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流沙河老

2020-01-03 10:06岳定海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流沙河知青中年人

流沙河是一位诗人,一代学者。

他的本名叫余勋坦,四川省金堂县城厢镇槐树街人氏,因1957年创办《星星》诗刊发表组诗“草木篇”时的需要,遂以“流沙河”笔名刊之,尔后,沿用至今,至于余勋坦取笔名时采纳过西域那条河流的水声没有,我不得而知。“草木篇”在《星星》创刊号甫一面世便引起震动,读者争相购买,被激情者分散在简陋的工厂、乡村、学校戏台上朗诵,听者用掌声回报,传颂奇异的世间一草一木罢了。流沙河命运多舛,后来,他从掌声回荡处跌落到赵镇改大锯的喧嚣车间,那是后话。

我于1971年初冬英姿勃发地下乡插队到川北丘陵当知青,劳累过后的夜间伴物多是卷角书籍,俄国的贵族书篇,苏联的红色小说,欧洲的浩浩轶卷,中国的革命读物,偶可一见上世纪50年代清新的珍贵的作品,自然包括受到上层严厉批评的《草木篇》。我就着黑烟弥漫的油灯看完这组诗歌,它们不长,用象征手法创造了白杨树的伟岸形象,也鞭挞了藤啊蛇啊的丑陋与卑劣,虽然花了半个小时品读完作品,似乎意犹未尽,总觉得还可以咂巴出什么味道来,具体是什么,我当时也不明白。

大约在1979年深秋,我已经从乡下知青返城后晋升,到某街道工厂当学徒。一日,厂长告诉我,要调我到供销科上班专跑采购,我听后心中大喜,摊上这等好事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那一阵的街道工厂真不叫工厂,婆婆大娘与大叔三舅凑合一块儿就开业大吉了,我们那个塑料厂建在破烂仓库里面,在如山又难闻的塑料物品里踩进走出,依靠着笨重的机器生产粗鄙的用具,好糊一张饥饿的嘴巴。那时流行一句口头禅:“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学电工。”厂头调我跑采购,那比电工还轻松多了。几天后,按厂方安排前往成都运一车破旧塑料废品,回盐亭龙家桥塑料厂,我热情高涨,联系“东风牌”大货车,款待司机,到成都红牌楼将货装好捆扎实后,当天下午,我乘16路公交车又转车到红星中路布后街去寻流沙河的办公单位,来之前我查了一下报刊,约略知晓流沙河已被“摘帽”,好像安排到《星星》诗刊当编辑去了。通过零碎的信息,我绕过一道大门走进古色古香的小院落,那便是编辑部了,正在四处观看,见一瘦弱中年人在臨天井的室内伏案看稿,我其时年轻,一脚跨入门槛就问:“哪位是流沙河老师啊?”中年人抬起疲惫的脸笑问:“你找他有何事?”我急着叙述了来意,无非是从偏僻的县城而来,想看看心目中受到打击的流沙河是个什么样子,也表达文学青年想听作家的教诲的愿望。中年人穿洗濯得发白的中山服,留长发,脸上肉少,双眼显出神光,他轻声细语地说:“我是流沙河,谢谢你大老远来看我。”他询问我的创作情况,也了解乡下知青的生活,我都一一作答。摆得高兴处,流沙河轻轻拍下桌边:“我们到天井坐到摆起走。”他搬把破洞的藤椅放到潮湿的爬满青苔的石沿边,又找根板凳放到墙角,我们一老一少又聊起了市井万象,流沙河声音略微尖细,说话犀利而不避其锋芒,他冷静地摆谈金堂赵镇,他那处弯弯绕绕的破落院子,有几间阴暗的屋子,门枋上被他用小刀刻下记号,年年去比较长高没有?他深情地回忆他慈爱的老母,回想着狭窄院子里他栽下的一棵女贞树……我很少插嘴,一直用心地倾听一位智者的时光之旅,虽然这过程缓慢,苛刻,疼痛!白昼的光渐渐变昏,秋天笼罩的不仅有寒意,还飘散着暮云之愁,流沙河从“吱吱嘎嘎”作响的藤椅上站起,快步进入工作室坐稳,找出一张稿笺,用钢笔在上面工整地写道:“赠岳定海学弟/写一篇好诗并不难/把一颗心交给读者就可以了/流沙河/1979年9月5日。”又书赠另一张于我:“赠岳定海学弟/学好人/写好诗/流沙河。”他仔细地将纸笺上的墨迹吹干,递给我,轻叹一声:“你找旅馆住下,我囊中羞涩,请不起你吃顿饭。”我忙不迭道谢,带着敬重的心情离开布后街,踩着寒气回到杂乱的旅舍。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遥想这些往事,它们被飓风吹折,又被阳光抚平,遗留着伤害的印记,又流传着包容的芳香……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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