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麦凯恩关于跨国移民的世界主义立场

2020-01-03 00:07北京外国语大学重庆师范大学吴国杰
外文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麦凯恩陌生人

北京外国语大学 重庆师范大学 吴国杰

爱尔兰裔美国作家科伦·麦凯恩(Colum McCann,1965—)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1986年移居美国纽约。这位记者出身的多产小说家创作了短篇小说集《黑河钓事》(FishingtheSloe-BlackRiver, 1994)、《歌犬》(Songdogs, 1995)、《光明的一面》(ThisSideofBrightness, 1998)、《舞者》 (Dancer,2003)、《佐利姑娘》(Zoli, 2006)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LettheGreatWorldSpin, 2009)以及近作《横跨大西洋》(TransAtlantic, 2013)等,其中,《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是其最成功的一部作品。一方面,麦凯恩继承了爱尔兰作家先辈们的传统,学者西尔维亚·米可夫斯基(Sylvie Mikowski)这样评价他:“与他的很多爱尔兰前辈保持一致,麦凯恩总是强调移居、流浪、流亡、离开家园、无家可归和离心” (Mikowski 2012: 120)。 另一方面,他又总是走在时代的前沿,在作品中反映出时代的最强音。记者的职业训练和职业生涯让他具备了敏锐的洞察力,他能迅速捕捉到时代新思潮、新动向。《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一出版,便受到了美国出版界的好评,一举获得2009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和2011年度“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等诸多国际奖项。该小说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文字。美国本土作家戴夫·艾格斯高度评价了这部小说:“居然让一个爱尔兰人,写出了一部关于纽约的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转引自张芸2013: 106)。

自出版以来,《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也获得了国内外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但评论者主要将它解读为“9·11文学”(Crăciun 2012; Schober 2012; Flannery 2013; 但汉松2011;杨亚丽 2016)或“越战创伤小说”(Yin 2013; Singer 2013)。如果将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原国籍放进世界版图进行整体考量,则不难发现,作者也探讨了跨国移民问题。9·11事件以后,由于恐怖主义带来的普遍恐惧,难民成为国家社会不安全的替罪羊,是否把外来移民和难民拒斥在边界之外随即成为世界焦点议题。世界主义者认为主权国家有义务开放边界,而与此相对的是,社群主义者认为主权国家有权利关闭边界(1)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主张关怀人类的共同命运,追求跨越民族-国家界限的大同世界,它强调个人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性。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则强调主权国家的集体权利和命运,其根本出发点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规范性单位的政治共同体。(Brown 1992)。跨国移民是当今全球化时代的显著特点之一,在这一时代热点问题上,麦凯恩表达了他的世界主义立场,这给当前的跨国移民难题提供了启示。

一、“世界主义”概念缘起与发展

“世界主义”概念由来已久,主要历经了古希腊、启蒙运动和全球化时代这3个时期的发展。

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宣称“我是一个世界公民”,从而创造了“世界主义”一词,斯多葛学派使该词流行起来并被广泛应用。古希腊时期的古典世界主义打破了公民的城邦界限,强调世界公民的伦理义务。

启蒙运动时期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是现代世界主义的集大成者,其《永久和平论》(2005)详细论述了如何通过一种世界主义的法律来实现全世界的永久和平。以康德的政治哲学为代表的现代世界主义强调作为个体的世界公民所享有的权利。

由于世界主义思想与全球化现象的契合,当世界进入全球化时代,沉寂已久的世界主义观念在当代得以复兴。近30年来,世界主义是理论界关注的热点,当前已成为跨学科研究的前沿理论话题,有关它的讨论不再仅仅局限于伦理学和政治哲学范围,而是渗透进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地理学、文学等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领域。相较于古典和现代世界主义,当代世界主义(也称新世界主义)在内涵、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等方面都更为丰富复杂,也因此呈现出巨大的阐释空间。美国伦理学家玛莎·纳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与古典世界主义的观点一脉相承,提出了“世界社区”概念,强调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统一,探讨了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关系,认为“公民对民族国家的忠诚可以转移到全人类”(Nussbaum 1996: 7);加纳裔美国哲学家奎迈·阿皮亚(Kwame Appiah)也倡导一种作为伦理实践的世界主义。他提出“有根的世界主义”(rooted cosmopolitanism)概念,关注有民族文化根基的社会人而非抽象的自然人(Appiah 2006)。英国政治理论家戴维·赫尔德(David Held)继承并发展了康德所主张的“世界主义权利”概念(Held 2010);托马斯·博格 (Thomas Pogge)也从政治研究的角度探讨世界主义,提出世界主义基于道义论的人权观,并称之为“社会正义的世界主义”(Pogge 2008)。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从国际关系角度对世界主义进行建构,认为世界主义是寻找一条普遍容忍的途径(贝克2008);美国社会学家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将世界主义概括为一个总体的世界,认为“抱有世界主义信念的人们在具有多样性的世界里很容易感到自在”(Calhoun 2008: 428)。英国文化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论述了世界主义与地理自由之间的关系,指出现代主义是“在文化生产领域里世界主义与地方主义之间的斗争”(Harvey 2009: 279)。提姆·布莱南(Tim Brennan)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探讨世界主义,指出世界主义是理解、尊重异域文化和拥抱文化差异(Brennan 1997)。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从文化身份认同和族裔研究的角度,提出了“方言的世界主义”(vernacular cosmopolitanism)(Bhabha 1996: 191)。在政治实践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领导人基于对全球化时代世界局势的准确把握而贡献的中国方案,在对世界主义的理解上体现出了独特的中国智慧和担当。世界主义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最根本的价值目标都是全人类,两者都关注并倡导人类的整体性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世界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一种表现形式。

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研究者们将世界主义当作一种分析文学作品的理论视角,世界主义逐渐成为一种文学批评话语。伯特霍尔德·舍尼(Berthold Schoene)在其专著《世界主义小说》(TheCosmopolitanNovel,2009)中指出,全球化促进了“世界主义小说”这一新小说亚体裁的出现(Schoene 2009: 2)。受此启发,艾伦·麦克拉斯基(Alan McCluskey)撰写了《物质性和现代世界主义小说》 (MaterialityandtheModernCosmopolitanNovel, 2015) 。该专著以分别来自英、美、南非3位小说家的作品为例,探索了现代世界主义小说这一新文类的特征,认为同情和同理心是世界主义小说的重要主题(McCluskey 2015: 2)。舍尼和克里斯蒂安·肖(Kristian Shaw)则认为,世界主义小说应该具有广阔的国际场景,探讨的是世界性题材(Schoene 2009:11-14; Shaw 2017: 2)。

就场景和题材而言,《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是一部世界主义小说。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来自世界各国,他们因为本国城市化进程的结果、政治压迫、国内战争、自然灾害、饥荒或宗教信仰等等原因,纷纷背井离乡,成为居住在国际大都市纽约的陌生人。通过将故事的地点背景设置在接纳并友善对待陌生人的纽约,麦凯恩表明了其人人拥有自由跨国迁移的基本权利这一世界主义主张。同时,通过展示由陌生人构成的跨越种族的人类命运共同体,麦凯恩表明了其基于平等与博爱等伦理价值观之上的世界主义理想。借助跨国移民这一世界性题材,麦凯恩在小说中对世界主义理念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以此来回应其他各学科的理论家们在世界主义话题上展开的激烈讨论。

二、接纳陌生人的国际大都市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的国际大都市纽约接纳了来自全世界的陌生人,它是麦凯恩在跨国移民问题上表达其世界主义立场的一个重要窗口。陌生人是社会学的一个重要概念,齐美尔(Georg Simmel, 1858—1918)、帕克(Robert Park,1864—1944)、塞内特(Richard Sennett)、鲍曼(Zymunt Bauman)、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等都对陌生人进行了阐述。齐美尔(2002: 341)将陌生人置于本地人/陌生人的二元对立结构中,用社会距离来界定陌生人;帕克、鲍曼等将陌生人置于本国人/陌生人的二元对立结构中,将陌生人界定为相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的外来者或者异乡人,即帕克在《人类迁移与边缘人》(Human Migration and the Marginal Man, 1982)中主要论述的移民和鲍曼在《我们门口的陌生人》(StrangeratOurDoor,2016) 中着重给予关注的难民。这些社会学家从文化或政治的角度阐述陌生人的身份问题和目前随着欧美国家将难民拒于门外而产生的陌生人危机议题。与当下情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全球化时代初期,《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的纽约敞开了大门,将跨国移民纳入其中。维希留(Paul Virilio)曾进行过大都市的今昔对比,他指出:“大都会曾经是开放城市,如今成了幽闭都市,对流亡者和外来者的隔离屏蔽愈演愈烈。”(Virilio 2005: 68)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采用了非线性、多向度的叙事策略以便呈现后现代的时空观。线性时间和不流动空间的常规时空秩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时空压缩所带来的空间的共时性体验。在相同的时间里,不同的空间聚集在了一起,线性时间链条上的瞬间转变成一系列共时性的空间形象。弗兰纳里在分析麦凯恩的作品时也注意到了这种空间的共时性,他认为,“严格意义上真正的民族、个人和空间边界变得不确定了,好像人们同时存在于很多地方”(Hand 2011: 276)。得益于麦凯恩采用的这种呈现空间的共时性的非线性、多向度的叙事手段,在《转吧,这伟大的世界》这部小说的有限容量里,多达30多位来自不同国家、归属、种族的陌生人聚集在了一起。

1974年8月7日,当菲利普·珀蒂在世贸双塔之间架起钢丝准备进行表演时,地面上看见了他的人们停了下来,从各个地点仰头遥望他。此时,珀蒂从俯瞰视角将整个纽约尽收眼底。由于他的鸟瞰视野,他是小说中唯一可以看见整个纽约城的人。随着他的视线移动,纽约在他脚下旋转了起来,此刻的纽约就是一个旋转的“阿莱夫”(2)阿莱夫出自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阿莱夫》,指的是餐厅地下室里一个彩虹色、闪光的旋转小球。它直径大约一英寸,但所有的空间都包含在其中。由于里面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感觉它在旋转。(Borges 1971)阿莱夫从而指一个一切地方都在其中的空间,即一个可以从各种角度看到“所有地方”的地球上唯一空间。,而下面的看客则构成了这个旋转球里的“所有地方”。随着菲利普·珀蒂从不同的视点看出去,旋转球里的“所有地方”全景式地展示了这30多个人物以及他们的生活画面。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科里根和凯兰来自爱尔兰,蒂莉和爵士林是来自克里夫兰的黑人妓女,跟蒂莉和爵士林一起站街的妓女分别来自墨西哥、波多黎各和西班牙等国家;养老院里的老人有来自爱尔兰的希拉、来自匈牙利的艾尔比等,还有来自波多黎各和多米尼加的涂鸦艺人、来自中东的嫖客、来自荷兰的法院工作人员;住在菲利普·珀蒂对面的是日本女子,艾德丽塔来自危地马拉,莱拉来自美国中西部,法官所罗门是犹太人,哈里餐馆里的哈里来自希腊,格洛丽亚是来自密苏里南部的黑人,皮诺来自意大利,照顾克莱尔的护士来自牙买加,克莱尔家所在公寓的值班门卫梅尔文来自威尔士,而走钢丝的菲利普·珀蒂来自法国。就种族和文化而言,此时此刻的纽约就是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地球村,它广泛接纳了来自全世界的移民,包括难民,并友好、和善地对待这些来自同一个地球的陌生人,使得他们都能在异国他乡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这正如麦凯恩在小说结尾处所写的那样:“不管你从什么地方来,一踏上它的土地,一会儿工夫就觉得这是自己的城市。”(麦凯恩2013: 393)

小说中的纽约之所以能接纳来自世界各国的陌生人,是因为这座极具城市活力的国际大都市能够提供形形色色的巨大就业机会,无论是高级知识分子,还是文盲,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求生之路和生存之道。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大规模、流水线生产向体现灵活积累体制的小规模、弹性生产的转变,国际大都市的产业结构和劳动力结构也发生了改变,大都市已经被国际金融银行、商业、大众传媒行业、文化娱乐产业、服务业以及软毒品和色情服务业占领。于是,国际大都市的居民分化为两极:一极是高级职业者,他们是金融家、高级管理者、企业家、律师、科学家、工程师、数学家等城市的精英阶层和中产阶级;另一极则是城市底层阶级。职业移民主要构成第一极,难民则构成了属于底层阶级的另一极。他们把纽约当成避难所,依靠领取公共福利、做兼职工作和从事日益繁荣的非正式或地下经济活动来维持生计。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里生活在纽约的陌生人所从事的工作也反映了全球化时代全球劳动力流动的结构图。所罗门法官是犹太人,他毕业于耶鲁大学,毕业后在法院工作,他住在纽约的富人区上东区;毕业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康普顿从事计算机编程和互联网研究;从爱尔兰的大学中途退学的凯兰初到美国时在酒吧做服务生,后来从事了高科技行业,经过多年打拼,他最终在硅谷有了自己的公司。他们属于移民中的高级职业者。小说里的其他移民(包括难民)有的从事无专业技术和学历要求的职业,比如,无照黑出租车司机、门卫、餐馆及酒吧服务员,有的从事具有初级专业技术的职业,如养老院的护士艾德丽塔,还有西班牙护士和牙买加护士,有的从事零碎工作。这类零碎工作在格洛丽亚对他父亲的工作情况介绍中有具体呈现:

父亲大部分时候的工作是给人刷房子,不过他最喜欢的事,是在城里一些店面的入口处,手工油漆招牌。在毛玻璃上漆上一些重要人物的名字。金叶银形状的字形,精心制作的银色花饰。他偶尔能从那些贸易公司、磨坊、小城侦探所拿到一些活儿。隔三差五,还会有博物馆或是福音派教会的人,找他重漆入口的欢迎标记。他的生意几乎都在城里的白人区。

(麦凯恩 2013: 339)

由于美国良好的公共福利制度和纽约提供的形形色色的工作机会,小说中全球化时代初期的难民移民都能像格洛丽亚的父亲那样,在纽约过着平凡简单又美好的幸福生活。通过交代小说中各人物的原国籍并展示他们在纽约的生活状况,小说肯定了人人应拥有自由跨国迁移这一基本权利。借精彩呈现纽约接纳并友善对待来自世界各地(尤其是第三世界国家)的陌生人这一主题,麦凯恩在跨国移民问题上所持的世界主义立场得以彰显出来。

小说中的纽约并非一个虚构的地理空间,它既有历史参照,又能形成现实对照。20世纪70年代,美国取消了一系列限制外来移民的政策,慷慨地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20世纪70年代,进入美国的移民年均数字约为50万人,到1980年约为74万人;80%的外来者来自第三世界国家。”(Hoffman 1992: 137) 然而,进入21世纪,随着以资本、技术、思想以及人口流动为特征的全球化日益深化,美国和欧洲富裕国家却以难民移民会带来疾病肆虐和恐怖行动的隐患以及会拖垮社会福利体制等为借口,将他们抵挡在国界之外。2017年特朗普总统上台之后,采取了诸多措施严加防范难民入境。2018年联合国大会通过了《全球移民契约》,指出难民和移民享有相同的普遍人权与基本自由,这些普遍人权与基本自由必须毫无例外地得到尊重、保护与实现。这一契约遭到美国官方的反对。抵制难民进入英国也是英国“脱欧”的原因之一。随着2019年12月12日英国保守党以绝对优势赢得大选,英国也于2020年1月31日正式“脱欧”。

当难民成为英、美等国社会安全问题的替罪羊,难民们的生存权和基本人权也完全被忽视时,今昔对比,《转吧,这伟大的世界》里所展示的1974年的纽约能给读者带来阵阵暖意,它呈现出的是一个超越民族、国家限制的“世界公民社会”(哈贝马斯 2002: 147)所该有的面貌。世界主义认为“跨国自由迁移是一项基本权利”(杨通进 2019: 95),因此,只要难民移民不会给移入国人民带来社会和经济威胁,只要他们能与当地人友好相处,民族国家没有把这些陌生人排斥在国门之外的权力。作为世界大国,特朗普执政时期的美国和坚持“脱欧”的保守党执政下的英国没有彰显出世界主义的格局。接受难民移民不仅仅是一种人道主义责任,就全球正义而言,美、英等国还应该承担对全球贫困者和落难者进行补偿和提供庇护的责任,因为在康德看来,地球是人类的共同财产,因此,“没有任何人比别人有更多的权利可以在地球上的某一块地方生存”(康德 2005: 24)。由此可见,《转吧,这伟大的世界》里隐含的超越族群主义的全球移民伦理是一种世界主义思想,这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言,“通过成功地吸纳所有人(不论血统、肤色或种族),将他们融入我们自身之中,……挑战了分立的城邦政治结构,代之以人类第一个包容的世界主义新思想”(Kristeva 1991: 57)。

三、陌生人构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由陌生人构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麦凯恩表达其世界主义立场的另一重要窗口。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1855—1936)界定了共同体的3大支柱——血缘(blood)、地缘 (place) 和心缘(spirit) (Tönnies 2001: 27),其中血缘指种族,地缘指地理国家,心缘指宗教。因此,滕尼斯界定的是一个具有边界的共同体,即以族群为单位的政治共同体。而就小说中移民的文化身份而言,麦凯恩建构的是跨越种族、国家和宗教,以人为单位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在相同的情感结构中建构的人类命运共同体阐释了以平等、博爱为基础的世界主义跨国移民伦理。

小说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表现为陌生人个体间在同情的基础上相互关照的感情流通。高晓玲(2008: 11)认为:

“同情”有时可以被理解为同胞感(fellow-feeling),……“同情”侧重于主体对他人感受的认同体验,或者说主体之间的感情流通。这种同情经常显现出比冷静的理智更为强大的社会整合力量。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的同情主题集中体现在具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两个灵魂人物皮诺和科里根身上。

意大利人皮诺是一位服务于无国界医生组织、致力于人类健康的国际医生,他在非洲、俄罗斯、海地等地都工作过,说话带有几个大陆的口音,现在在小石城经营一家移动诊所,专门服务回国的老兵。由于全世界移居的人生经历以及职业责任,他给予了陌生人世界主义者的人文关怀和同情。

科里根是来自爱尔兰的修士,他是小说中离其他移民最近的一个陌生人。齐美尔(2002: 341)认为:“只要我们感到陌生人和我们之间存在民族的或者社会的、职业的或者普遍人性的相同,陌生人对我们来说就是近的。”由于具有平等、博爱等世界主义思想观念,科里根将这群同为边缘人的陌生人凝聚在了一起。他对弱者的同情似乎与生俱来。他从小就立志做穷苦人的大救星。来到纽约后,他住在纽约的贫民区布朗克斯公寓里。公寓对面是高速公路,高速公路高架下每天站一长溜妓女,他的住所成为妓女们每日站街时的公用厕所,每天进出他家门的是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年龄的妓女。科里根终日施善行,普度众生,发生车祸时他正驱车载着黑人妓女爵士琳去旁听对她母亲持械抢劫进行指控的庭审。就在为这对孤独无援的母女提供帮助和关爱时,科里根在车祸中丧生。

与当今世界人们对陌生人普遍缺乏信任与关爱的状况相比,皮诺和科里根与其他移民建立的个体间的亲密情谊尤其具有冲击力,他们以跨越了种族和宗教界限的爱践行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世界主义伦理道德价值观。阿皮亚认为,“世界主义的第一个基本思想是对他人承担责任,这种责任超越亲情关系,是一种仁慈的世界公民责任”(Appiah 2006: xv)。

小说中的皮诺和科里根担负了世界公民责任,他们是有能力帮助他人并履行提供帮助的普遍义务的世界公民。在他们的映衬下,美国和欧洲等国关闭边界的做法尽显其道德冷漠。更为甚者,这些国家纷纷采用启动边境巡逻警、建立滞留营、安装各种监控器等手段来对难民的入境严加防范,并以国家安全为由进行集体道德免责。这种道德冷漠忽视了自启蒙时代以来欧洲国家深以为傲的“自由、平等、博爱”等基本人权理念。开放边境是实现机会平等、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然条件,如果富裕国家对来自其他国家的陌生人的贫穷和苦难境遇视而不见,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只能是一种乌托邦想象。

在自己的小说《小岛》(SmallIsland, 2004)中,牙买加裔英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利维(Andrea Levy,1956—)也刻画了一位为黑人移民提供帮助,具有种族平等、博爱等世界主义思想的白人女性奎妮。利维以批判种族不平等为中心思想,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谴责了白人优越感的无来由:

“你知道你的麻烦是什么,老兄?”他说,“是你的白皮肤,你觉得它让你比我强。你觉得它给了你对黑人逞威风的权利。但你知道它让你成了什么?你想知道白皮肤让你变成什么,老兄?让你成为白人,仅此而已,老兄。白人,不比我强,也不比我差——只是白人而已。”

(Levy 2004: 454)

跟麦凯恩一样,利维也宣扬种族平等思想,但她还没有触及由各种族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宏大主题,小说只停留在淋漓尽致地描写牙买加移民与英国白人之间的冲突这一层面,并以此来批判种族中心主义和种族狭隘,这也是小说标题“小岛”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小岛》中1948年的伦敦远不是一个多种族和谐共存的社会,因其种族排外性和种族歧视,大英帝国也只能是一个“小岛”。相比之下,通过展示接纳了包括难民在内的全球移民的纽约和陌生人在此地构成的跨种族人类命运共同体,《转吧,这伟大的世界》呈现了一个伟大的世界。该小说所凸显的“伟大”与《小岛》所强调的“小”从正反两面阐释了在跨国移民问题上的世界主义立场。

四、结语

在处理移民题材小说时,由于肤色和语言明显不同等原因,其他族裔小说重在表现文化冲突。从伊顿姐妹开始,经由黄玉雪、雷霆超、汤婷婷、谭恩美,再到任碧莲,华裔美国小说家力图描写中西文化冲突或展现中国文化,他们都只讲述中国人的故事,中国元素有意无意地穿插在小说中。华裔第二代美国作家任碧莲相比较而言较具全球视野。在以全球化为背景的小说《世界与小镇》(WorldandTown, 2010)中,她对柬埔寨移民着墨较多;在其短篇小说《谁是爱尔兰人?》(Who’sIrish?, 1991)中,中国老太太似乎怀疑自己成了爱尔兰人。但是,在这些作品中,主角仍然是中国移民,文化冲突仍然是核心主题。

麦凯恩的创作思路跟大多数移民作家都不同,他的意图不在于表现文化冲突。在《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几乎找不出任何他自己所代表的爱尔兰元素,小说中的移民除了来自爱尔兰,也来自世界其他国家。尽管麦凯恩交代了他们的所属国,但他的主要意图仍在于凸显跨国移民这一世界性题材。通过描摹一个20世纪70年代各种族共存的人类大同世界,麦凯恩探讨了基于自由、平等、博爱、基本人权等世界主义观念的跨国移民伦理。这呼应了目前学术界的焦点之一全球移民议题,与学者们就本地人与陌生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所阐述的缘由、表现、治理术或解决方案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较之其他同类题材小说,该小说呈现出了更广阔的世界主义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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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期中国世界主义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