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她曾和盛夏并肩走过两载春冬,一同领略过风露星辰,而如今时过境迁——既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便远非今日可得。
顾奕得知盛夏婚讯时正挤在早高峰的地下铁里,尾指上还吊着一杯从咖啡店打包的冰美式。
这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只是当她按照惯例偷偷点开盛夏的微博,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鲜红的结婚证件照。盛夏肩头偎着的笑脸甜美可人,两只酒窝深得她微微目眩——于是不堪重负的小指几乎是在瞬间松动,冰美式豁然坠地。
所幸包装尚算严实,棕褐色的液体晃出细碎波光,到底不曾渗漏。她矮下身子去捡,突然想到盛夏最爱的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不喜欢盛夏念诗时的愁容,曾笑嘻嘻地用手去扯他抿紧的唇角:“什么星辰啊风的,我也会背——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盛夏知道接下来两句是著名的情诗,终于肯为她这一点苦心展颜一笑。地铁门铃乍然作响,顾奕被人潮裹挟着迷迷糊糊往外走,在陌生的肩云踵海里猛然想到,盛夏、星辰和风,原来早已停留在昨夜,离她不止亿万光年。
顾奕大三的时候给自己找了份家教兼职,周日去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给一名初中生上两个小时的数学课。家长明事讲理,学生乖巧听话,工作称得上中规中矩毫无错漏,直至一日下课后,顾奕在电梯口捡到了浑身酒气背靠墙壁抱膝而坐的盛夏。
出于好心,顾奕把盛夏扶进电梯,询问了楼层号按下后刚想离开,盛夏却松松拽住她的衣角,语气低到尘埃里:“别走。”
酒气在他幼白的脸上蒸腾出淡淡绯色云霞,顾奕几乎是下意识认定他是偷跑出门喝酒的叛逆中学生,当下心一软,终究是送佛送到西。被安置到沙发上后盛夏对她晃出一点醉醺醺的笑意:“加个微信吗?方便我谢你。”
后来顾奕向别人解释自己缘何会与盛夏相识时总会长叹一声,恨自己被美色所惑,所言确实非虚。隔天顾奕在早课上记笔记时收到了盛夏道谢的消息,一时职业病发作,开始苦口婆心劝他好好准备高考别再喝酒。
“可是我已经在读研了。”盛夏显出几分无辜来:“就在小区隔壁的大学。”
中午在奶茶店理清来龙去脉后,顾奕咬了半天吸管,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询问眼前的中文系研究生学长为何会醉酒。盛夏长长的羽睫在眼下覆出淡淡的阴影,忽而抬眸一笑:“喝着喝着就醉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冬日温煦的阳光漏进窗内被他密密的睫毛挂住,一时闪烁如碎金。只看了一眼,顾奕的脸就糊里糊涂烧起来,想猛吸一大口奶茶稳住心神,岔了气,又被呛得咳嗽不止。盛夏看她如此狼狈,递过纸巾挑眉笑道:“不信?下次一起喝酒试试。”
虽然直至最后分别,顾奕也没有和盛夏喝过酒。但在相识后不久,顾奕便明了盛夏为何每逢周末便把自己灌到烂醉。
是放在任何爱情剧里都嫌老套的情节,但盛夏的的确确记挂那一轮白月光。“忘掉旧爱的方法只有两个,”顾奕语重心长:“新欢或者时间。”
盛夏正抱着笔记本赶论文,闻言只模糊应了一声。顾奕叹口气,看到墙上的挂钟时针明晃晃指向十二,转身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顾奕曾问起盛夏在学校外租房的原因,他答得不假思索:“方便喝酒。”而又因为恰巧和顾奕兼职的人家在同一栋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奕下课后会去盛夏家里坐坐,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顺手给盛夏准备午饭也成了习惯。
蛋炒饭里加了盛夏喜欢的培根。敲完最后一行字坐到餐桌前,盛夏面上带了近乎夸张的感动:“要怎么谢你?”
顾奕脱口而出:“少喝点酒。”
盛夏酒品不错,即便醉了也出奇的安静,但惟其这安静让顾奕产生更大的不安。虽然不哭不闹更不歇斯底里,但他只把自己静静瘫软成烂泥,顾奕就觉得自己和他之间天然产生出一道鸿堑,巨大到她用尽浑身力气也跨不过去。
盛夏果然避而不答:“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顾奕看着他咀嚼时微微鼓起的两颊,心头一动:“我想要你开心。”
盛夏终于抬头看向她,云遮雾罩的瞳眸里恍惚间闪过潋滟波光。最后却也只牵动唇角,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笑来:“真会说话。”
大概是怕解释显得多余或欲盖弥彰,顾奕张了张嘴,到底只任由这一句沉甸甸的真心被轻轻含混过去。
喜欢上盛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几乎样样都好。顾奕选修了网球课,临近期末考那几天,三伏暑日里盛夏也肯顶着大太阳当陪练。
顾奕不是盛夏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难免心浮气躁。中场休息时盛夏看着她不知是被晒得还是气得通红的脸,从包里取出湿巾哄她:“擦擦汗,我去给你买奶茶。”
盛夏并不吝啬给予这样的温柔,奶茶买来时的甜度温度果然是顾奕喝惯了的三分糖多冰。顾奕接过时觉得心慢慢涨满,不自觉就问出了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盛夏笑吟吟看向她:“因为你对我好。”
“谁对你好,你就也对她这么好吗?”仿佛着了急,听起来几乎是质问。
马克思主义认为公共产品供给方式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是呈正相关的,当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低的时候,公共产品供给方式比较单一,而当社会经济发展水平较高时,就可以采取多种方式实现公共服务供给[8]179。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中,马克思通过对东西方节约用水和共同用水方式比较,得出在西方经济发展高的国家除采取政府供给方式外还可以采取私人企业家联合供给的方式,而在东方则由于工业文明程度低,只能采用政府单一供给的方式。
后来顾奕明白,彼时自己不过是想让盛夏亲自证明她之于他的意义。大概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是心上人的独一无二或不可替代,大概所有人面对爱情时都不甘泛泛,只想成为特殊的存在。
但盛夏当时只收拢了笑意,在一声比一声嘹亮的蝉鸣里轻声道:“快喝,冰化了就没味道了。”
顾奕当然懂他的回避。而她仅仅是为了不打破现状,即便鼻腔酸涩,也肯陪出笑脸用力大口咽下奶茶。
怎么会没有味道,分明苦得她五脏六腑都皱缩起来。
顾奕和盛夏同年毕业,但本科生的毕业典礼结束得早些。顾奕推了室友的聚餐邀约,抱着一束花在礼堂门口等到穿着硕士服的盛夏。
虽然还是一张干净俊秀的娃娃脸,但因着气质沉静,肃穆的硕士服在盛夏身上异常和谐。接过花束时他低头看向顾奕:“要怎么谢你?”
盛夏笑而不答,只是坚持要请她吃饭,而点餐时顾自报出的一长串菜名,全是顾奕的偏好。顾奕看着他拿着菜单如数家珍,突然就笑起来。
盛夏合上菜单:“笑什么?”
顾奕学着他笑而不答。而最后那堆了一桌的菜肴,到底只被浅尝辄止。
取消了偷偷关注,三年后的顾奕终于舍得正大光明在盛夏的微博下留言祝福。往日思绪如吉光片羽,她想到那些残存的笑泪和最后的同桌而餐——明明他们那时已经亲密如斯,但仍要不可阻挡地走向陌路,这不能不让她感到一种滑稽的辛酸——却也只能用寥寥笑声收场。
夏日夕照灿烈,顾奕举目远眺万丈霞光。她曾和盛夏并肩走过两载春冬,一同领略过风露星辰,而如今时过境迁——既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便远非今日可得。
正如那首脍炙人口的情诗诉过曲折衷肠,结尾仍是“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虽万般不舍,到底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