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郁浓,固具郁郁葱葱之美,而冬天的树,赤裸着身躯,更见体态魁梧或绰约多姿之美。”读吴冠中笔下冬树,生出日暮乡关的思绪。
栖居江北小城,霜霰敷地,天地简静,一派“天净沙”的意境。沐惨淡阳光,落寞萧疏,格外怀想故园冬树。冬树枝干黝黑,删繁就简,贮满纯朴,成为村庄的标识和胎记。
霜天寒凉,徘徊于故园田塍阡陌间,寒意迎面袭来。人如孤舟,颠簸起伏。旷野无边,如老庄哲学,乡愁空旷无边。荒野老树,疑从宋画中走出,高古凄寒,如夜月湖畔弄箫的清俊寒士,风神俊朗。
冬树告别最后一缕薄情的秋风,告别一场轻叩青瓦如笙似箫的秋雨,成为冬天的哲学家。冬树素描般简洁,鱼脊般爽利,贴于灰暗天幕,如乡野老翁手背上虬曲的青筋,写满沧桑。
残雪挂冬枝,有寒雀踢踏腾挪,卿卿我我,撒下一串曼妙清音。乡村冬晨被一串鸟鸣开启。慵懒村妇,发髻婉约,身姿袅娜,简洁秀美。柴门咯吱作声,炊烟水袖轻舞。远野近树,白雪皑皑,阳光明丽,处处闪烁珍珠般的光泽。皤然老翁,倚树负暄,诉说陈年往事,微尘旋舞,光阴缓慢流淌。阳光轻抚,古陶般厚重、熨帖。
日暮冬树,凄美无言。残阳濡染,有一种即将褪去的娇羞。清冷中的温暖,洇出淡淡的惆怅和寂寞。一抹圩堤如眉,一溜褐黄的水杉和意杨,挺着腰身,还意气风发。草堆似老妪,目光深邃恍惚,像一瓣落雪,完成了飘坠的温柔。
远处散落着娇小的村庄。炊烟轻飏,犬吠起伏,芦荻舞出八卦,大雁划出图纹,诗经般的古老,令人鼻酸。一棵老杨树,伴着瘦水,色调浅黄橙红,通透清爽,如点燃的蜡烛,守望百年。枝上筑有喜鹊窝,凝眸,满心的柔软与温,趟过我的四肢百骸。鸟巢是树上的村庄,住着我们的先民。
霜后冬树,如人过中年,隐去喧嚣和浮躁,现出水墨气质。青霜,如青苇女子粉嫩面额,蛋清般嫩,弹指即破。树木藤蔓上爬满青霜,大地在夜间嘤嘤哭过一场,演绎旷世的爱恨情仇。
霜月夜,茅屋里油灯生暖,围炉夜话,暖老温贫,一碗读书灯。木格小窗透出昏黄灯光,整个小村如一枚透明的琥珀,如母亲羞赧的首饰匣子,锁着幽梦。
篱笆小院,古旧素朴。构树、柿树和苦楝树,浸着温润月光。纤瘦霜月,斜依树梢。苍劲老树,树影匝地,如东山魁夷的油画,静谧祥和,恬然干净。院中杂树,剪影舒朗,像镂空的玉雕,空灵碧透,虚怀若谷。夜风起,树木摇响,像泼出一团水声,听起来,有一种寒凉。
漫步月夜,身披霜白,内心丰盈而喜悦。脚踩薄霜的声响,如秋虫呢喃,蚕嚼桑叶,世界充满幽微的情趣。寒风里,啃上一口烤红薯,倏然觉得尘世仁厚可亲。
李渔赞冬树“见雨露不喜,睹霜雪不惊”。冬树谦和大度,宠辱不惊,敦厚若老农,古拙如铁艺,淡泊安详,昭示着乡村吉祥安宁。冬树内敛节制,孤独凄美,呈现生命的本真状态,干净磊落,风霜侵袭,卓然独立,更显骁勇刚劲。
我愿站成故园一棵沧桑的冬树,守望四季轮回,内心清明而平和,与寒雀、凝云和轻风共叙家常,把酒话桑麻。删去芜杂,裸露经络,拥抱尘世的幸福和美德,清简度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