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艺泽
1. 玉泉观鱼现状景观
2. 郁希范《西湖胜景图册之玉泉观鱼》
玉泉与虎跑泉、龙井泉并称为杭州西湖三大名泉,最初记载于南齐建元年间,泉眼扩为方池,泉水自然渗出。此后历代在此建有寺庙、园林,泉池初为放生池,后渐兼具游赏功能。清雍正年间寺景跻身“西湖十八景”之列,名“玉泉观鱼/玉泉鱼跃”,盛极一时。60年代保留园内古泉,并将原址改造为一座具有江南庭院特色的公园,划入杭州植物园。2001年再度修缮扩建,如今分为规整院落围合的北园与展现自然山水风景的南园两部分。作为寺观园林与公共园林相结合的经典个案,玉泉观鱼从空间布局到园林要素无不体现着浓厚的江南传统人文色彩及深远的历史积淀(图1)。
玉泉观鱼景区位于仙姑山北的青枝坞口(今杭州植物园内),相传建于南朝,宋时名玉泉净空寺,几度兴废,清康熙年间赐名清涟寺。南宋周栋《玉泉开山记》提及寺内玉泉又名“抚掌泉”的传说。宋末元初周密《武林旧事》提及西湖北山一代111处供游玩的景点中即包括玉泉。
方志类文献对玉泉寺的记载最早见于南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南齐建元中,灵悟大师昙超开山卓庵讲经演法,天福三年始建寺,名净空院。淳佑十一年,理宗皇帝赐御书玉泉净空之院六字”,可知该寺院始建情况。其余志书对其史料梳理集中于明清两代,如明田汝成撰《西湖游览志》、刘伯缙等修《杭州府志》、吴之鲸撰《武林梵志》、清李卫修《西湖志》等,另有明王在晋、清李卫二人在寺院修缮期间撰《重修玉泉寺碑记》可作为历史信息的有效补充。高晋撰《南巡盛典》记录了乾隆帝四次南巡的情况,对玉泉有如下描述:“甃石为池,方广三丈许,清澈见底,畜五色鱼,鳞鬛可数,投以香饵,则扬鬐而来,吞之辄去,有相忘江湖之乐”。作为著名赏鱼景点,皇帝每次游览清涟寺都会赐诗做赋,其繁华景象可见一斑。
古代的玉泉广泛出现在墨客雅士的游赏诗词中,更有部分诗人着重描写泉中放养的各色金鱼,赏鱼题材占诗文总数近一半。具体诗作汇总情况如表1[1]。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刊载的宋朝西湖图中对玉泉的区位有粗略标注,但尚未搜集到相应时期玉泉寺的具体图像。随着西湖一带园林密度和规模不断发展,除宋代“西湖十景”久负盛名外,元代又添“钱塘十景”,清雍正年间更诞生“西湖十八景”,共同表现西湖气象之大观。玉泉跻身“西湖十八景”后,展现其宏观风貌的园林画开始出现。清钱维城《西湖三十二景》图册、吴门画家郁希范《西湖胜景图册》(图2)就绘有清涟寺玉泉鱼跃的鸟瞰景色,由此可鉴其较为清晰的格局。
由于玉泉景点现存遗迹限于泉池部分,且雍乾时期清涟寺景观复原工作尚未有人涉及,学界对其古代总体涉及较少,更多集中于泉池理水这一专题。
表1 历代文人题诗玉泉一览表
3.《中国古典园林分析》中玉泉清涟寺平面图
4. 玉泉景区月洞门透景景观
5. 圆明园坦坦荡荡景观现状
6. 玉泉观鱼2001年复建前后平面对比(引用并改绘自赵鹏《和则相生,同则不继——杭州玉泉景点整修扩建工程方案设计》)
彭一刚《中国古典园林分析》中以玉泉庭院为例指出,人工开凿的规则水池对较小庭院空间有积极的点缀作用,整体的轴线规整统一,协调的同时不失活力[2](图3)。玉泉景区的水体由人工开凿为规则的方形,此法一度成为南宋时期园林营造的核心要素,在《园冶》成书之前亦为审美主流。顾凯指出方池曾在明代江南流行,是中国园林盛行追求“适意”“求理”欣赏方式的重要体现[3],并认为张南垣、计成二人引导园林审美观念由方转曲的巨大转变与明末之后方池的衰退关系密切。鲍沁星《两宋园林中方池现象的研究》进一步对宋代园林做重点考察,深入论证方池审美与宋时理学格物致知思想的联系,提及玉泉为重要的宋代方池遗迹[4]。浙江农林大学陈明明的《江南传统公共园林理水艺术研究》实地考察了玉泉,龙井,虎跑泉等30余处现存典型江南传统公共园林水体,利用科学手段进行分类对比分析,归纳总结出点状、线状、面状三种水体的理水手法。以玉泉鱼跃景区的三座古泉为例提出点状规则水体与建筑庭院横纵轴线的互补关系,对园林整体结构严整性的增强作用明显[5]。
除园林理水外,涉及其他园林要素的专项研究也有一定提及。冯钟平《中国园林建筑》一书简要总结了人工构筑与自然水体在造园过程中的关系处理,二者结合方式包括点、凸、跨、飘、引几种,玉泉观鱼的空间设计即属于将园外溪水“引”入至建筑群落内部的手法[6]。浙江大学吴佩君《浙江庭园营造技法与风格研究》[7]以玉泉观鱼为例,指出其通过连续通透的月洞门增强景深,实现延续性空间的构建(图4),又将案例中的门、窗、墙体等元素抽离出来,与其他园林案例进行引景隔景等空间转换手法的对比。
这方面主要探讨我国自古特有的社会意识形态对造园实践的指导作用,主要涉及鱼文化、水文化、禅宗佛教及放生文化等方面。东北林业大学明玥《中国古典园林鱼文化景观研究》和浙江农林大学王小兰《中国传统风景园林赏鱼景点研究》从我国传统鱼文化入手,解释“鱼”从物质功能到审美功能的转变,总结出促使园林赏鱼景点形成的因素包括原始鱼生产、鱼民俗、鱼哲学等,提及金鱼观赏风潮源于放生文化。另外,通过对包括玉泉在内的24处各类园林的实地调研分析将传统园林中赏鱼景点分为体现自然美的开放式景点、体现画意美的半开放式景点和体现精雅美的封闭式景点[8]。上述分类可视为对贾珺研究思路的拓展,他从观景的角度分析,将圆明园中观鱼景点大致分成“实观”“泛观”和“虚观”三大类[9],其中坦坦荡荡即属于以欣赏游鱼为主的“实观”景点(图5)。杨洪勋先生在《略论圆明园中标题园的变体创作》一文中,首次指出圆明园中“坦坦荡荡”是对西湖“玉泉鱼跃”的变体创作[10],并将乾隆《南巡盛典》与《圆明园四十景图》中的两处景点插图进行了对比分析,认为坦坦荡荡景象结构源自寺院整形放生池,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形制夸张,从满足统治者威严的意识出发,融入了皇家园林的宫廷意味。
昆明理工大学陈倩从儒学、佛学、道学三方面阐释传统水文化的哲学意义,认定禅宗佛寺中的放生池即是佛教中水文化最典型的体现,推测规整放生池的形制与唐代印度西方净土变中的水庭有一定渊源,同时指出佛寺园林发展至宋代已充分体现出世俗化与人文化的特征,它们除尚保留着一点象征佛国仙界的功能外与私家园林并无大异[11]。民国初期李叔同出家期间曾在玉泉清涟寺暂住,从“房子很好,可惜闹了一些,走廊如同街道,游客络绎不绝”[12]的描述可知当时寺院已是公共景点,世俗化的倾向相当明显。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放生池的建设达到了极其繁盛的地步,其放生文化已逐步超越了佛学范畴,逐渐成为颂扬君主功德的意识形态工具,把放生贴上儒家“仁德”的标签,其实质是对佛教的理学化改造,来为王权服务[13]。
建国后,杭州园林部门陆续启动西湖周边景区修缮更新工作,对玉泉鱼跃的景观改造集中于20世纪60年代和21世纪初两阶段。
施奠东主编《西湖风景园林1949-1989》中《玉泉鱼跃景色新——玉泉的改建设计》一文总结了1963年起对玉泉景区的第一次大规模改建经验,回顾了实践过程中的思想原则、艺术构思等,行动层面涉及空间规模的压缩、新工艺材料的引入等操作。由于历史时代的特殊性,改建工程中也不乏类似“批判地继承传统……剔除寺庙阴暗、迷信的宗教气氛”[14]等有失偏激的理念出现。
2001年,由浙江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风景所主持,对玉泉观鱼景区实施了又一次大规模的改建,设计师赵鹏主持的方案分别确立了“修旧如旧”与“和而不同”两个原则[15],以区别对待玉泉旧园与新改扩建的南园(图6)。其中北园(旧园)强调“鱼、水、人”的静态交流,而南园以自然山水形态营造“水、鱼、人”的动态即兴游戏空间。
通过对各种文献的收集整理,不难发现以往研究对于玉泉观鱼的涉猎多作为大主题下的举例寥寥带过,还未出现专门针对本案的纵向历史阶段梳理及透彻的空间比对分析,对于其典型的方池布局模式也值得在复原研究的基础上进行原型探讨。另外,对玉泉观鱼景区的改建与修缮,也值得深入讨论。冯纪忠提出“与古为新”,解释为“今的东西可以和古的东西在一起成为新的[16]”。泉池周边的亭廊结合传统构架模式以钢筋混凝土材料重新演绎,在保证结构强度的同时亦能体现出素雅的观感,同传统园林营造审美相契合。上述这种建国后曾流行一时的水泥亭廊建构,不失为中国传统建筑工业化创新的积极探索。对于这样一座我国现代造园的经典作品,值得将其载入自身发展的史册,还原出一段充满生命力的园林变迁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