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雄
1951年生人,1 969年入伍,曾在海军北海舰队某基地团军两级政治机关任干事、副处长、处长。1995年1月调任海军南海舰队某支队任政治部主任,后在该舰队所属三个基地分别任政治部副主任、主任、副政委。2008年7月退休。曾被授予海军大校军衔。著有短篇小说集《月儿弯弯》,散文集《湿热的南海风》,军事专著《漫话心理战》《心理战故事》等。
本书是一部“献给新中国的翻身农民、农村干部,以及那个年代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们”的现实主义作品,讲述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20年间,洪湖岸边窦、曾两家三代人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反映了一座偏僻乡村20年的历史变迁。作者通过描绘家乡变化,以小见大,展现了中国农村重大变革的历史画卷,是一部书写家事、村史、国运的综合巨著。
玉珍从自己房间端来棉油灯,用发簪拨拨灯芯,照亮了套房,三人这才看清这人模样。这人看上去五十上下,一身当地农民的穿着,光头空额,脑后和唇边各有一圈同样散乱的白杂毛,左脸额红肿,一道伤痕从颊骨穿过眼角斜插额头,左眼肿成蝌蚪尾巴样,眼缝里露出一点点光亮。右脚脖子用破布缠着,满是血迹。
看到这人的样子,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不由自主往后退。这人看出她们有一点害怕,强打精神说: “老婆婆,我不是坏人。我是湖南临湘县桃林乡人,也是种田的穷人。几天没吃东西,您老做做好事,给点垫垫肚子。”
白大姑叫阳亭从碗柜端来半钵稀粥,这人接过来,舌头先舔一舔,才慢慢喝下肚。显然是饿惯了肚子,不急于吃猛食,喝猛水。
“那么远?你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了?”白大姑问。
“老家抓壮丁,先抓年轻力壮的,再抓十六七的,后来连五六十岁的也抓。我跑出来躲,躲不脱,还是被他们抓住了,拉到汉口打仗。枪一响,号一吹,我乘乱往后跑,想早点回老家,半路上又被他们抓住了。这些日子,我跟一群蒋军散兵跑到洪湖,本想快点过江,回我的湖南老家。解放军追着打,把我们打散了。我们换了衣裳,各自奔命。前几天夜里,在五家场,解放军把我们几个散兵围住了,两边打起来,我的左眼右脚被打伤了,爬到这个水潭边树林躲了大半天,看到您老是好人,这才开口求您老。我老家有老婆娃儿,该是快急死了。”
“又一个苦命人哕!”白大姑叹息。
玉珍听着听着,眼泪掉下来。她想起了还在外边的娃儿他爹。
阳亭好奇,问: “蒋军、解放军是么家?”
“蒋军是国民党兵,解放军是共产党的兵。”
“哪个打的您呢?”阳亭像是在谢仁口茶馆听说书,觉得有趣,又问。
“黑咕隆咚的,只顾逃命,哪知道谁打的。”
“小娃儿瞎问么事?快回去睡瞌睡。”白大姑支走阳亭,问这人“不是说解放了,不抓壮丁了,怎么路上还不太平呀?”
这人答不出。
玉珍在一旁撩衣襟擦眼泪,脱口说:“娃儿他爹还在回来的路上,不会出么事吧。”
“莫瞎说。”白大姑一面制止儿媳妇,一面问这人:“还不晓得你叫么名字呢?怎么喊你呀?”
“我叫罗老坎。打小到大,总爱放屁,乡里和队伍上总叫我罗老屁。您老就叫我老坎吧。”
白大姑点头,安抚这人早点睡,明儿在家过了早再起身走。
为新和雨亭回家晚,直奔床去了,不晓得当晚发生的事。第二天天刚亮,白大姑在床上跟为新讲了这事。为新不放心,叫醒雨亭,一同来到套房,想问个究竟。罗老坎侧卧在草铺上,胸前抱着渔鼓筒子,半边棉絮搭在肚皮上,睁不开眼,说不出话。雨亭蹲下喊他,他“嗯嗯”两声,再没动静。雨亭抽动他胸前渔鼓筒子,想弄醒他。他不晓得突然从那里冒出这么大力气,把筒子夹到胳膊弯子里。雨亭抽不动,摸摸他额头,烫手。
“这人发烧,病得不轻。”雨亭告诉为新。
早饭桌上,为新埋怨白大姑: “没得事找事,把个叫花子招进门,看你怎么搞下地!”
雨亭说:“昨儿在谢仁口看到乡政府布告,要国民党的党特军宪人员自首登记。回来路上,贴了好多标语,说不放过一个坏人,谁窝藏,谁坐牢。这个人来历不明,不要惹出祸来哟!”
挑英听了害怕,夹在筷子上的菜掉下来。
白大姑想起为香念过的标语,说过的话,一时也没了主意,说:“我看他是個苦命人,像我风亭一样出门躲壮丁,遭了难。这又病又伤的,赶他走,还不要他命!”
“留他有么好处?一身精光,就个破渔鼓筒子,留下还得搭进饭菜。等会给他一点吃的,雨亭把他背回潭子边的树林,随他便。”为新拿定主意。
玉珍在自己房间啃凉苕,听到这话,抹一把嘴唇,出门说:“要是我娃儿他爹在外面也像他这个样,没得人搭救,还不坏事呀!爷爷奶奶,先留他几天,等病好些了,再走呗!”
“要管你管,与我们不相干!”为新不听。
“这也好,反正我一个人,也只多张嘴,我来管他。惹出么事,没得您们的份。”玉珍横下一条心。
“我帮你。”白大姑对玉珍说。 “今儿夜里请冷气大爹过来看看,跟这人敷点药,帮他挺过去。”
“随你的便。真是活见鬼!”为新生气,丢下筷子,往外走。但是,他记住了刚才雨亭抽动这人渔鼓筒子的情景,心里直嘀口古.这人病成这样,伤成这样,为么事把个破筒子看这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