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六年级三门主课的大小测验密集得像地毯式轰炸,平均三天做一张卷子。老师改完卷子就排名次,排妥了便在卷首圈一个红圈,红圈里填上该生名次,是第一还是第五十四。然后这张卷子要由学生带回家,让家长签字。
成绩不怎么好的学生,这种时候可真是要命。签字简直是没完没了的酷刑,过了一回接下来又是一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上个月金铃的数学考过一回70 多分,老师在卷首红圈圈里醒目地写着“47”这个名次。那天金铃放学回家,手捂着书包里的卷子,心里直恨从学校到家的路太短了,要是路长得没完没了该多好啊,她可以永远走在路上,永远也不要让妈妈看见她的第47 名的成绩。
她终于还是到了家,垂头丧气地按响了门铃。
妈妈开了门。一见到金铃紧绷的脸,妈妈马上就说:“数学没考好?”
妈妈真是神了,仿佛分数就挂在金铃的脸上,瞥一眼就能知道高低。
金铃偏不想让妈妈猜中。她一声不响地掏出一张卷子,是一张语文卷子,卷首的红圈圈里写的是“12”。妈妈接过去一看,眼睛都亮了,抱住金铃就亲她的胖脸蛋,“考了好成绩还故意绷着个脸,想把妈妈吓死呀?”
金铃被妈妈紧紧地搂在怀里,闻到了妈妈身上温暖的、带点儿甜香的气味。她已经好久没有温习到妈妈身上的气味了。从上了一年级开始,妈妈在她面前就变得像个刺猬,随时随地都会把满身硬刺竖起来,扎在她那些不怎么可爱的分数上。
金铃受宠若惊地反手抱住了妈妈,一边回报那些雨点般密集的亲吻,一边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把数学卷子拿出来。她决定不拿。她舍不得打破这一刻和妈妈之间的温馨,更不忍心看到妈妈伤心失望的样子。
第二天,金铃提早10 分钟离开家,路上拐到了好朋友杨小丽家中。杨小丽的妈妈刚买来了油条,死活要金铃吃一根。金铃咬着油条,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大叫一声:“哎哟!不好!”
杨小丽妈妈吓了一大跳,问她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
金铃着急地说:“我昨天的卷子忘记让妈妈签字了,怎么办呢?”
杨小丽说:“快回家让你妈签上呀。”
金铃说:“可是这样一来我就要迟到了呀!”
杨小丽的妈妈见金铃急得什么似的,马上建议由她来代替金铃妈妈签字。反正大人的签字都是差不多的。
金铃如愿以偿,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她发誓只这一次,以后绝不做这样卑劣的事,绝不!
那天上着课,她鬼使神差地拿出数学草稿本,一遍遍练着“赵卉紫”三个字。只是怎么练还是孩子的字迹,一点也没有妈妈笔下的那种潇洒流畅。
同桌尚海把头探过来看了看,嘻嘻地笑起来,“你还这么原始啊?我早就想到新办法了!”
金铃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尚海赶快缩回头去。
又过一个星期,数学进行了单元测验。金铃这回多了个心眼,交卷之前把最后几道应用题的得数抄在了草稿纸上。下课铃一打,她赶快溜到刘娅如座位上,跟这位从不考在前三名之外的学习委员对了得数。结果真是出人意料,金铃每一题都对了。
谁料到快乐就像肥皂泡一样转瞬即逝,第二天数学卷子发下来的时候,金铃悲哀地看到自己只有82 分,排名在第33 位。当时她只觉得头脑轰的一声炸开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只有这一点分数,不是所有的应用题都做对了吗?
下课的时候,数学张老师把金铃喊到走廊上谈话。张老师是新华街小学为数极少的男老师之一,前年才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张娃娃脸上还残留着顽皮的孩子气,上起课来却是让每个学生都心惊胆战。他善于把粉笔头掷向学生,而且手法极准,胳膊一扬,半空中便飞出一条白色弧线,正说着话的学生于是额头上啪的一响,火辣辣地疼。按理说老师是不可以打学生的,可没说过不准掷粉笔头啊!
张老师问金铃:“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金铃摇头。她怕别人看到她可怜的分数,拿到卷子就赶紧藏了起来,根本没顾得细看。
张老师恨恨地盯住她:“计算题!6 道计算题你就错了3 道!”
张老师跟班主任邢老师不一样,训学生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要么恶骂一两句拉倒,要么把作业本齐腰哗啦一撕,罚学生从头到尾补做一遍。
这回张老师也没有多说金铃,只嘱咐她下节体育课不要上了,到他办公室做习题去。
习题一共10 道,都是计算题。
第一道题目就把金铃镇住了,是一道带有大括号、中括号、小括号、分数及小数的四则混合运算题。金铃每碰到这样的题目总是头昏眼花、浑身出汗。她偷眼看一下张老师,张老师正襟危坐,面容严肃。金铃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张老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不是才开始做吗?你哭什么啊?”
金铃抽泣着说:“我怕我做不好。”
张老师说:“题目是有点难,做不好不怪你,行了吧?”
金铃就嗯一声,抹去眼泪,心里偷偷地高兴。
一道题才做了一半,张老师突然把桌子一拍,把金铃拍得凭空跳了起来。他指着习题纸气急败坏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能这么做!”
金铃赶紧看题,原来她做分数加法的时候,把分母也顺手相加起来了。
张老师用食指狠劲敲着桌面:“这可是刚进五年级就学过的内容!你是不是想重回五年级的教室?”
金铃辩解:“我是不会……”
张老师打断她的话:“你不是不会!不然我一说做错了,你怎么就知道错在哪儿了?”
金铃说:“我粗心……”
张老师不同意:“也不是粗心,粗心这两个字不能说明问题。你是没有进入状态,你学数学从来就不进入状态!”
金铃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什么叫“进入状态”。
接着往下做。第二题好歹对了。第三题出现了四位数的乘法,而且是连乘,金铃心里一急,忘了进位,又错一道。
张老师哭丧着脸,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回班上课去吧,我真是服了你了。”
金铃回到班上时,体育课已经下课了,大部分同学都在走廊上玩,只有尚海侧身朝着墙壁,用身体遮掩着在干什么勾当。见金铃过来,尚海赶快把手边的东西一股脑儿扫进抽屉,转身装作没事人儿一样。
金铃好奇心大起,一把揪住尚海的胳膊说:“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尚海咧嘴笑着:“我什么也没干。”
“不对!没干你为什么鬼鬼祟祟?”
尚海闭紧了嘴唇不说话。
金铃把他的胳膊用劲一甩:“好吧,不说算了,以后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这一招很灵,尚海当即举手投降,交待了他正在做的事情:制作家长签字。他用一小段胶带纸贴在他妈妈以前的签字上,再用劲一撕,胶带纸便将薄薄的一层纸连同签字粘了下来,然后将需要签字的考卷撕开一条小缝,把这段胶带纸贴在缝上,看上去就好像家长签字时不小心弄破了考卷,只好贴一段胶带纸在上面。
金铃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哇呀!这么绝的点子!”
尚海得意道:“是我从《家教周报》上看来的。人家当笑话登了出来,我就正好借用一招啦!”
金铃觉得好玩极了,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可是笑着笑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分数。她小心翼翼朝尚海伸出手:“给我一段胶带纸,行吗?”
尚海大惊小怪叫起来:“哇!你也考得不怎么样啊?”
金铃用劲掐一下他的手背,然后她遮遮掩掩从书包里拿出数学卷子。尚海的眼睛早就瞄在那里了,这时候就一笑,幸灾乐祸地说:“原来你比我还少2 分。”金铃被他说得又羞又恼,真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扔到窗外去。
用胶带纸粘上去的“赵卉紫”3 个字妥妥帖帖,真是天衣无缝。
却不料签字的秘密很快就被张老师发现了。原来金铃和尚海交卷子时把卷子叠放在一块儿,张老师起先只是疑心两个人的卷子怎么破得这么巧合,手指甲下意识地抠一抠那一小条胶带纸,一抠便抠出了名堂。张老师当即跑到班主任邢老师办公室里大喊大叫:“这还了得!和苏美间谍弄情报的手段都不差了!一定要治治他们!”
邢老师当然也很生气,马上翻出记事本找金铃妈妈的联系电话。
赵卉紫接完电话脸色发白,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一眼就看见金铃和尚海面色苍白地瘪缩在办公室里。赵卉紫顾不上跟金铃说什么,先去找了数学张老师。张老师劈头第一句话就问:“知道金铃这回考了多少吗?倒数第22 名。”
赵卉紫心里很别扭地想:为什么要倒过来数?轻飘飘的“倒数”两个字,简直就有把人抛进万丈深渊的感觉呢!她勉强挣出个笑容,小心翼翼问:“金铃不是应用题全对了吗?”
张老师气呼呼地说:“应用题全对了,计算题可是错了一半!金铃的计算水平,在班上只排到倒数第四。剩下那3 个是轻度弱智,人家都开了证明来的。”
赵卉紫手脚冰凉,若不是强撑着自己,真要当场晕死过去。她想张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金铃的智商也有问题吗?
赵卉紫从学校把金铃押俘虏一样地带回家,然后烧饭,照料一家人吃了,又洗了碗,收拾了厨房。一切如常,只是不跟金铃说话,甚至不肯看她一眼。
金铃知道妈妈是真的生气了。她心里很难过。她到厨房里把妈妈平常爱用的一只茶杯洗得干干净净,放了一撮茶叶,冲进开水,泼泼洒洒地端到妈妈面前。
妈妈扭过头,不接她手里的茶杯。
金铃很犟,妈妈不接,她就两手捧着,直挺挺地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突然大喊一声:“烫死你!”
金铃带着哭声说:“烫死就算!”
妈妈到底狠不下心来,回身接了茶杯。再拉过金铃的手一看,手掌心已经烫成红红的一片。妈妈一下子流出眼泪,说:“你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金铃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是怕你看到分数心里难过……我是准备告诉你们的,我想等下次考个好分数再一起说,那样你就不会太生气……”
赵卉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真是我的冤家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