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萍
1
初三暑假的最后一天,我又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
这似乎是一片无人认领的土地。茂密的灌木丛,星星点点的小草花,还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流,就是我视野中全部的风景。它的右边,连接着热闹的城市。它的左边,通向了安详的村庄。
这曾是我和妹妹最喜欢的地方。妹妹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后花园”。夏天,我们在河边寻找飞得很低的萤火虫。秋天,我们在疏朗的草叶间追逐行动迟缓的蚱蜢。冬天,我们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跑。到了春天,我们把婆婆纳插上发辫,于是,两个人的头上仿佛开满了蓝色的小星星……
“沙沙,沙沙沙——”在一阵透着迟疑的脚步声里,我抬起了泪光闪烁的双眼。
我仿佛看见,我的妹妹正缓缓向我走来。她还是穿着那件白底红花的棉布裙,还是梳着两根怎么也留不长的小辫子,还是抱着她寸步不离的布娃娃。
“姐姐,你怎么啦?”她对着我问,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怯怯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擦干眼泪——哪里是什么妹妹?那分明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她和妹妹长得可真像啊。只不过,她的个子比妹妹瘦小一些,神情比妹妹沉静一些。还有她怀中的布娃娃,以及灰扑扑的小裙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如果是妹妹,她早就该嚷嚷着换新的了。
“没事儿。”我故作轻松地咧了咧嘴巴,迅速转移了话题,“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新搬来的。”她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居民小区。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心中,对这个酷似妹妹的女孩,产生了一种天然的好感。
“许幼蝶,许多的许,幼儿园的幼,蝴蝶的蝶。”她微微顿了一顿,又添上一句,“不过,我没有上过幼儿园。”
我一时语塞。是因为家里穷吗?难怪她一直紧紧抱着布娃娃,没有小伙伴的童年,一定觉得很孤单吧。
“不过,马上我就要上小学了。”她换了一种欣喜的语调,但神情中,却又有着隐隐的不安。
我点点头,顺手拂去沾在她裙摆上的草叶:“我也住在附近,以后可以找我玩。”
“那么,你就是我的第二个好朋友了。”她的眼睛里顿时溢满了阳光。
“那第一个是谁?”我故作惊奇地问道。
“就是它呀。”她把手中的布娃娃高高举起,一直举到我的额头前面。
“哈哈——”莫名地,我们面对着面大声笑起来。妹妹离开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呀,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奶奶得着急了。”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着,一边向我挥手告别。
我也挥着手,看着她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2
我又在“后花园”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没有和布娃女孩交换彼此的地址。一连好几天,我都在心里懊恼不已。自从妹妹离开后,我好像一下子笨了许多,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机灵劲儿。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吃过晚饭,妈妈让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临近结账的时候,我一眼看见货架上新鲜出炉的蛋挞——那是我和妹妹都爱吃的零食。虽然手里已经满满当当的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拎上了一盒。
出了超市门,我才想起,妹妹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吃蛋挞了。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呆立在路口,脚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挪。
“姐姐,你的东西掉了。”恍惚间,我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定了定神,看见面前站立的,正是那个和妹妹一般大的布娃女孩。她穿着一件有些泛白的蓝色格子裙,那裙子有些宽大,显得她的个子更加瘦小。她的左手紧紧抱着的,依然是她旧旧的布娃娃,右手拎着一只大塑料袋,像是装着什么蔬菜。
“给你。”她放下蔬菜,帮我捡起从购物袋里滑出的一包纸巾。
“你也在这里?”我很是惊喜,赶忙伸手接过。
“嗯,奶奶说这个时候来买菜最便宜。”她的语气有些小小的得意。
我这才看清,那满满一袋子蔬菜,其实是一些长短不一的青菜叶,恐怕都是人们挑剩下的吧。这样的菜叶,妈妈往往会翻拣出来撂在一边。而我的妹妹,更是只吃青菜中间那个嫩嫩的菜心。
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酸。
“也就是说,你还没吃晚饭?”我怜惜地望着她。
她有些害羞地點点头。
“呐,这盒蛋挞给你。”我忙不迭地把整个盒子塞给她。
“你也要和我拍照吗?”她却慌忙把手背到了身后,一边紧张地问道。
“什么?”我托着蛋挞盒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
“你送我礼物,也要和我拍照吗?”她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眼神中充满了莫名的戒备。
礼物?哦,那蛋挞盒方方正正的,盒子上面,用粉红色的丝带扎成了蝴蝶结,还真像个礼物呢。
不过,我对她的问话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不拍照啊,我没带手机。况且,它也不是什么礼物,只是一些好吃的。”
她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接过蛋挞盒,把它小心翼翼地抵在了胸前。即便是这样,她的左手丝毫也没有放松她的布娃娃。
此时,两旁的路灯亮起来,地上映现出我们俩扁扁的身影。
“谢谢姐姐,我可以让奶奶烧给爸爸妈妈吃。”她仰起头来,一脸天真的笑容。
“这可不用烧。”我脱口提醒道。也许,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连蛋挞都没有吃过吧。
“不,要烧的,一定要烧的!”她急急地打断了我的话,语气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然后,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瞬间涨红了脸。
“姐姐,再见。”她抱歉地朝我笑笑,扭头朝着路的另一头跑去,留下路灯下满心疑惑的我,有点儿茫然地站着。
3
推开家门的时候,妈妈正在客厅整理妹妹的旧衣服。
妹妹衣服很多。单单夏天的裙子就有几十条,公主裙、背带裙、蛋糕裙、百褶裙、牛仔裙,还有绣着花的小旗袍裙。
看到这些色泽依然鲜亮的裙子,我的心又像针扎一样地疼。
“姐姐,你看,我穿这条裙子好看吗?”每当穿上一条新裙子,妹妹总会像小天使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像是急切地等待着我的夸赞。
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境再也不会出现了。一场大病带走了我亲爱的妹妹,我宁愿相信,她一定变成了真正的天使。
我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把超市买的东西一一摆放到位。
“怎么去了那么久?”妈妈问道,依旧埋头忙乎着。
“我遇见了一个小女孩……”我把布娃女孩的事连同满心的疑惑,一同告诉妈妈。
“哦,应该是家里困难吧。”妈妈说着,停顿了几秒钟,又郑重地交代我,“这些衣服,挑些好的给她穿吧。反正……”
后面的话,妈妈没有说下去。
我含糊地应着,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唉,今天又没有问她家的地址。那么晚了,还拿着那么多东西,我本该送她回去的。她要穿妹妹的衣服吗?虽然它们都好好的,看上去还是崭新的。可是,从前妹妹就不爱穿我嫌小了的衣服。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拽过床头的大抱熊。
捏着抱熊毛茸茸的耳朵,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女孩手中那个旧旧的布娃娃。
哪个小女孩不喜欢布娃娃呢?妹妹就有大大小小好多个,有的靠在她的床头,和她一起入睡,有的坐在餐桌旁的小椅子上,陪她吃饭,有的挂在她的背包上,跟她一起去幼儿园……啊,我也要送给女孩一个特别漂亮特别可爱的布娃娃。这个念头,几乎是在一瞬间钻出来的。
是的,我想送她一个真正的礼物。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直奔步行街上的礼品店。事实上,这一整天我都在琢磨着买布娃娃的事。上英语课的时候,我在草稿纸上勾勒着布娃娃的轮廓,可刚画完长长的裙摆,就被目光锐利的老师点了名。
不过,一想到我即将带给女孩的惊喜,这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连跑了好几家店,在街道拐角的那家,一眼看中了一个红格子布裙的娃娃。它有着栗色的麻花辫,穿着深褐色的小皮靴,手捧着蓝莹莹的花。它还有着圆圆的脸庞和俏皮的微笑,以及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
这个田园风的布娃娃,几乎花光了我钱包里所有的钱。我乐滋滋地接过店员包装好的礼盒,小心地放在大书包最稳妥的地方。
4
每天,我背着布娃娃上学、放学、去图书馆、去“后花园”、去文具店、去超市……去任何地方。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再次遇见布娃女孩。
但是,我期望中的偶遇却一次次地落空了。
于是,我一遍遍地回忆着女孩在“后花园”所指的方向,一遍遍地走着超市门口女孩走过的那条路,甚至一遍遍地在附近的居民小区里晃来晃去……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徒劳。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去同学晓晓家还书,快要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一块从没见过的菜地,吸引了我的目光。这块小小的菜地,说不上是什么形状,委委屈屈地嵌在了两栋楼之间。是撒了菜籽没多久吧?只见泥土里钻出了星星点点嫩绿的小芽儿,挤挤挨挨的,像是铆足了劲儿努力生长。
“小心,别踩到它们。”我正想往前凑近了看,身后急急的声音拽住了我的脚。一回头,却见布娃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双手吃力地拎着一只铁皮桶,桶里漂着一只小木勺。红通通的脸颊上沾着一些小泥点,几缕刘海贴在汗津津的脑门上。
我赶紧帮她一起拎过装满水的铁皮桶。好沉啊,这一路上她是怎么拎过来的呢?
“奶奶不小心闪了腰,现在,这菜地就归我管啦。”她伸手抹了一把汗,麻利地抓起小木勺,舀出桶里的水,浇在一行行的小菜苗上。
我像个局外人似的,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妈妈常说,我和妹妹都是“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
“咦,你的布娃娃呢?”我望着她忙碌的模样,觉得她和往常不一样。
“在家里呢。”她脆声答道,依旧埋头浇着水。
“你家住哪儿?”这一回,我可要问问清楚了。
“就在那边。”她隨手往斜后方一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一排车库和小杂货店。
“跟我来。”她似乎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拎起空桶噔噔噔地走在了前面。
我跟着她在一间不起眼的车库前面停下。和其他车库不同的是,它的门是改造过的木板门,木板上还漏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缝隙。
“快进来。”她湿漉漉的手一把拉过发愣的我。
进了屋里,眼前的情境,更是让我心酸得像是吞下了一千颗话梅。
不是那昏暗的光线,不是简陋的垂着布帘的置物架,而是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小方桌上的两张黑框相片。相片上,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女温和地笑着。照片前面,还搁着香炉和点心盘。
我回想起路灯下女孩那些执拗的话,嗓子像是被谁攥住了似的,变得紧紧的、干干的。
“姐姐,你快坐。”女孩打破了沉默。
我机械地摘下书包,接过女孩端来的小板凳,刚要坐下,又慌忙站了起来。我飞快地打开书包,掏出那个跟随我许多天的礼盒。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我兴冲冲地塞到她手中。
“你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女孩并不急着打开。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我又看到了那一丝莫名的戒备。
“唔,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呀。”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吧。”她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微笑着低下头去。她慢慢地抽开深蓝色的丝带,剥下浅蓝色的包装纸,又揭开长方形的纸盒——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笑容像是被风吹去的落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谢。”她低声地说着,目光轻轻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布娃娃,完全没有我预料中的惊喜。
更让我吃惊的是,女孩转身掀开身旁置物架上的布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的,竟然是一排琳琅满目的娃娃。
有戴着小皇冠、穿着公主裙的洋娃娃,有梳着小辫、套着旗袍的中国娃娃,有高高瘦瘦的芭比娃娃,有胖嘟嘟的毛绒娃娃,还有闭着眼睛的梦游娃娃……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把我送给她的田园风娃娃放在了娃娃中间。
“怎么放起來了,你们还没拍照呢。”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怎么又是拍照?我迷迷瞪瞪地回过头去。
是女孩的奶奶吧?花白的头发,清瘦的个子,两只手正吃力地扶着自己的腰。
“拍照?”我云里雾里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啊,很多好心人给我们家送吃的用的,还给小蝶送各种礼物,送得最多的就是布娃娃了。他们喜欢和我们拍照,还要发朋友圈呢……”奶奶宽厚地笑着,絮絮叨叨地告诉我。
“不不不,我不拍照。”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我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拘谨地望向女孩,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5
我是带着一颗懊恼的心离开女孩家的。
再见女孩,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我们重逢的地点,是初秋的“后花园”。
暖融融的阳光,一朵一朵落在我们的头发上。依然茂盛的草叶间,支棱着一颗颗毛茸茸的蒲公英。
我们摘下来,或者不摘下来,总能“呼”地一下,把它们全部都吹散。然后,我们高高地仰起头,看着细雪般蒲公英的种子,迎着水蓝色的天空飞去。
就像从前,我和妹妹也曾无数次这样看着它们远走高飞。
无论是吹蒲公英,还是玩别的什么,女孩总是抱着她那个旧旧的布娃娃。
“这是以前我妈妈帮我做的。”面对我疑惑的目光,她很认真地说,“你看,它的衣服是可以换的,我常常给它洗衣服。”
我这才仔细端详起她的布娃娃来。布娃娃的头发是用黑色毛线做的,那灰扑扑的小裙子,看得出是白底红花,和女孩夏天的裙子一样,只不过洗多了,才变成现在的模样。而它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是用细绒线绣成的,那细密匀称的针脚,让娃娃的表情十分生动。
有那么一瞬间,连我都觉得,它要比女孩家里一整排的娃娃都可爱。
我们没有提起我送给她的那个布娃娃,但我依然觉得自己贸然的举动很是可笑。
即便是这样,每当有好吃的或是好玩的,我总是会想起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妹妹的缘故,我总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不过,我不再傻傻地直接塞到她手里,常常是托同学晓晓带给她,或者,装作偶尔路过她家,顺便匀给她一些,再或者,就在我们的“后花园”,和她一起分享。
“这个大蛋糕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一半,我一半。”
“啊,我吃得太饱了。这罐酸奶妈妈非要塞我书包里,你帮我吃了吧?”
“不小心多买了一盒笔,这盒给你用吧。”
“今天天气特别好,适合吃蓝莓。”
……
我说着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
“姐姐,你好像已经第N次说‘今天天气特别好了。”那天,当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递给她一大袋水果时,她歪着脑袋乐不可支。在这之前,她正趴在家门前的板凳上埋头写着什么。
我一愣,随即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可是姐姐,我都没有礼物送给你。”笑过之后,女孩很认真地说道。
“没关系啊,你还小呢。”我望着她干干净净的眼睛,轻轻拽了拽她耳边的小辫。
“你在写什么?”我故意拖过她手边那个粉红色封面的本子,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她却“唰”地一下从我手中抽走本子,迅速藏在了身后。
“哦,有小秘密了呢。”我装作十分惊奇的样子。
“不是的,我在学写诗。”她涨红了小脸急急解释着,把最后一个字,说得很轻。
“那你看吧。”顿了顿,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本子按到我手里。
我略略犹豫了一下,便打开了这本特地包了封皮的作业本。只见夹杂着拼音的铅笔字,端端正正地散布在绿色的田字格里。
蝴蝶结
草地上长出两枚新芽
一只蚂蚁对另一只蚂蚁说
那是春天头上的蝴蝶结
流星
星星们飞快地奔跑
它们要去哪里
会跑到我的梦里来吗
太阳
我有一群小太阳
不多不少,正好十个
每天早晨
总会排着队把我叫醒
也许,这还称不上真正的诗,但它们是多么可爱啊。看着看着,我简直有些肃然起敬了。
“奶奶教我认字好几年了。”她见我不作声,有些拘谨地低头盘弄着衣服上的一粒扣子。
“你写得真好。”我忍不住夸赞道。
“真的吗?”女孩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我,眼睛像是被十个太阳照耀着似的,特别明亮有神。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还没见过她这样欢喜的神情呢。
“嗯嗯。”我重重地点着头。
“姐姐你来看——”她像是得到了莫大鼓励似的,拽住我的胳膊往家里走。
刚一进屋,她便关上了那扇简陋的木板门。
屋子里顿时一片昏暗。
“看什么宝贝呢?”我好奇地嘟囔着。
“嘘,你看——”她拉着我蹲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十个小太阳。”
我疑惑地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面前的门板上,闪耀着许多大大小小明亮的光点。那光,是从门板上的缝隙间透过来的,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出一圈圈的光晕,真的像一个个小太阳呢!
身旁的女孩灿烂地笑着,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有裂缝的门板,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日月星辰。
6
我想,我已经知道布娃女孩最需要的东西了。
“今天你寫诗了吗?”从此以后,每次遇见她,这句话便成了我的开场白。
她也很乐意和我分享她新写的诗。每当我夸赞她的时候,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特别明亮的神采。
我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一看到有适合她的文学读物,便借出来带给她看。有空的时候,还会陪她一起读。遇见特别棒的段落,我喜欢出声地念出来。而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眼睛星辰一般闪闪发亮。
她的布娃娃,有时静静地端坐在她身旁,有时离她远远的。
我们最喜欢在“后花园”里读书。你念给我听,我念给你听,或者一起大声地读给辽阔的天空听,读给大地上的河流、草木和果实听,读给偶尔停下来歇脚的鸟雀听……我觉得,这么一读,那些美妙的句子变得越发生动起来,仿佛经由我们的声音,纷纷长出轻盈的羽翼。
我们两个人的“文学课”,从秋日一直持续到了冬天,直到临近忙碌的期末,才暂时停了下来。
那天早晨,我照例背着沉甸甸的大书包,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上学。热闹的大街上,已经有了新年的气息。可是,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我就没有心情欣赏任何风景了。
我刚搁下书包在座位上坐定,晓晓便从教室的另一端小跑了过来。
“打开看看。”她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只蓝色的纸蝴蝶。
“哎——”我刚想叫住她问个究竟,上课铃却响了。
第一节课就是特别严厉的数学老师的课,我只好把蓝蝴蝶收进书包。可是,心却似乎跟着它一起呼啦呼啦地飞走了。
我几乎开了一节课的小差,暗暗琢磨着,这个晓晓,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的目光不时越过整个教室望向晓晓,可晓晓却像往常一样很专注地听着课。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蓝蝴蝶,上面只有一行工工整整的铅笔字,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姐姐:
明天下午2点可以来我们学校吗?我在校门口等你。
许幼蝶
哦,是布娃女孩。
自从上次在“后花园”里读完泰戈尔的《新月集》,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她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傍晚放学后,我便匆忙骑车去往女孩家里。可是,面对我的,只有在暮色中紧闭的木板门。
我裹紧围巾,缩在门口等待女孩归来。但直到妈妈打电话催我回家,我都没能见到女孩和她的奶奶。
第二天,我又去追问晓晓。晓晓耸耸肩,摊摊手,依然是一脸的茫然。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
幸好下午第二节课是自习课,我骑着车飞奔向女孩的学校。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那儿,女孩似乎已经站在校门口很久了。
7
她竟然化着浓浓的妆,两腮的胭脂堆得厚厚的,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洗干净的红苹果。
“哎呀,这是谁给你化的妆呀?”我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快,来不及了。”女孩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一把拽着我往学校里面跑。
她噔噔噔地带着我一起冲进了学校的小礼堂。一进门,我便看见舞台前方高悬着“迎新年联欢会”的横幅,红底白字,分外醒目。而舞台下方,已坐满了一排排喜气洋洋的小朋友。
女孩带着我绕过人群,来到一个离舞台不远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一会儿有我的节目哦。”她凑近我的耳朵,“昨天老师带我们排练到很晚,奶奶还来陪我呢。”
话音未落,她便像小鹿似的转身跑向后台,眨眨眼不见了。
第一个节目是群舞,第二个是器乐合奏。女孩的节目,排在了第三个。
当她穿着红毛衣和黑色百褶呢裙从舞台左侧走出,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她大方地在台前站定,微笑着开始了她的诗朗诵。
现在想来,我几乎忘了那些缓缓吐出的晶莹的句子。我只记得她亭亭地站在舞台中央,站在所有灯光和目光的中央,像一棵迎着风、沐浴着和阳光的小树,站在了春天的中央。
我看见她红红的苹果脸上,明亮的眼睛溢满了星辉。
我凝视着这个闪闪发光的女孩。忽然发现,原来,她和妹妹并不一样。
“其实,你已经带给我很多珍贵的礼物。加油哦,亲爱的许幼蝶同学!”我在心中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