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德“悟性说”中对人类理性和感性关系的探讨

2020-01-02 00:02邢亚南
文化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悟性感性理性

邢亚南

关于语言的起源,除了见于创世神话以外,较早理性地探讨这一问题的是18世纪的三位智者——孔狄亚克、卢梭和赫尔德,他们的主张都与“语言神授说”针锋相对,注重从人自身出发,开启了语言“人创说”的先河[1]。而有别于孔狄亚克和卢梭,赫尔德更加强调人类心灵本具的“悟性”,认为人类的“悟性”才是创造语言和促进语言演变的根本动力。时隔200多年,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以下简称《起源》)一书,其中许多精辟的论述仍然对当代语言学研究具有启发意义。

一、悟性说

《起源》中最鲜明的观点就是阐述了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起源》开篇就说:“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2]可见,在赫尔德看来,人类其实并非与动物毫无相同之处,人类的最初语言是对自身感官接受外界刺激时的自然表现,如大量的感叹词便是由此产生。赫尔德认为,人类的感觉系统十分精密复杂,而人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最大特点是“孱弱、敏感”,所以人类的感觉器官为自己提供的无数种感受促使人类必须进行表达。显然,这有别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语言的基本观点,马克思认为“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而赫尔德认为人类自身的“感性”是语言表达的最根本动力。

沿着赫尔德的思路前行,《起源》首先批判了孔狄亚克的观点,认为孔狄亚克的讨论完全陷入了个人臆测,因为他的思路“没有任何事实依据”。那么赫尔德的事实依据又取自哪里呢?其实,同孔狄亚克的取证相同,赫尔德取证材料也是来自流传下来的古老诗歌和音乐,只是他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论证思路。

赫尔德注意到了诗歌和音乐中语音变化产生的感染力,也就是其中蕴含的感性元素,他对这些感性成分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得出结论说人类的最初形式就是通过感觉发出的“自然音”。反观当今的人类语言,这种感性成分的比重很小。语言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这个过程中又是什么推动了这种趋势,削弱了语言本有的诗歌或者音乐属性呢?这便是赫尔德所说的人类的“理性”。关于“自然音”这一最初形式,无疑是源自人的“动物性”特征,而“理性”才是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人不像动物那样纯粹生活在感官世界,依靠自身强大的“本能”就足够应付客观环境,人最大的特点是拥有自由的心灵,甚至各种强盛的欲望。赫尔德认识到人类自身的矛盾:一方面缺乏某种先天本能而不足以应对自然环境,另一方面是充满“激情”和对世界的欲望,心灵潜能十分强大。为了清晰地描述这种心灵潜能,赫尔德专门创造了“悟性”(Besonnenheit)一词,他把“悟性”定义为“相对感性和本能而言的全部思维力量”,也就是人所有的感性、本能、理性等力量的有机统一。

赫尔德所界定的“悟性”并非动物性的感官和理性思维的简单相加,他一再申述人是一种显著区别于动物的“种属”,赫尔德对于人类的看法与我们所说的“人为万物之灵”有着基本相同的含义。根据赫尔德的描述,悟性有以下五个特点[3]:(1)为人类种属特有;(2)它是一个整体;(3)它的作用是自发的,又是有意识地;(4)它的基础是感觉;(5)它是为语言而预先设计。

那么悟性是怎样在发明语言的过程中发挥它的神用的?

关于语言起源的探讨,赫尔德之前的学者之所以坚定地维护“神授说”,不仅是因为传统信仰的统治地位,还因为关于原始语言缺乏实证材料,而语言这样完美精妙的事物,经过了千万年不为人知的演变,凭借人们目前的能力,无论如何不能倒溯历史长河去实地观察,或者从逻辑推理上得到穷尽的描述,因此只能将语言的发明归功于高高在上的神灵。

其实,赫尔德所提出的“悟性”说,与“神授说”也只有一步之遥,因为他把“悟性”归结为人所固有的属性,而一旦开始追问“悟性从哪里来”“是人类自己设计了悟性吗”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时,相信赫尔德也无法再给出明确的指示。

二、原始词语的特征

有关原始语言中的词语,赫尔德认为人类的感官作用在词语演变中的体现,就是感性和理性此消彼长的进程,也就是说人类的思维进化方向是从直接具体的感知逐渐转向抽象的理性。同时,赫尔德也指出人类作为“理性”的动物,即便是处于进化初态的原始“自然人”,其言语活动必然有强烈的目的性,语言的发明也是如此,尽管来源于感官的激发而富于感性,也必然是带有某种目的,所以赫尔德坚定地批判词语的“任意性”一说。以下是赫尔德关于原始词语几个有趣的观点。

(一)动词最先产生,早于名词

如前文所述,赫尔德认为人类的古老语言充满了感性元素,而在人类内容思维世界中,“感性”与“抽象”是互为消长的关系,赫尔德用了大量篇幅试图描绘感官如何激发语言的产生。赫尔德之所以这样推测,首先是他看到人类原始语言的词根充满并交织着人类的各种感觉,而动词正是人类直接由感性获得,名词则是要进一步经过理性抽象的加工。其次,赫尔德结合了自己所设想的原始人类的日常活动,认为他们首先需要表达的是动态的“活动、行为、事件”,而能够代指这些事物的必然是动词。

我们认为,关于动词和名词产生的先后顺序,赫尔德提供了有趣的思路,但是这样的推测明显也有主观臆测的成分。人类在最初“发声”即创造语言之前,他们通过各种感官获得的信息到底是用动词或者名词的形式实在无法确定。赫尔德的两条依据也不具说服力,原因有二。首先,赫尔德在界定“悟性”一词的含义时就指出,人类语言的发明并非单纯地来源于感性或者理性,悟性作为一个整体系统是同时包含感性和理性的,因此,语言的最初“发声”到底是基于理性或者感性也是无法确定的,所以赫尔德仅凭古老语言中感性成分较多就断定动词最早产生,就与他对“悟性”的界定有矛盾之处。其次,到底人类最先关注的是事物本身(包括内在的和外在的)还是事物的动态,不得而知,所以赫尔德的第二条依据亦有待商榷。关于动词、名词产生顺序的探讨本身是十分有趣的课题,尤其对我们研究词性的演变路线有启示价值。

(二)丰富的同义词

由于原始人类的理性思维不够发达,人类不足以区别混合缠结在一起的感觉,赫尔德认为原始语言中难以形成“精确、逻辑的归整”。赫尔德以古代阿拉伯语为例,认为形容名词“剑”“狮子”的词汇多达上千个,这些词都可以归为同义词。在早期人类生活中,人类本身感性强而理性弱,事物越常见,人类对它的理性加工越少,而直接的感性的命名形式越多。可以这样猜想,在一些常见的事物没有“约定”的统一命名之前,人们会根据各自的感觉“发声”,这些发声作为最初的语言只能影响极少部分人,甚至只为自己家庭成员所接受,而这些被少数人认同的发音形式就是最早的群体语言,而这样的群体语言必然是数量繁多的,因此在人类早期社会里同义词必然大量存在。

(三)“诗歌性”减弱

人类语言大致经历了从感性、模糊多义到理性、形式精密的过程,赫尔德从早期诗歌和音乐中看到,语言最初偏重于依靠语音形式的细微变化来区别意义,古老诗歌的魅力就是来自语音的丰富变化,其实这就是现代语言学中所说的“屈折语”[4]的最初形态,而“屈折性”特点随着语言的发展逐渐消失了。从赫尔德的悟性说出发,其原因是随着人类理性力量的觉醒和成熟,依靠这种语言内部的琐细变化来区别词义已经没有必要,人类的理性越成熟,感性能力就越弱,同时人类也不再能够体会到语音丰富的变化所带来的美感。人类此时已经认识到语言作为沟通的工具应当更加简明、实用,所以更加把理性的“智力”加入语言中,于是,原先词汇中的冗余成分被成功地剔除了,而那些看来冗余的成分正是早期人类感性理论的集中体现,所以早期语言中的“诗歌性”[5]也被一同剔除了。

追求语言的工具性、实用性导致人类心灵对语言本身的感知被削弱,语言不再与心灵有直接、高度的契合。换言之,人类追求语言“简单明了”的表达实用性,语言本身越来越复杂精密,体现在语法上就是在句子中加入了介词、助词等辅助性词汇。所以,语言的逐渐精密减轻了人类在沟通时的脑力活动强度,语言的工具性成为确定的发展趋势,而对语言诗歌性的感知训练也越加匮乏,久而久之,词语中的诗歌性便随之消失。

三、结语

自索绪尔界定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后,学界长期将“语言”视为一种具体的客观对象,并且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取得了许多突破性成果,然而这种研究体系无疑忽略了对语言的使用者即人类自身的探究,所以20世纪“乔姆斯基革命”对语言学界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当今的语言学必然要回归传统,与其他人文学科或自然学科相互参照,进行交叉研究,才能弥补研究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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