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邦
国立艺专师生在贵阳休整复课约一个月后,学校开始往昆明迁移。
早在1939 年2 月初,由艺专教师、雕塑家王子云等人1先到昆明打前站,寻找校址。他们拜会了云南省主席龙云,在龙主席的亲自过问安排下,腾出圆通寺和昆华中学的一部分给艺专用。
2 月底,师生陆续到达昆明,暂借昆华中学、昆华小学及圆通寺为校舍,准备复课。
当时,沈从文在昆明给沅陵的大哥沈云麓信中也提到,“艺专已全部到此,常书鸿、王临乙在贵阳,住旅馆中,空袭时逃难不遑,东东西西,付之一炬。李朴园则车行至芷晃公路上时,被制服整齐之土匪掠光。(秦)宣夫早来,虽因找房子事,劳怨甚多,幸尚不受惊恐。”2
学校草草安置甫定,艺专全体师生的抗战热情踊跃高涨,三月里即假昆明民教馆举办盛大的抗敌宣传画展,展出师生大幅抗战画约计五六百幅,引起民众热烈反响。3
学校在昆明走上正轨后,由谁来当教务主任,负责老师学生的日常教学又成为校长滕固必须面对的问题。
最初他想请常书鸿当教务长,但遭到杭校师生反对。滕固于是另辟蹊径,敦请上海的好友傅雷来昆明当教务长。滕固和他是好朋友,前几年傅雷还应滕固之邀,为他负责的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傅雷在法国留学期间,学的是文艺理论和艺术批评,对西方美术史有精深的研究,1934年写过《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一书,所以他也一直想有机会一展抱负。
傅雷答应了滕固的聘请,于1939 年2月份转道香港抵达昆明。傅雷到校后,就开始投入工作,还和闻一多两人一起认真拟定了一份艺专教学大纲。当时学生听到傅雷来校主持教务的消息,感到很兴奋。据吴冠中回忆:
这时候,滕固校长宣布,请来了傅雷先生当教务长,大家感到十分欣喜,因为都对傅雷很崇敬。傅雷先生从上海转道香港来到昆明,实在很不容易,他是下了决心来办好唯一的国立高等艺术学府的吧!他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对教师要甄别,不合格的要解聘;二是对学生要重新考试编级。当时教师多,学生杂,从某一角度看,也近乎战时收容所。但滕校长不能同意傅雷的主张,傅便又返回上海去了。师生中公开在传告傅雷离校的这一原由,我当时是学生,不能断言情况是否完全确切,但傅雷先生确实并未上任视事便回去了,大家觉得非常惋惜。4
实在说来,傅雷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且他又是一个急性子,脾气暴躁。傅雷提出的这两条意见在当时战乱形势下,在国立艺专校内确实很难执行,一旦执行,会产生很多后遗症。滕固当然无法接受,所以两人意见不合,产生矛盾,最后吵翻了5,傅雷就于五月挂冠而去。
傅雷离去,滕固只好请方干民担任教务长。这里面还有一个插曲,因为常书鸿当教务长遭到杭州艺专师生的反对,“滕校长曾向各方征询,方干民先生以为常先生在沅陵时已遭学生反对,如任教务长,必引起麻烦。建议敦聘吴大羽先生返校任教。但吴先生一生清高自许,不易俯允,最好由学生丁善庠(即丁天缺)先向吴先生征得同意,然后由滕校长亲自去恭请,方能如愿。而滕校长素以提高教学质量为前提,立即与方先生拍板成交,决定请方先生为教务长,嘱我前往吴先生寓所征询可否”6。
吴大羽是当年杭州艺专的西画系主任,画艺超群,品格高洁,在学生中的威望很高。此时他正住在昆明城内小东门,丁天缺去报告此事,吴大羽也答应了。但临到那天,滕固不知道在背后听了谁的话,又改变主意,此事告吹。后来请了关良来教西画。
那年春天,为鼓舞艺专师生士气,滕固亲自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歌》作词:
皇皇者中华,五千年伟大的文明,亘古照耀齐日星。制作宏伟,河山信美,充实光辉在我辈。我们以热血润色河山,不使河山遭蹂躏;我们以热情讴歌民族,不使民族受欺凌。建筑坚强的城堡,保卫我疆土人民;雕琢庄严的造像,烈士万古垂令名。为创造人类的历史,贡献我们全生命!
校歌作词后由音乐系主任唐学咏作曲,在校中师生中推行传唱。7
1939 年3 月1 日至9 日,第三次全国教育会议在重庆召开。大会共计收到议案三百多项,滕固在会上积极献计献策,提交有关议案。他个人提交《改善艺术学校学制案》,并与赵太侔联名提交《推进实用艺术教育以利建设案》,更与唐学咏、赵太侔三人联名提交《改进艺术教育案》。
其中,滕固、赵太侔联名提交的《推进实用艺术教育以利建设案》,内容包括:一、艺术之重要;二、确定艺术教育根本方针;三、设立艺术委员会;四、确定艺术教育之系统;五、普及社会艺术教育;六、奖励;七、请求增设美术督学。后经大会决议,该提案审查意见送教育部参考,大会决议原则通过并请教育部采择施行。而他个人提交的《改善艺术学校学制案》,也得到大会照审查办法修正通过。8
5月5日,蔡元培先生长女蔡威廉女士因产后突发产褥热在昆明溘然长逝,年仅35 岁,留下年幼的六个子女。蔡威廉和丈夫林文铮都是杭州艺专的教授,抗战爆发后一起随校内迁至沅陵,结果碰上两校合并,他们夫妇均遭到滕固校长解聘,后他们带着五个孩子转辗来到昆明,过着非常辛苦的生活。杭州艺专师生闻知噩耗,不胜悲痛,为之举行追悼会,并办了“蔡威廉教授画展”以作追思。9
不久艺专还发生一起意外悲剧,9 月3 日早上10,研究生刘仁慧不慎触电身亡。当时学校在福照街的临时宿舍,因陋就简辟了一个浴室。这天,刘仁慧的未婚夫雷震毕业并找到了工作,她很高兴,想去送送他,一大早就去洗澡。谁知临时拉起的电线像一根绳子,裸露着的刘仁慧不注意,去挂衣服,突然触电,仆倒在地。等同学发现她已气绝。流亡师生,触景生情,大家都很悲伤。尤其她的未婚夫雷震,也是艺专毕业生,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弟弟叫刘仁勇,就是后来著名诗人公刘。11因为此事,那天滕固“应付为难”,在吴宓邀请的晚宴上“心绪不属,先食而早退席”。12
昆明在当时是文化大后方,滕固到了那里和很多文人学者会合,如鱼得水。其中有许多是多年老友,如施蛰存、冯至等人。还有雕塑家江小鹣,他们是上海美专时期的老朋友,又都是“天马会”成员。江小鹣当时应龙云之邀,来昆明为龙云做雕塑项目,还开办了一个雕塑工场。滕固到昆明就借住在江小鹣的一个宅院里,院里还有艺术批评家李宝泉、青年画家刘狮等。13孰料江不久即于1939 年11 月7 日因病去世,年仅46 岁,滕固悲痛之余,曾向社会发起征集亡友遗物,以为纪念。14
另外,滕固在昆明更结识了吴宓和钱锺书两人。他和吴宓一见如故,两人以诗词结交,很快推心置腹,彼此往来频密,可谓惺惺相惜,还彼此分享各自内心的情感苦闷。滕固和钱锺书在昆明相识,虽然只有短短八个月时间,当时钱锺书只有三十岁不到,刚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当教师。但两人一见之下即引为知己,滕固对钱锺书的才华学问非常赏识,钱锺书的早年名文《中国诗与中国画》(收入《七缀集》),就是受滕固的启发和邀约而撰写的。
在昆明期间滕固还积极参与各种社团活动,非常活跃,并当选中德文化协会昆明分会理事长、昆明学术界联谊会理事和江苏旅滇同乡会理事。
当年夏天,汪精卫公开叛变投敌。1939 年9 月22 日,《新华日报》刊登国立艺专全体学生通电声讨汪精卫全文。15说起来滕固曾经是汪精卫的手下,私交很好,因此也一直是汪精卫集团欲以笼络的对象。公开叛变前,汪氏曾派罗君强到昆明,“多方设法收买各方面的人加入‘和平运动’,若渠也是他们想收买的一人,但没有成功”16。因此,滕固也许从自身考虑,尤其要与汪伪集团撇清关系。翌年3月初,在汪伪傀儡政权在南京成立之前,昆明《中央日报》还刊登了包括国立艺专全体师生在内的《迁滇国立七院校通电讨汪逆,誓在我总裁领导之下,枭逆贼之首,泄普天之愤》的联合檄文。174月25日,昆明《中央日报》还刊登了《国立艺专宣传反汪,唤醒乡村民众》的报道18。
1939 年冬天19,为了躲避敌机轰炸等因素,国立艺专奉令疏散,学校搬迁到离昆明四十多公里之外的安江村,借村中五座庙宇建筑为校舍。
安江村在呈贡县(今属昆明市晋宁区),位于滇池边上,非常僻静,这里不通公路,交通不便,到昆明多半路程要坐船。
安江村很大,里面有很多寺庙,有“九寺绕安江”之美誉,学生宿舍和上课就被安置在寺庙里面。当时男生大多住在地藏寺的耳房,女生则借住关圣宫的侧楼。学生上课绘画的地方则在观音寺,老师和学生还有不少借住在村民家里。
当年的学生郑为在《昆明安江村杂忆》一文中,描绘了当年在那里读书生活的情形:
在我的回忆里安江村是相当僻静的农村,除了几座破旧的庙宇外,很少有瓦房、楼房。学校进村以后,学生宿舍和教室就安置在两个庙宇里,它们间距有里把路。从宿舍到教室要穿过一大片耕田和迂回曲折的田埂。新生宿舍的床铺,架搭在佛龛石坛下方的四周,床架与床架间是没有空隙地连成一片。我最害怕的是屋顶上时时掉下壁虎、毛毛虫、蜘蛛或其他小生物来,还有佛龛里窜进窜出的老鼠,它们想从我们艰苦的粗粮贱食中平分秋色。为了对付这种外袭骚扰,同学们用纸或旧被单做成床罩,把自己围在方圆仅七尺之区和周围隔离开来。由于大家都这样做,所以跨进宿舍,只见一方方布幔、纸幔的罩笼,到了夜晚,宿舍里看不见人,而这一方方帐幔在透出点点油灯的光芒来,我们的夜课,就是在这样环境里自我进修的。20
这小壁虎非常调皮,在大殿梁上窜来窜去,下来时它嫌费事,从梁上直接往下跳,往往跳人脸上,凉飕飕的小爪子还挠挠你的脸,确实够吓人的。天凉了,它还会往你的被窝里钻,要一起取暖,半夜里经常吓得同学惊叫起来21。
当地村民们淳朴热情,对这批战乱中迁来的师生非常欢迎。“村民们常邀艺专同学到家喝茶,吃瓜果,吃自家做的糕点,好客、热情,而且邀请的时候一定是连拉带拽,进了门,一定闩牢门,不让你去另外一家。家家都这么热情。有的人家往往‘抢’不到艺专学生,邻居间就闹意见,同学也很为难。后来就用走马灯的办法,一转一圈,到几家串门子,到了这家又到那家,当然谁家也就不闩门了。”22
至于老师的宿舍,则分散在村里几个有瓦房的“富户”家,其实也是穷人家,只是屋有瓦覆而已。西画教授秦宣夫对在安江村的生活,曾有这样的感受:“在云南乡下,除了‘看’敌人飞机过境外,倒是嗅不到战争的火药味。但长期在城市里生活,突然到了贫困的云南乡村,深感到生活的艰苦。首先感到太不方便、太苦,上课要走二十里来回。”23
当年艺专上课教学的情形,据郑为回忆:
安江村的学习生活相当艰苦。没有正规教室,破庙佛殿充当教室,光线暗淡,除了早上四小时外,下午就很差,但我们除了上午画,下午也要画,常常是很晚才回食堂吃饭。有时下午只剩下一两个同学继续作画,教室的空气就阴森得怕人。
安江村的学校教室,西洋画系集中在一起。新制一年级在庙宇前边的弥勒殿上,当时由秦宣夫教授执教。后边的大殿,是旧制高一、高二班的教室,由方干民教授执教。在弥勒殿的左手,我记得是旧制高三(毕业班)的教室,由常书鸿教授任教。因为教室相互邻近,低班的同学可以有观摩高年级同学习作的机会,当时如董希文、庄华岳、朱德群、吴冠中等同学,都在左边小屋和大殿上课,他们有时也被邀请到我们教室改画。24
吴冠中则回忆起在安江村雇模特儿画画的情形:
绘画系最大的难题是寻找裸体模特儿。在杭州时,招裸体模特儿只需登个小广告,应聘者甚众,须脱光衣服当场选择体形,类似考试,因待遇高,尤其女性,每月大洋60元(30年代)。离开杭州后,迁至湖南沅陵及昆明上课,为模特儿问题就费过很大周折,不能挑三拣四了,只要有人肯干就不容易。今搬至安江村,情况更困难,女的暂时先穿短裤,将裤脚尽量卷高些,以后由女同学一步步做说服工作。男的较大方。须知,课室是设在大庙里,我们当着菩萨的面画赤裸裸的男女,情况既尴尬又严峻,最后校方只得设法用木板、布幕之类将菩萨封闭起来。搞现代派,毕加索与城隍庙也许情投意合,但我们又不肯放弃裸体的写实基本功,安江村的佛寺被强迫作了巴黎的蒙马特,而其时昆明还在日机轰炸的威胁下度日。特殊的时代,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心态。25
吴冠中1978年重访安江村时,做过模工的李嫂还健在,可惜没有碰到。村里不少人曾经帮艺专做过事,学生要画裸体时还请过几位村里好几位模工。李嫂在艺专还帮人洗衣物,也算校工。
1940 年4 月5 日,由中法比瑞文化协会、中国文艺社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联合发起的劳军美术展览会在重庆举行。国立艺专自接到展览筹备会征集作品函后,即在校长滕固带领下,组织“参加劳军美展筹备委员会”,全校师生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作品先在校中分类举行预展,再送作品到重庆参展。
国立艺专的参展作品共计481件(《中央日报》报道中说是478件,但按所列明细总和应为481件),据统计接近全部展品数的一半。在送展的作品中,宣传抗战的作品和普通的美术作品并重,“期能于抗战宣传之实践中,树立吾国美术进向更高之发展的坚固基础,换言之,即必于抗战宣传之实践中随时不忘提高美术文化本身之水准。”26这也充分体现了国立艺专一贯的教学宗旨。
1940年4月22日,教育部为提高全国高等院校学术标准,经过一年多的认真筹备,学术审议委员会成功选举出十三位委员,滕固当选艺术类院校委员,也是代表全国艺术类院校的唯一一位学术审议委员。该委员会阵容强大,总共有25 位委员,其中12 位由教育部直接聘请,另外13 位则由教育部印就选举票分发各专科以上学校院、校长选举产生。滕固与学界著名人物如蒋梦麟、王世杰、竺可桢、傅斯年、冯友兰、吴有训等人一起当选。27
滕固为人热情奔放,才思敏捷,并富有演说才能。6 月25 日,滕固在国立艺专本届毕业生欢送会中做演讲,鼓励学子们本其笃实雄健之艺术武器,表现中华民族的美德,认为“现代艺术学者,大都致力于追寻创造的渊源,求其精神因素之所在。虽然学说分歧,大致是归到艺术家的人格,这人格不单是伦理的,而是包举其人之精神,行业以及时代反映等之总体。有第一等人物,才产生得出第一等的作品……中外历史上第一等的艺术家不少,古人之所能者,今人应该也能;西洋人之所能者,我们又何尝不能?所谓‘有为者亦若是’,这是我们时时刻刻应当共勉的”。28
1940 年7 月1 日,照例是国立艺专新学年的开始,那天滕固特地向全校教职员发布了一封情辞恳切的公开信,希望诸君“同心戮力,扶植艺教,生就教训,为国育才”。为此提出六条办校最低要求:“一、提高学术水准,树立笃实之学风。严格教学,增进学生课业。二、确立中心思想,培养学生健全人格,务使为国家有用之人才。三、以本校艺学之造诣,倡导社会,期于恢宏艺教,建设国家新时代之艺术。四、以自律互助之精神,改善学生生活,创造新环境。五、遵照教育部指示,集中事业,樽节经费,缩小各项范围。六、健全事业机构,增加实务效率。”29
滕固在信中希望诸位老师顾全大局,牺牲小我,“上体国家艺术教育之重寄,内抒公忠豁达之雅怀,共荷巨艰,襄成厥业”。30这封公开信,其实是为新学年重新聘任教师做铺垫,那天改聘教员,结果解聘了教务长方干民。
方干民(1906—1984 年),浙江温岭人,1925 年留学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与颜文樑、周碧初、汪日章是同学。他于1929 年回国,翌年经蔡元培先生引荐,应聘到国立艺术院(后改名国立杭州艺专)任西画教授。方干民兼擅西方古典写实绘画和现代立体派手法,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凳子从课堂内一直摆到走廊上”31,所以一直是杭州艺专的骨干教授。
滕固解聘方干民这一做法,立刻引起方本人和杭州艺专师生的大为不满,大家认为这是夏昌世和常书鸿他们在背后出的主意。杭校学生向校长滕固请愿,要求收回成命,遭到滕固拒绝,于是再次爆发学潮。
关于安江村这场学潮的情形,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谓“时过境迁”,很多当年的过来人可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尽量含糊其词,甚至讳莫如深,今天只留下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
据当时的学生吴冠中回忆:
学校大闹风潮,起因是滕固校长解聘了方干民教授,据说是方干民和常书鸿互不相容,难于共事,而我们杭州跟来的学生都拥护方老师,要求滕校长收回成命,于是闹成僵局,形势紧张。学生们攻击常书鸿及好多位站在滕校长立场上的教职员,记得图书馆长顾良最是众矢之的,学生追打他,他到处躲藏,学生穷追不舍,最后他逃到潘天寿住所,躲到潘老师的背后,潘老师出面劝架,顾良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同学们封锁安江村的所有出口,请求、逼追滕固收回成命,但终于昆明开来警卫部队,护卫滕固去了昆明,同时公布方干民鼓动风潮并开除两个带头掀起风潮的学生。作为学生,我们当时并不了解人事纠纷的关键问题,只认为滕固不了解艺术。32
这个顾良在学生中口碑很不好,有次还被学生抓到偷窃大量馆藏图书。“据传图书馆馆员顾良大量盗窃图书珍品,同学为之义愤填膺,一个清晨结队到顾良住所抄查,顾良是和李瑞年同住一屋,当时在他两人住屋里抄出精美图书五六大箩筐,并发现书中好多珍贵图片,已被撕掠,可惜顾良和李瑞年都已逃走。同学们把搜查现场拍了好多幅照片,告到滕校长面前,滕校长为了免得事态扩大,满口答应彻查处理,此事才暂告一段落。”33
丁天缺作为学潮中被开除的两个学生之一,为人耿直,脾气倔强,在回忆录《顾镜遗梦》中他以一个当事人的亲历,叙述了此次风潮:
殊不知正在此时,建筑系主任夏昌世与原北平艺专师生密谋,向滕校长建议废教务主任方干民,以常书鸿代之。方先生得知后,立即与潘天寿先生及学生吴藏石等商议应对之策。吴藏石得知后,立即与其桃园兄弟闵希文和我共商发动学潮。向滕校长要求逐常保方。但我因1939 年夏请吴大羽先生回校未果的往事,怵怵在心,不愿过问,当即以毕业在即,不愿招揽是非,婉言拒绝了。34
开始时,丁天缺并不想积极参与,结果第二天同学吴冠中找到他,捎来老师潘天寿的话,说:方先生平时对他(丁天缺)很不差,可一旦到了紧要关心,他竟为了自己的一张文凭就撒手不管。我看这个人靠不住,一点义气也不讲,以后还是少接近他为好!吴冠中对丁说:“因此你得慎重考虑,不然,今后人格有损,便见不得人!”
“吴冠中的一席话,真使我落得个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人格当头,我已无路可退了。”丁天缺于是答应参加学潮,“便立即动身,邀集同学,召开大学,选举学生代表,向滕校长请愿”。这帮血气方刚的鲁莽学生,“认为对肇事的夏昌世、常书鸿等人,应先予适当的惩处,好让他们头脑清醒清醒”35。那天晚上找到夏昌世、常书鸿住所,对他们两人不惜责问动武……“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在院子里开会,商讨今后进行的方案。正在这时,消息传来,说滕校长的小舅子、学校出纳员林丕基已奔向昆明报急。于是会议立即决定派陈明(后来才知道他是当时在校同学中的唯一的共产党员)和我二人快马截回。我和陈明猛追了近三十华里,终于无功而返。整个下午全校沉闷得像死的一样,都在等待滕校长的答复。”36天黑以后,“荷枪实弹的昆明保安部队,已电筒四射,如临大敌,包围了整个安江村。”37
关于此事原委,滕固事后在7 月17 日写了一篇报告上书给教育部38,解释学潮事件的来龙去脉,从他的立场和角度陈述并分析了此次事件:报告把学潮起因归咎于方干民及其背后的杭州艺专“西湖艺社”(或称杭校同学会)势力,认为是这一势力针对国立艺专的挑衅。方干民被滕固解聘的当天,“由少数学生鼓动开会,推出代表17人,当晚就向职(滕固)提出请求续聘方干民为教员”遭到滕固拒绝。
第二天一早,学生代表又提出请求,滕固再次拒绝。“代表又提出下列要求:(一)停聘常书鸿、夏昌世、王临乙、秦宣夫、徐梵澄、李瑞年、顾良、陈芝秀教员;(二)如不答应请求则组护校团,取自由行动。”滕固不为所动,严词拒绝,表示“如有暴力之胁迫,而校长自己改变态度,此种校长是不能尽职之人,本人为教训汝辈之人,若可为暴力左右,则平日教训于汝辈者,均属废话矣”。学生代表闻言退出,于是开始学潮。滕固一面打电报给教育部报告此事,一面密请地方治安机关在必要时前来协助。
中午滕固往教员宿舍吃饭,见学生十余人来寻教员顾良,似欲寻衅。滕固即出面,厉声叱散,学生闻声躲开。同时常书鸿来报告滕固,学生要求他去说话,问滕固如何对策?滕固告诉他不必理会。这时滕固看到他的办公室前面有学生打斗,他立即亲往制止,学生随即散去。
到了午夜,有人报告滕固,教师唐学咏在夏昌世家被殴打,滕固闻讯立即赶去,披衣往访唐学咏,予以慰问,并告诉他学校必有处理办法。原来,有学生经滕固制止后偷偷到教员宿舍逼教员徐梵澄写道歉书,又到夏宅寻唐学咏,唐正言劝止便遭殴辱,在此情形下,滕固唯有劝唐等稍忍,等待学校处理。
7 月3 日早晨,有消息传到滕固那里,说有学生准备要打滕固,滕固也发现有两个学生在监视他的行动。滕固于是立即召训导主任胡一贯,教师潘天寿前来,告诉他们自己万一失去行使职权自由,校务请潘先生暂代。下午二时,滕固召学生代表前来,表示不为任何暴力屈服,并开始绝食抗议学生的行径。教员学生纷纷来劝,滕固一概拒绝。
绝食到第二天中午,学生代表秦开祥、凌绍夔、吴藏石持食品来请校长滕固恢复饮食。滕固说他“惟知有真理,不知有暴力”,不为所动。三位学生代表除声明绝未有监视行为外,其他没有说什么,流着眼泪退出了。
据滕固报告,“是时地方治安机关派员警十余人来村,学生纷纷恐惧,代表十七人递呈悔过书,不再有所举动。职既恢复行使职权自由,即刻通知员警离村,免起重大事端”。
但在丁天缺的书里则这样描述,当保安部队到了以后,校方通知晚上九点开大会。
当同学们到达校部广场时,校部门前已用课桌搭起了一座临时讲台,左右挂起二盏煤气灯,没片刻,全副武装人员便包围了整个会场。九时正,滕校长在几个职员的陪同下,登上了讲台,以最简短的语言,宣读了解除教授方干民的工作,开除学潮主要追随分子吴藏石、丁善庠的学籍,并将事先写好的一张布告挂起。说也奇怪,当时全场竟静得鸦雀无声……39
风潮事件平息后的第二天,滕固叫丁天缺到校长办公室。滕固希望他对这次风潮的处理能有所理解,因为在目前的情势下,校长实出于不得已。至于丁天缺今后的打算,滕固给他做了两个安排:一,如果你想继续读书,由学校给你一份转学证书,你可以到中央大学去就读;二,如果你想就此工作,给你一张毕业证书,那是由学校名义发的,就像选科生的毕业证书,另外发一百元生活补贴,在没有解决就业与转学之前使用。
丁天缺听了滕校长这番话,为滕固对他的悉心关怀所感动。他说“我流泪了,我并不是因学校开除我而流泪,我是受滕校长这段话被感动了”40。
学校风潮平息不久,因日军将侵占中南半岛,越南战局恶化,危及云南边境,昆明周边形势堪虞,当时许多学校考虑搬迁或转移。8月份,国立艺专也接到教育部电报,要求迁往四川重庆。
其实,真正让教育部下决心将艺专迁往重庆的,实际上是出于以下两个因素的考虑:一方面是新任校长吕凤子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方便位于重庆青木关的教育部可以就近监督。
吕凤子深知这个学校非常难弄,他怕发生什么纠葛,后来要求只让学生去,原有教师一个不聘。因此,“1940 年底在璧山上课时,全部是正则艺校的班底,另外聘了刚从法国归来的蔡仁先生任教务长,从英国回来的李剑晨先生上水彩画课”41。
接到教育部迁校命令后,滕固即开始着手安排学校的迁移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其间他还支持部分学生组织“国立艺专学生步行抗日宣传团”,题写“腹地长征”四字以资鼓励。步行抗日宣传团于9月30日从昆明出发,一路经云、贵、川三省,行程三千里,途经五十多个城镇,于12 月到达重庆璧山,与其他学生一起报到复校,从此开启国立艺专抗战时期一个相对平稳的崭新阶段。
滕固料理校务停当,一直到10月19日才从昆明乘飞机回到重庆,并基本完成学校事务交接,正式辞职,重新回到行政院任参事。
滕固两年多的国立艺专校长生涯,临危受命,在烽烟四起的国难期间挺身而出,勇于任职,委实艰辛百倍,甘苦自知。开始他怀抱艺术教育的美好理想,踌躇满志,希望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把艺专办好。无奈事与愿违,主客观各方面的因素交集纠葛,令他左支右绌,百般为难。
早在1939年2月20日,滕固从贵阳回重庆,在老同事陈克文面前即表示了对艺专校务的疲惫,萌生退意。后面多次又想辞职,被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慰留。老友陈克文也觉得“他虽好艺术,其实他并不是办学校的人才”42。
另外,在当艺专校长期间,滕固又卷入一场情感纠缠,并引起家庭矛盾,滕夫人甚至几次从重庆追到昆明及安江村的学校中吵闹不休,这些琐事也不能不影响到他当校长的日常工作,影响他对一些校内人事的真实判断,同时也令他身心疲惫,难于应付。
无疑,安江村学潮事件对滕固内心的打击很大,令他郁结心头,无法释怀。更令人万分惋惜的是,就在他辞职回到重庆不久,即一病不起,于翌年5月20日逝世。正如他学生阮璞回忆总结的:“事业上的心力交瘁,肌体上的病魔困扰,家庭生活上的饱受凌虐,造成了滕先生中年弃世。”43
滕固的英年早逝,不能不说是民国文化史上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在抗战初期对国立艺专的这段无私奉献和办学事迹,是永远值得人们铭记的。
注释
1.有说常书鸿也曾和王子云一同前往昆明寻找校址,见李廷华:《王子云传》,太白文艺出版社,2015,第79页。但在常书鸿的回忆录《九十春秋》中并没有提及,其他人的回忆也无此说。
2.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18-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第347页。
3.1939 年3 月8 日昆明《朝报》,转引自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62页。
4.吴冠中:《出了象牙之塔》,载《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第5页。
5.施蛰存:《纪念傅雷》,载《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第141页。
6.丁天缺:《顾镜遗梦》,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第27页。
7.宋忠元主编《艺术摇篮·浙江美术学院六十年》,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88。
8.沈宁:《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59-460页。
9.郑朝:《国立艺专往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第121-123页。
10.吴宓:《吴宓日记》第7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第62页。那天吴宓请滕固等人吃饭,故知此日期。
11.郑朝:《国立艺专往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第145页。
12.同注10。
13.沈宁:《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58页。
14.同上书,第482页。
15.同上书,第479页。
16.陈方正编《陈克文日记》,1939年10月6日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17.沈宁:《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88页。
18.同上书,第495页。
19.关于搬迁时间,丁天缺回忆录《顾镜遗梦》中说是在11 月底,其他学生也说是冬天。《滕固年谱长编》说是1940年1月初,不确。
20.据郑为先生生前手稿《昆明安江村杂忆》整理摘录。
21.参见张文蔚回忆,载国立艺专校友来信摘录汇辑之内部刊物,《信摘》第六辑,第117页。
22.同上。
23.秦宣夫:《秦宣夫自述》,载《秦宣夫文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398页。
24.同注20。
25.吴冠中:《安江村》,载《吴冠中文丛》第7卷,团结出版社,2008。
26.沈宁:《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91页。
27.同上书,第494-495页。
28.同上书,第502页。
29.据浙江省档案馆藏信函照片整理,档案号L056-001-0038。
30.同上。
31.水天中:《艺术与婚姻之方干民与苏兰》,《中国美术报》2016年7月11日第26期。
32.吴冠中:《安江村》,载《吴冠中文丛》第7卷,团结出版社,2008。
33.丁天缺:《顾镜遗梦》,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第34-35页。
34.同上。
35.同上。
36.同上。
37.同上。
38.收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教育(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第829-833 页。转引自《滕固年谱长编》,第505-508页。
39.丁天缺:《顾镜遗梦》,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第35页。
40.同上书,第36页。
41.朱膺、闵希文:《风风雨雨的国立艺专》,载《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第18页。
42.陈方正编《陈克文日记》,1939年9月21日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43.阮璞:《滕固老师的生平恨事》,载《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