在阅读中将感性经验和理性批判融会贯通,使诗歌在时间流逝中因仍能与读者的情感进行深度融合而永葆生机。诗歌以感性与理性和谐交织的姿态对个体生命、全人类和自然的共同命运饱含温情又克制的思索,表现出诗人于和光同尘中坚守本心的自我担当,为诗歌更具意义,也为个体在表达困境中探寻“出口”寻求更为永恒的可能性。

[1]胡丘陵.戴着口罩的武汉[J].湖南文学,2020(4):171-184.

[2]胡丘陵.一次精神历险[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

[3]邹惟山.长诗,一个诗歌时代的里程碑——胡丘陵先生访谈录[J].世界文学评论,2016(1):142-145.

[4]杨匡汉,刘福春.中国现代诗论(上编)[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

I206

A

1673-2219(2020)06-0042-04

2020-08-20

李雨欣(1996-),女,陕西宝鸡人,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校:呙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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