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空体理论看《呼啸山庄》中田园世界的式微

2020-01-01 04:46北京外国语大学白林梅
外文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斯克利夫巴赫金呼啸山庄

北京外国语大学 白林梅

一、引言

作为英国文学中最奇特的小说,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1818—1848)的《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 1847)创造了一个永恒的、高度完整且神秘自治的象征性世界(Eagleton 2005: 97),这个世界具有独特的时空特征。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通过艺术地把握时空关系来构建情节,塑造人物。虽然学者们已经从传记批评、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生态批评等不同角度分析该作品的艺术成就,但国内目前尚无从时空关系入手展开的研究。

关于时空在文学中的呈现,巴赫金(Mikhail Bakhtin,1895—1975)在《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中做过系统且高屋建瓴的探讨。他提出时空体这一概念,意指“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巴赫金 2009: 269)。巴赫金总结出历史上不同文学体裁的时空体特征,概括出骑士小说时空体、拉伯雷型的时空体、田园时空体和道路时空体等类型。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将文学置于历史的语境下进行考察和研究,不仅为文学史、文学理论甚至语言学等领域的研究提供启示,更已成为分析文学作品的有效工具。

本文运用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探讨小说中显在和隐含的田园时空体和资本主义的都市时空体,展现两者之间动态的对话机制,挖掘时空体背后反映出来的资本主义势力与封建力量的抗衡,试图将《呼啸山庄》去神秘化,揭示它所创造的象征性世界背后所体现的社会历史关切。

二、田园时空体之中:封建社会传统

《呼啸山庄》以画眉山庄和呼啸山庄为中心,构建了一个完整自治的世界。其中的时间与空间具有特殊的关系,这种特殊的时空关系又与其中的农民和乡绅阶层的日常生活相关联,于是特定的时空体类型与人民生活形成一个相对稳定又互相作用的动态整体。

《呼啸山庄》的叙述者洛克伍德在画眉山庄小住期间,曾两度拜访呼啸山庄。呼啸山庄处于山中荒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初来乍到,洛克伍德不禁感叹:“我不信在整个英国境内我还能挑中一个地方,像这儿那样完全跟熙熙攘攘的社会隔绝开来。”(Bront⊇ 2002: 1)第二次来访的他遇到山庄大门紧闭,于是使劲敲门,却不见有人应答。最后他发现门从里面闩住了,忍不住咒骂:“活该人类永远跟你们断绝往来!我至少还不至于白天也把大门闩得紧紧的。”(Bront⊇ 2002: 7)洛克伍德吃闭门羹的经历正隐喻了呼啸山庄的封闭性。

为了突出呼啸山庄空间的封闭性,小说对山庄之外的地点做了淡化处理,即使偶尔提及,也是为了侧面烘托山庄空间的封闭性。例如,小说提到老欧肖曾经去过的利物浦市,它距离呼啸山庄有六十英里之遥。这一地理距离与当时采用的步行这种交通方式共同起到拓展山庄与利物浦之间距离空间的作用,进一步把呼啸山庄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小说中出现的另一地点是吉默吞,虽然经常被提及,但是并无重要事件发生于此。此外,对于伊莎贝拉和小林顿生活的城市,小说也是一笔带过。这种处理方式切断了山庄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凸显出山庄空间的封闭性。

《呼啸山庄》中的人物生活在这一封闭、局限的地点之中,他们世代生活地点的统一,冲淡了不同个人生活之间以及个人生活的不同阶段之间一切的时间界线。地点的一致使摇篮和坟墓接近并结合起来,使童年和老年接近并结合起来,使几代人的生活接近并结合起来。(巴赫金2009: 418)

《呼啸山庄》中老欧肖在山庄结婚,生育凯瑟琳和辛德雷,并在山庄去世;辛德雷在山庄长大,与法兰茜斯在山庄结婚,生下哈里顿,也在山庄去世;哈里顿也将在山庄长大并结婚。山庄中的每个人物都经历着高度相似的人生,他们在这里出生、成长、结婚、生子、老去并死亡,他们生命中的时间界线变得模糊,时间在这里具有循环的特征。

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中人物姓名的重复更突出田园时空体中时间循环的特征。凯瑟琳·欧肖与埃德加·林顿之女仍叫凯瑟琳,伊莎贝拉·林顿与希斯克利夫之子亦名林顿。哈里顿·欧肖的名字虽然并未沿用父母名称,但是与祖先镌刻在门首的“哈里顿·欧肖”重复。作为欧肖家最后一代唯一的男丁,哈里顿代表着这一家族的延续。更有趣的是,凯瑟琳·欧肖出嫁后名为凯瑟琳·林顿,而她的女儿凯瑟琳·林顿将来嫁给哈里顿·欧肖之后将成为凯瑟琳·欧肖,而这正是其母待嫁闺中时的姓名。母女姓名的重复和更迭体现出田园时空体中时间界线模糊,时间被淡化,具有循环的节奏等特点(巴赫金2009:418)。

但是,与现代性中被赋予停滞和不自治等负面内涵的时间重复性不同,田园时空体中时间的循环和重复具有积极的内涵,其中的主体满足于这个重复和循环的时空体,不包含对逃离的渴望(Klapuri 2013: 131),因为他们通过参与劳动实现了个人生活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呼啸山庄是一个略具规模的农场,其中约瑟夫负责收租与派遣劳力,去市场卖牲畜(Markwick 2018: 132);耐莉从小就帮忙整理干草,并在农场听候差遣;希斯克利夫在老欧肖去世之后天天下地劳动;哈里顿日间必须下地干活,夜间负责看管马匹。劳动是田园生活为数不多的基本事实之一(巴赫金 2009: 418),并且将人类生活与自然连接起来。

这种融入自然的生活产生出“用于自然现象和人生事件的共同语言。自然,在田园诗中,这个共同的语言大部分成了纯粹隐喻性的语言”(巴赫金2009: 419)。《呼啸山庄》中人物对话经常包含来源于自然现象的隐喻,例如凯瑟琳说:

我对林顿的爱,就像挂在林子里的一簇簇树叶,时光会改变它,我很知道,到了冬天,树叶片儿就要凋落了。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好比是脚下永恒的岩石,从那里流出很少的、看得见的快乐的源泉,可是却必不可少。

(Bront⊇ 2002: 64)

自然中的植物形象“树叶”和无生命的“岩石”分别被凯瑟琳用来比喻她对林顿和希斯克利夫的爱,这种隐喻的语言将两者的区别生动地传达给读者。凯瑟琳还说,希斯克利夫的灵魂和她的灵魂是同一种材质做的,但是林顿的灵魂与他们的灵魂则像“月光和闪电、冰霜和火焰”(Bront⊇ 2002: 63)那样截然不同。自然出现在比喻性的语言中(Homans 1978: 12),反映出自然对小说中人物生活和思维的深刻影响,也说明人类生活与自然步调一致,和谐统一。

总之,《呼啸山庄》中的世界具有空间封闭、时间循环且时间界线模糊的特点,小说中简单的日常生活事实,包括出生、恋爱、婚姻、死亡都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并成为小说情节构建的基础。此外,小说中人类生活与自然和谐一致,小说的人物和情节都在田园时空体之中展开。这些都表明,呼啸山庄所在的世界属于田园时空体的范畴,其中的人们过着封建制度之下以农业为主的传统乡村生活。

三、田园时空体之外:资本主义兴起

田园时空体在《呼啸山庄》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小说创作于英国工业革命的社会转型时期,通过文本细读可见,小说还展示出了田园时空体之外隐含的另一个迥异的时空体,而这个时空体又与新兴的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形成另一个互动的统一体。

山庄及其中土生土长的人物都属于田园时空体,但是生活在田园时空体中的希斯克利夫却体现出不属于田园时空体的特征。首先,希斯克利夫的身世表明,他来自一个与呼啸山庄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于金发碧眼的英国本土人,希斯克利夫拥有黑皮肤和黑头发。正如老林顿对他身世的评论,“他就是我们故世的老邻居从利物浦带回来的怪物——一个东印度水手的小子,或者是什么美国人、西班牙人的弃儿”(Bront⊇ 2002: 61)。老林顿认为希斯克利夫来自臣属于欧洲帝国主义的种族(Meyer 2007: 160),或者因为利物浦当时著名的奴隶贸易,他实际是奴隶的弃儿。在画眉山庄中人物的凝视之下,希斯克利夫被降格为非人的、隶属于种族财产的地位,被视为低人一等的、来自其他种族的外人(Meyer 2007: 161)。希斯克利夫的身世不管是与帝国殖民相关,还是与奴隶贸易相连,两种历史事实都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和资产阶级的兴起密不可分。

其次,希斯克利夫消失三年,并在田园世界之外神秘地获得大量财富,这也体现出他对田园时空体的超越。对于希斯克利夫此间经历及其财富来源,小说并未明确说明,因此只能通过文本证据进行推测。因为他是个弃儿,这笔财富应该不是遗传所得。同时,因为英国资本主义处于上升时期,希斯克利夫的财富很可能是经商所得。再考虑到三年的时间期限,希斯克利夫很可能拿他前期挣到的钱财去投资获利,通过金融迅速积累财富,他的财富因此具有资本的性质。此外小说还说明他回到呼啸山庄之后财富一直增加,这也证明此种推测的合理性(Poklad 2017: 105)。

再次,希斯克利夫信奉的一味积累财富而不追求享受的观念也不属于田园世界。复仇成功之后,希斯克利夫并未入住舒适的画眉山庄,反倒将其出租以收取租金。他这种观念代表的是继边沁的功利主义哲学之后,西尼尔等人所提倡的经济哲学:一个生产型的社会为了生产财富需要将快乐延迟。希斯克利夫延迟了他的快乐或者消费,因此符合这一模型(Garofalo 2008: 827)。实际上,希斯克利夫是令人不安的资本主义力量的化身,同时也是其必不可少的支持者。不论是作为消费者还是生产者,希斯克利夫都是一个现代的角色(Garofalo 2008: 823-824),他是一位精明冷静的生产者和资本家,反映出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特征。

此外,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和山庄的入侵者,洛克伍德也反映出超越田园世界的特征。一方面,洛克伍德对于山庄内外人物的差别化评论体现出他不属于田园时空体的特质来:

我觉得这一带的人比起城里人来,自有一种好处……他们确实是生活得更认真、更执着于自己,而不在乎浮面的东西,不在乎翻花样和那身外的琐屑的事物。我可以想象,在这里,终生信守不渝的爱情几乎是可能的了——而我向来怎么也信不过有哪一种爱情能够维持一年多的。这情况就有些像你在一个饿肚子的人面前放一盘子菜,那他的食欲就全都集中在这一盘子菜上,吃得津津有味;另一种情况就像你给那饿肚子的人安排了一席法国厨子烹调的菜肴,也许他能从整桌酒席上得到同样多的享受,可是每一道菜只占有他当时的注意和日后的回忆一小部分罢了。

(Bront⊇ 2002: 75)

洛克伍德的观察评论暴露出他来自一个与田园时空体迥异的世界——都市时空体。作为久经世故的城里人,洛克伍德浸淫于奢侈消费的都市文化之中。他就是现代社会中的花花公子,从不相信爱情能维持一年以上。他是商品和服务的消费者,代表商品文化的一种典型欲望,这种欲望非常容易被最新的事物、景观或娱乐激发出来,也很容易消失(Garofalo 2008: 820)。在爱情方面,洛克伍德会厌烦一切可以得手的爱的对象,反而一直执着于不能得到的对象(Garofalo 2008: 823):他对海滩上遇见的美女心生爱慕,却在人家目送秋波之际频频退缩,之后又悔恨不已;面对山庄美人小凯瑟琳,他虽承认自己爱慕她,却不愿因诱惑破坏自己平静的生活。洛克伍德感到自己熟悉的消费世界非常乏味,却对与之形成对比的山庄产生兴趣,他希望重新与边缘建立联结,与都市中丰富的欲望客体相分离(Garofalo 2008: 821),于是来到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所在的田园世界。

另一方面,洛克伍德不适应呼啸山庄的时间特征也说明他来自田园时空体之外的世界。洛克伍德去呼啸山庄拜访,注意到门口古怪的石刻和破碎脱落的雕像,并且勉强辨认出“1500”这个年份和“哈里顿·欧肖”这个姓氏。这些信息说明,呼啸山庄是一个古老家庭的住宅,历经数百年风霜仍屹立不倒。对于这里的时间特征,洛克伍德抱怨:“时间在这儿停顿下来了。”(Bront⊇ 2002: 23)他对呼啸山庄流逝缓慢的时间非常敏感,说明他来自一个时间特征与之不同的世界,他自己也坦白说:“我是那个忙忙碌碌的世界中的人,我得回到风尘中去。”(Bront⊇ 2002: 196)

希斯克利夫与洛克伍德都属于小说隐含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人在行动过程中总是被他的环境所限制,人物的行为反映其所在时空体的特征,与时空体紧密相关(Steinby 2013: 118)。希斯克利夫与洛克伍德的行为体现出超越田园时空体的另一个时空体的特征。

这个时空体就是洛克伍德的那个忙碌的“风尘”世界,是19世纪初(1801~1802)的英国都市时空体。此时,工业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纺织等领域相继出现各种新型机器工具,不断提升的生产效率推动蒸汽机的改革,同时催生出工厂制度以适应机器推动下不断提高的生产力。工厂和工厂制度促进城市化发展,大都市开始出现。与此同时,技术革命也促成交通运输业的迅速发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铁路的建设。铁路不仅能够极大地提升运输量和运行速度,更重要的是铁路能够把全国各地联系成一个整体,因而改变英国社会,并进一步改变人们的思维模式和对生活的看法。

工业革命前,封建社会的田园时空体中,时间具有循环的特征;而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社会的都市时空体中,时间是面向未来的线性时间,失去了之前与人类行动的密切相关性(根据自然循环安排活动时间),变成抽象的钟表时间(Klapuri 2013: 129)。“过去时间以天为单位,现在以分钟、以秒计算;过去一两百英里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则只是近在咫尺。人们突然感到空间和时间都缩小了”。(钱乘旦、许洁明2002: 220)资本主义社会中都市生活节奏加快,这使得线性前进的时间征服空间的障碍,世界好像在我们内部坍缩,因此可以用“时空压缩”来表示这个世界的时空特征(Harvey 1989: 240)。工业革命产生出这个被压缩的都市时空,也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兴起。但是上升中的资本主义还需与传统封建社会做斗争,这一斗争通过希斯克利夫的复仇来体现。

四、两个时空体对话:田园世界式微

《呼啸山庄》中居于主导地位的田园时空体与隐含的都市时空体之间并非毫无关联。同一作品范围内的多个时空体之间可以“相互渗透,可以共处,可以交错,可以接续,可以相互比照,相互对立,或者处于更为复杂的相互关系之中”(巴赫金2009: 446)。小说中封建势力下的田园时空体与资本主义的都市时空体之间相互关联又互相较量,希斯克利夫纠缠于两个时空体之间,作为媒介承载着它们之间的互动和对话,这反映出田园时空体与都市时空体之间的抗衡,也影射着封建力量和资本主义力量之间的斗争。

小说中的田园时空体不只限制其中人物的行为,还有明显的情节意义,是组织小说基本情节、事件的中心。情节纠葛形成于时空体中,也解决于时空体中。不妨干脆说,时空体承担着基本的组织情节的作用(巴赫金 2009: 444)。作为来自都市时空体的工业资产阶级的代表,希斯克利夫以没有得到凯瑟琳的爱情为动机,对田园时空体之内的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实施报复。希斯克利夫对画眉山庄的报复从离间凯瑟琳和林顿的感情开始。希斯克利夫离家出走让凯瑟琳落下疯癫的病根,他与林顿的争吵让凯瑟琳再次发病,并在生下小凯瑟琳后离世。小凯瑟琳的出生也是画眉山庄衰落的开始,因为在沿袭长子继承制度的封建社会,画眉山庄的家产注定要落入外人之手。更不幸的是,由于田园时空体中空间的封闭性和局限性,两个山庄构成人们生活的全部世界,因此,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没有机会接触其他适合结婚的异性,结果落入希斯克利夫的阴谋,嫁给了他。同样由于空间的封闭性,十几年后已经长大的小凯瑟琳只能从林顿·希斯克利夫和粗鲁的哈里顿·欧肖中选择配偶,她选择了林顿,正中希斯克利夫下怀。病弱的林顿在与小凯瑟琳结婚后很快去世,希斯克利夫成功将画眉山庄的产业据为己有。

在希斯克利夫展开复仇之前,作为封建社会自耕农经济的代表,呼啸山庄从老欧肖那一代就已经开始衰落(Poklad 2017: 106)。当老欧肖从利物浦带回来小希斯克利夫时,欧肖夫人非常生气,抱怨说因为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和照料,所以无力再抚养这个孩子。这说明当时的呼啸山庄已经不是特别富裕,多抚养一个孩子意味着巨大的负担。如果说老欧肖一代的呼啸山庄只是在衰落,那么到了辛德雷一代,呼啸山庄则逐步走向毁灭。一方面,辛德雷没有通过婚姻增加家族财富。封建社会中,婚姻是维持和增加家族财产的重要途径,每个家族都希望与有钱有权的家族联姻,进而拥有更多的财富和更大的势力。但是辛德雷娶了位一文不名的妻子,不仅没有家庭势力,而且体弱多病。妻子死后,辛德雷更是染上赌瘾,一蹶不振,自取灭亡,因此不能担当父权制下家长的重任和角色(Lenta 1984: 67)。另一方面,三年后返回呼啸山庄的希斯克利夫是这个家族走向灭亡的加速器。他禁止家族的最后一代传人哈里顿接受教育,并且抓住一切机会培养他的恶习。同时,希斯克利夫利用辛德雷赌博的恶习,逼迫他抵押呼啸山庄以换取赌资。在这场较量中,希斯克利夫的财富是无形的,是资本,属于资本主义的世界;呼啸山庄的财富则主要体现在房产、地产等有形的财富上,属于封建主义的世界。自暴自弃的辛德雷不久辞世,山庄落入希斯克利夫之手。在某种意义上说,呼啸山庄的世界已经结束,希斯克利夫代表的资本主义取得胜利。

《呼啸山庄》之所以呈现出封建力量和资本主义势力两种社会力量的此消彼长,是因为作者艾米莉·勃朗特拥有在两个不同世界中生活的人生经历。艾米莉的家乡霍沃思村虽然偏僻,却也让她感受到了工业革命的影响。她生活在铁路发展狂潮时期,并多次乘坐火车(程巍2014: 46)。然而霍沃思村在1867年之前都没有通火车,因此她需要去五英里之外的基利镇乘坐火车,由此推断她对基利镇很熟悉。基利镇与霍沃思紧邻,19世纪上半叶,“由于纺织工业市场得到迅速扩展,基利市人口剧增,日显重要……正处于从人口多的旧式乡村向人口更多更繁荣的城镇的过渡期”(盖斯凯尔2000: 1)。而且,从基利到霍沃思的路边有“别墅、大纺织厂、一排排的工人宿舍或不时出现的农舍和谷仓,不管怎么说,很难把它叫做乡下”(盖斯凯尔2000: 2)。工业革命带来的变化已经成为艾米莉生活中生动的现实体验。

虽然艾米莉对田园生活有怀旧情感,在《呼啸山庄》中描绘了一个看似与世隔绝的田园时空,但是生活在工业化时代,她不可避免地受到工业化的影响。实际上,小说对许多19世纪的重要关切进行了表征和评论,如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帝国内对于被认为优越的白人和所谓低人一等的非白人的区分,尤其是由于工业化所导致的19世纪英国社会结构的变化(Myburgh 2014: 21)。工业革命改变了英国社会中存在的等级制,产生出崭新的阶级的概念,其中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后来发展成为占主导地位的两大阶级,但是资本主义在发展初期尚需与当时的乡绅阶级和自耕农阶级做斗争。

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表,希斯克利夫在资本主义的都市时空体中获得财富之后,回归田园时空体,占据呼啸山庄的田产和地产。这一行为呼应资产阶级在崛起过程中,为了集中生产资料而不择手段占有农民土地的历史事实。面临新兴资产阶级掠夺土地的残酷现实,大量自耕农或者被迫将土地卖给大地主,或者因破产而远走他乡,进入工厂成为工人阶级。《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占有本应属于哈里顿的土地,两者之间的对立影射出工业资产阶级与自耕农之间的矛盾。希斯克利夫进一步通过阴谋将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全部占为己有,这反映出当时资产阶级在占有土地财产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功(Eagleton 2005: 115)。

希斯克利夫之死、凯瑟琳和哈里顿的婚姻以及他们要搬去画眉山庄都使得小说的结尾寓意高度含混。有批评家对诸多研究的结论进行总结,发现学者们对小凯瑟琳和哈里顿的结合所产生的影响进行评估时,使用最多的两个词是“复原”和“重生”(Possidente 2018: 271)。但是笔者不认为小说结尾是对田园世界的回归。一方面,虽然希斯克利夫死后,呼啸山庄又回到家族最后的传人哈里顿手中,但是作为封建力量和自耕农经济的典型代表,呼啸山庄被关闭了;此外,田园时空体中原本存在的两个家族最后只剩一个,其财富也没有明显增加。这些事实都反映出田园世界走向式微的必然趋势。另一方面,小说结尾处的田园世界已不同于老欧肖时期的田园世界。哈里顿和小凯瑟琳的财产已经不仅仅是封建社会中有形的地产和房产,还包含了希斯克利夫带回来的资本。也就是说,没落的封建势力需要资本的帮助才能继续维持生存。

《呼啸山庄》在田园时空体之内,以希斯克利夫的复仇为载体,反映出资本主义对封建力量的侵蚀。巴赫金指出,随着时间推移和历史进步,田园诗中的因素在小说中的体现越来越不明显,“田园诗破灭的主题(指广义的田园诗)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上半叶,成了文学里的一个基本主题”(巴赫金2009: 426)。引发田园世界瓦解的力量来自资本主义世界。表面看来,希斯克利夫似乎孑然独立于他所处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但在经济层面上,他看似局外人的地位却意味着一种特定类型的融入,通过消费的工业资本主义逻辑的融入(Garofalo 2008: 824),他的融入引发小说中田园世界的式微。

五、结语

时空体理论是巴赫金历史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从时空体的角度审视历史变迁,其理论因而具有历史的厚重感。以田园时空体的瓦解为切入点,可以管窥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与发展。《呼啸山庄》发表于田园世界逐步瓦解的19世纪上半叶,田园时空体在小说中居于主导地位。但是小说也包含艾米莉对现世的关切,隐含着一个时空被压缩的资本主义都市时空体。希斯克利夫的复仇不仅承载着小说中田园时空体和都市时空体之间的对话,更代表着资本主义与封建力量之间的对抗。小说结尾呼啸山庄的关闭隐喻资本主义势力战胜了封建力量,田园世界走向式微。从时空体理论解读《呼啸山庄》能够挖掘出其主人公旷世绝恋之下所隐含的社会变迁,小说的现实意义得以凸显出来,这也为这一经典增加了一种崭新的解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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