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郑媛媛,秦欣欣
(新乡市博物馆,河南新乡 453000)
新乡市博物馆收藏大量历代名碑的拓片,其中就有一件民国时期的拓片,内容为北宋欧阳修所写的《昼锦堂记》。欧阳修的这篇500 余字的文章,不仅体现出他深厚的文学造诣,更能品读出北宋时期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是今人认识宋代文人的重要窗口。有鉴于此,笔者以新乡市博物馆馆藏《昼锦堂记》拓片为基础,结合相关文献史料,对相关历史人物进行探究。
《昼锦堂记》是北宋时期著名文豪欧阳修为武康军节度使、相州知州韩琦所建的昼锦堂而写,后刻有《昼锦堂记》碑。其碑文为蔡襄书写,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蔡襄从写出的10 个相同文字中筛选出来的。具《广川书跋》载,“蔡君谟妙得古法,其书昼锦堂,每字作一纸,择其不失法度者,裁截布列,连成碑形,当时谓之百钠本,故宜胜人也。”原碑立于安阳市内东南营的韩魏公祠内,刻于北宋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后被毁,元代至元年间重刻。昼锦堂建于相州州署的后院,取“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句的反意。韩琦,字稚圭,相州(今河南安阳)人,北宋中期重要的政治人物。韩琦曾与范仲淹共同率军防御西夏,固守北疆,“朝廷倚以为重,故天下称为‘韩范’”[1]。之后,韩琦又积极参与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自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6月,韩琦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宰相。后韩琦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封魏国公。
《昼锦堂记》全文如下。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衣锦还乡乃是读书人的向往,文章开头引用战国苏秦和汉代朱买臣的例子,用以表述“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为人之常情。韩琦在衣锦还乡后又修建昼锦堂,似乎韩琦也与普通读书人一样追求衣锦还乡的殊荣,但欧阳修则认为“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因韩琦“世有令德,为时名卿”,又“自公少时,已擢高科”,所以“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韩琦追求的不是“高牙大纛”,也不是“桓圭衮冕”,而是“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正因为韩琦追求是“德被生民”和“功施社稷”,才能“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进而为相十载、辅佐三朝。《宋史》赞其,“琦蚤有盛名,识量英伟,临事喜愠不见于色,论者以重厚比周勃,政事比姚崇”。
清代文人吴楚材、吴调侯编写的《古文观止》一书对《昼锦堂记》评价为,“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之光烈。正所谓天下莫大之文章。”[2]此篇文章突显欧阳修对韩琦的赞美之意,推其原因则是韩琦、欧阳修二人的价值观高度一致。欧阳修在其《送徐无党南归序》中提出自己对圣贤的认识,“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3]韩琦所著的《安阳集》中有名为《昼锦堂》的一首诗,亦能体现韩琦的精神追求。诗句内容为:古人之富贵,贵归本郡县。譬若衣锦游,白昼自光绚。不则如夜行,虽丽胡由见。事累载方册,今复著俚谚。或纡太守章,或拥使者传。歌樵忘故穷,涤器掩前贱。所得快恩仇,爱恶任骄狷。其志止于此,士固不足羡。兹予来旧邦,意弗在矜衒。以疾而量力,惧莫称方面。抗表纳金节,假守冀乡便。帝曰其汝俞,建纛往临殿。行路不云非,观叹溢郊甸。病躯谐少休,先陇遂完缮。岁时存父老,伏腊洁亲荐。恩荣孰与偕,衰劣愧独擅。公馀新此堂,夫岂事饮燕。亦非张美名,轻薄诧绅弁。重禄许安闲,顾己常竞战。庶一视题榜,则念报主眷。汝报能何为,进道确无倦。忠义耸大节,匪石乌可转。虽前有鼎镬,死耳誓不变。丹诚难悉陈,感泣对笔砚。此诗应是欧阳修在《昼锦堂记》中提到的“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那首诗。诗中“所得快恩仇,爱恶任骄狷。其志止于此,士固不足羡”之句,表明作者修建昼锦堂的目的不是炫耀富贵、夸耀荣誉。欧阳修正因为拜读过韩琦的诗句,所以认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可见,对韩琦鄙视夸耀荣誉的评价不是欧阳修对韩琦的奉承,而是韩琦之本意。进而欧阳修在《昼锦堂记》中评价韩琦,“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由此可见,韩琦所追求的理想价值与欧阳修对圣贤的认识十分相似。
嘉佑八年(1063年),宋仁宗去世,曹太后与英宗失和,治平二年(1065年)“濮议”之争随之兴起。在此政治旋涡中,韩琦身为宰辅,其处境可想而知。在处理复杂的政治问题时,韩琦需要拿出措施来支撑朝政,防止国家陷入危机。这就需要韩琦具有惊人的胆识和不计个人得失的气魄,而韩琦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嘉祐、治平间,再决大策,以安社稷。当是时,朝廷多故,琦处危疑之际,知无不为。或谏曰:‘公所为诚善,万一蹉跌,岂惟身不自保,恐家无处所。’琦叹曰:‘是何言也。今臣尽力事君,死生以之。至于成败,天也,岂可豫忧其不济,遂辍不为哉。’闻者愧服。”
在治平初年政治风波中,韩琦、欧阳修二人因价值观的一致而相互扶持,共渡难关。治平二年(1065年),朝廷关于宋英宗生父的名分问题展开讨论,史称“濮议”。在此事件中,王珪、司马光等多数朝中官员认为英宗应称仁宗皇帝为皇考,生父濮王为皇伯。而韩琦、欧阳修二人同为宰执,则认为英宗应该称生父濮王赵允让为皇考。随即,身为宰执的韩琦、欧阳修二人遭到大批朝中官员的弹劾。面对百官的指责,欧阳修坚持认为,“若本生之亲,改称皇伯,历考前世,皆无典据。进封大国,则又礼无加爵之道。故中书之议,不与众同。”[4]治平3年(公元1066年)正月,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合奏指责韩琦、欧阳修二人,“豺狼当道,击逐当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伏见参知政事欧阳修昔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朝论骇闻,天下失望。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弃”;“至如宰臣韩琦,初不深虑,固欲饰非,傅会其辞,絓误上听,以至儒臣辑议。”[5]在整个“濮议”过程中,韩琦、欧阳修二人政治立场一致,相互扶持,最后取得此次纷争的胜利。“太后出手书,许帝称亲,尊王为皇,王夫人为后。帝不敢当。于是御史吕诲等诋修主此议,争论不已,皆被逐。”在治平二年(1065年)的政治旋窝中,欧阳修同样也是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计较个人得失的人,他亦是希望得到韩琦在政治上的支持。当欧阳修得到宰相韩琦的支持后,在撰写《昼锦堂记》时,自然表达出对韩琦的称赞之情,“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
欧阳修是极重人格、道德和品行的君子,不会违心的去奉承别人。即便对方是自己敬重的人,当立场不同的时候,欧阳修也会与其针锋相对,不会放弃自己的判断。《昼锦堂记》这篇文章除了表达出欧阳修对韩琦的称赞之意,也有欧阳修对其的劝诫、勉励和警醒之意。文中先表述“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后通过“惟”字引出“德被生民”“功施社稷”“耀后世”“垂无穷” 等句来表明韩琦的志向,又强调“士亦以此望于公也”。这说明世人以此标准来看待韩琦,韩琦也已是天下士人的标杆,其一言一行被天下人所关注。言外之意,欧阳修希望韩琦严格要求自己,不愧于天下人对自己的敬重,体现欧阳修对韩琦这位友人的谆谆告诫。
除了《昼锦堂记》这篇文章,在史料中也有欧阳修坚持原则,不肯违心地去附和韩琦的记载。水洛城是北宋时防御西夏的一座边境要塞,在刘沪主政当地时已残破不堪。关于是否修筑水洛城,仁宗时朝廷内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时任陕西四路都总管兼经略、安抚、招讨使的郑戬,以“通秦、渭援兵,招生羌大王族为边卫”为由,命刘沪、董士廉修筑水洛城[6]。郑戬主张重筑扩修水洛城,以坚城为依托,进可攻退可守,能极大威慑敌人、保护百姓,这一派在朝中得到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支持。而右司谏、知渭州兼领泾原路经略公事尹洙对此则有不同意见,“洙以为前此屡困于贼者,正由城砦多而兵势分也。今又益城,不可,奏罢之。”尹洙则认为筑水洛城,劳民伤财,分散兵力,得不偿失,主张放弃水洛城,集中兵力收缩防御,尹洙的观点在朝中得到韩琦的支持。当郑戬去职后,尹洙下令刘沪停止筑城,但刘沪抗命不从,朝廷上下围绕该不该筑城、刘沪是功是罪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酿成党争,这就是宋史上著名的“争水洛城事”。“泾原路尹洙以为不便,令罢筑,且召沪,不听,日增版趣役。洙怒,使狄青械沪、士廉下狱。”在纷争中,韩琦支持尹洙,“尹洙与刘沪争城水洛事,琦右洙,朝论不谓然”。但欧阳修则反之,“朝廷必知水洛为利而不欲废之,非沪守之不可。然沪与狄青、尹沫已众同异,难使共了此事。臣谓必不得已,宁移尹沫,不可移沪。”在水洛城筑城之争中,欧阳修先后两次上书,力挺刘沪,与支持尹洙的韩琦截然相反。这是欧阳修坚持自己的立场,未附和韩琦的典型事例。朝廷关于是否在水洛城筑城的争论,实质上表明朝廷对西夏攻防策略上存在明显分歧。韩琦、欧阳修二人虽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但也会在观点不同时针锋相对,体现出当时文人和而不同的政治人格和追求实现治世抱负的淑世情怀。
欧阳修作为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其所作的《昼锦堂记》具有多种的价值和意义。这篇文章结构严谨,事信言文,不虚美,简洁流畅,语言明快,曾被后人誉为“天下莫大之文章”,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同时此文凸显韩琦“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的志向和追求“耀后世而垂无穷”的理想,符合欧阳修崇尚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原则,是研究韩琦、欧阳修等北宋文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