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不再
这是我自己的帖。
时光之帖。
从李煜的一江春水中淘来的一帖。
祖父习书法。孤独、闭塞、不与任何人往来,唯与天地日月、书法笔墨往来。所有财富是那堆纸、那砚墨、那几支毛笔。
他幽暗的小屋尽是诡异墨香——这墨香附了我的体,缠绕我半生。
家族DNA十分强大。
父亲同样寡言,被母亲苛责不懂人间世故。母亲热络于她的娘家,并且是非颇多。她娘家坟地有异状,隔几年会出一些事故。
父亲并不关心这些,亦如我对人情的冷漠。
父亲沉醉于宇宙、天文、书法、二胡、魔方、自然科学的达观中,我沉溺于书画戏曲茶道中,孤独一样的芬芳,蔓延得到处都是。很多时候看到父亲一人枯坐,身边卧着一只老猫。
父亲养了一辈子猫,身上有了诡异的灵性。他用黑胶唱片听交响乐,院子中的野花发出战栗。有时,他也拉二胡。祖父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坐在窗边拉二胡。母亲哭得昏天黑地,骂父亲无情。祖父下葬后几天,母亲去打牌,父亲仍旧拉二胡。
因为个子高,少年时有强烈自卑感。上初中时比男生还要高。站在最后一排,听风。
有一次起了暴风,所有人狂逃,只记得我还在原地,等风来。孤独的禀赋与生俱来——长大后有了薄名曾被孤立、中伤,并不以为然。就去风中骑自行车,骑得和风一样快。
那时唯和华好。
敦厚朴素的女孩子。后来多少年依然如故。
华保持着朴素真挚热烈,一如既往欣赏着我的孤独,人至中年反倒强烈。少年时两个人曾吵过一次架,只那一次。
还记得十五六岁,站在铁铺子前发呆。一心想做那个匠人。铁水飞扬火花飞溅。成年后在张家口看过“打树花”,赤膊光膀子的男人把翻滚的铁水泼在树枝上,火树银花。那时心里忽然疼起来,仿佛少年不再来。那些热烈真的可以灼伤人。
不必
后来习字临帖,渐渐靠近那些更符合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内敛、羞涩、依然的自卑,不需要听众的娓娓道来。愈到中年,愈是平静、寡言。
家中种满了植物。对于不开花的植物,抱有热烈好感。绿萝、铜钱草、文竹……疯狂地搜集着民间的坛子、罐子,那些被腌过咸菜的坛子有一种家常的动人,并且经久不息散发出古朴的味道——对那些华美的东西从小就拒绝。
破旧坛子插上莲蓬,美得不可方物。还有秋天时采来的茱萸,鲜红的果粒干瘦下去,枯枝红粒,别有味道了。
近几年的衣服也朴素,黑、白、灰、麻色,那些曾经热烈的颜色被压入箱底。有时想:真的喜欢过那些热烈得灼人的颜色吗?宝蓝、明黄。
还存过几丈宝蓝的布。山区淘来的,手工织就,蓝得有一种妖荡了。有几年热烈得不行。走在人群中有一种各色和不入流,千万人中可以一眼认出。
但现在要的是人生只道是寻常,要的是淹没于人群,历经时光之淬,亦不必认出。
箱子中还有老绣片,千辛万苦收来的。从前多缝在宝蓝和明黄衣服上。如今当了茶席,泡老茶时分外有味道。
依旧钟情于戏曲的颓靡与来世味道。
如果一个人,会反复放一些老戏。余叔岩、程砚秋、新艳秋……听得天荒地老,心里热,怦怦地跳。
前几日去梅兰芳大戏院看裴艳玲先生《赵佗》,快七十岁的人了,依旧文武昆乱不挡。有些心疼她。去后台看她,先生眼神依旧干净老练炽烈,是那个年龄中的老太太们没有的刚毅、从容。
裴先生是稀有金属,铿锵作响。想起在先生身边的三年时间,手捧银碗不自知,也不知有多金贵。离开之后感受到先生辐射,如核、原子弹。直击灵魂——不自知间,已有大气象。
一个人的内心和格局是慢慢修炼成的,历经了挫折、伤害、不堪,如打铁的淬火,一切变得无比强硬,一切又变得如此柔软。
与时光慢揉在一起,彼此沉淀,复杂的天真,天真的复杂。无可名状的化学反应。赤子之心坦荡荡。热爱那些精神明亮,也热爱那些低靡腐朽。
那天演出完山呼海嘯,所有戏迷到前台要求裴先生加唱。“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先生声音有些喘,“我老了,真老了,和从前不一样了,真唱不动了……”所有人都在狂呼,热烈的掌声响彻梅兰芳大剧院。我站在台下,热泪盈眶。
裴先生是从不认输的人,但在时光面前认了输。那天她还是加唱了《一捧雪》,别人疯狂嚷好,但到底是底气不足。
不被
梅兰芳大剧院大门口遇见翟永明,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何多苓笔下的《小翟》,文学界真正的女神。
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几乎不可能认错。在年少时疯狂迷恋过她的诗和她的人。更多的时候,是她的人。
她把自己活成了传说。有一年去成都“白夜”酒吧找她。未果。
后来在中国美术馆看何多苓个人画展,欧阳江河画展。
“何多”真是才子啊,圈子里的人都叫他“何多”,那些画真有灵气、妖气,不主流,却尽显灵魂之孤寂。原来,我们每个人的精神通道里都有未被开发的时间之旅。那些恐怖的羞耻、不可言说的羞愧,那些指尖的自卑、发间的坠落,不被察觉的不堪,不足以和外人道的虚荣、自得,他画得那么清晰、袒露。我热爱着这份赤裸。
尤爱他画的《小翟》。那个时代的孤独、特立独行,像空气一样的缥缈,但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各自成为传奇,成为艺术永远的奴隶、囚徒。
那天小翟依旧长发、波西米亚风,自然不像六十岁的女人,保持着女孩子的气场。她自小看裴艳玲戏,是忠实戏迷,她说李樯也是。我鼓动她说服李樯写裴艳玲剧本,有些人命中注定是传奇。裴艳玲就是那不可动摇的传奇。
翟永明果然去鼓动了,李樯也果然答应了。
翟永明应该喜欢裴艳玲,并不意外。
李樯也应该喜欢,这是命中注定。
我跟随裴先生香港演出,去卜卦,算她:母属羊,曾发疯。又算她:曾有三父、曾有三母。以及她有两个女儿,以及她四十六岁离婚种种……先生大惊,我亦惊心。愈来愈信命,算命先生说我自2012年起有十五年大运,自然欢喜。小友小段近来诸事不顺,我便带她去看风水大师。
那天还遇见了学生俊蓉。四年前在中國戏曲学院教她们戏曲文学,转眼她们毕业了。俊蓉一直痴迷昆曲,留在学苑出版社当戏曲编辑;崔蕾读了研究生;雅芳去了美国;方奕竹去了德国;来宇轩去了澳大利亚;霍鸿和胡铭帅去当兵了;崔延丽去了天津京剧院当编剧……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我忆起教他们时自己的羞涩和讷言,每周四节。
“雪老师,有空我们去找你,给我们包饺子吃啊。”俊蓉说。“好啊好啊。”
不惊
没事的时候就煲汤、包饺子。泡一壶老茶。
多数时候是老白茶和普洱。像万水千山终于爱对了人,难分难舍。对茶的迷恋疯狂起来,特别是老茶。老茶是老字帖老碑帖,有魏晋之风汉简之意,人茶俱老之间大江东去了。一切皆是虚空的虚空,都在这杯老茶里了。
熬尽岁月,有什么可留恋?唯有清风、明月、老茶,观自在,无限自在。
《徐文长秘籍》这样说:“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寒宵兀坐、宜松风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鲜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装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不喜太过隆重的形式,我唯有爱茶吃茶之心,与一款老茶相遇,择一人对坐。看她那么兴奋、那么喜悦,只说要沐浴方可喝这款88青。闻香时陶醉迷离,一派沉溺,又透过灯光看那无可挑剔的茶汤。她说:“茶汤必要透过灯光看,方可得真味,喉咙里俱是回甘。”那是光阴所给予的芬芳。好茶也要逢知己逢对手,劈面相逢,两两欢喜。
有一款经典老茶,煮得一屋子枣香、米香,每次写长文章都要煮上一壶,平时可舍不得。对茶有了怜惜和疼爱。春节去西双版纳采茶,被蛇咬了,后来才知道。蛇是我一万年的恐惧点,我居然被蛇咬了。平静写出——哪有什么惊天动地和刻骨铭心呢?咬了也就咬了。
依旧对旅行保有炽热,上个月去了土耳其,在以弗所古城遗址发呆。上次去柬埔寨亦是如此,废墟常常让我找到时光中碎片的吉羽,仿佛自己置身其中,没朝没代。蛮蛮洪荒。一个人或者有个知己,相守相爱默然。忽然有一日天塌地陷,时光便永恒于刹那,包括易碎的风和爱情。
在土耳其乘了热气球,在山川河流间飞跃。土耳其喀斯特地貌有上一世的基因延续,热气球中所有人尖叫。我沉默着,内心平静。
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上。清真寺有宏大的唱经的声音。在这个城市,每天四次,城市的上空会有一个男人浑厚的唱经声音,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声音穿透了整个天空。所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计,面向圣城麦加的方向长跪祈祷。
鸽子成群地环绕在蓝色清真寺的上空。
我打开手心,看到自己的掌纹正经历着怎样的繁花不惊和春花秋月,空气中传来我风长气静野渡无人的笑声。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