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衡》停刊原因新论

2020-01-01 01:25卫丛姗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0年21期
关键词:吴宓胡适稿件

卫丛姗

(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烟台 264025)

“《学衡》是民国期刊史上一份独具特色的文化刊物,其所刊载的文章,传达出对于中西方文化的独特理解,具有中正稳健的文化态度”。[1]《学衡》首先以月刊的形式发行,从1922年出版至1933年,共刊行79期,其中经历两次时长一年的停刊。[2]仝冠军曾发表两篇文章指出其停刊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吴宓与中华书局的思想旨趣不同以及中华书局对经济效益的考虑。吴宓强烈抵制新文化,且欲借《学衡》反击新文化运动,而中华书局的陆费逵、左舜生、黎锦熙非常支持新文化运动。印刷与杂志是中华书局的主要收入来源,《学衡》对其收入的影响微弱,这强化了中华书局停印《学衡》的决心。[3]但是从1926年到1927年间中华书局与吴宓的书信中可知,不能续办《学衡》的原因是《学衡》亏损严重以及印刷成本上升,并未提及思想主张之异,且自1927年吴宓每期付给一百元津贴后,中华书局没有再因为经济效益低而提出停印《学衡》。1933年,南京社员主动与中华书局解约。所以这并不是《学衡》停刊的主要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学衡》坚持使用文言文,且拒绝白话文,致使读者群日渐缩小。[4]这一点也不能成立,因为同一个时代的《甲寅周刊》与《学衡》一样坚持使用文言文,思想也偏于保守,但是保守的形式并没有影响它的销量;[5]杜亚泉主办的《东方杂志》同样坚持使用文言文,成功出版到1948年,[6]所以文言文的形式不是其停刊的决定因素。

除仝文提到的原因外,笔者发现有史料指出,陈寅恪曾对吴宓讲过“《学衡》无影响于社会,理应停办”[7]251这样的话,而吴宓认为《学衡》刊载文章质量不高是因为其社友不肯为杂志供稿。[7]269学衡派在新文化运动取得胜利的时候宣扬白璧德主义,掀起了一场新人文主义运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为什么学衡派主办的刊物——《学衡》却对社会没有影响,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探究。

1 《学衡》在当时影响甚微

《学衡》的销量很低,反映出其社会影响甚微。1926年11月,中华书局要求其停刊时说到,五年来《学衡》的平均销量仅有数百份,[7]25812月再次来信强调《学衡》赔本过度。1927年2月23吴宓与中华书局清结账目时,共付款九百三十七元五角,除去王幼农捐垫的二百元外,吴宓捐垫大约三百至四百元,其余的以销售所得抵偿。在这笔账单所记的时间段内,《学衡》的成本费为九百三十七元五角,而杂志的销售额却远远小于成本,还需另付五百至六百元。从吴宓的书信中可知,杂志一直处于亏本状态,且由其他书店代售的部分杂志经常滞销积压。《吴宓日记》中提到吴宓去北京大学出版部取回未售出《学衡》275册,去景山书社结算代销书款时,收入仅九元二角,可见《学衡》的销量低,知名度很小,没有得到大众的认可。

《学衡》缺乏稿件。吴宓的校友张歆海曾说,吴宓办《学衡》是吃力不讨好,不如不办,很多作者以在《现代评论》登文为荣,[7]28而《学衡》却经常缺乏稿件。梁启超做《李夫人安葬告墓文》后拟登《清华周刊》或《学衡》,最后选择登于《清华周刊》,柳诒徵曾要求他的《中国文化史》决不登于《学衡》,[7]80李思纯也曾在杂志临出版前向吴宓索要《仙河集》稿件,不想登于《学衡》。《中国文化史》共连载17期,是为数不多的高质量稿件。柳和李是《学衡》的核心作者,有高质量稿件时不想登于其中,说明他们并不认同《学衡》的影响力,对其支持力度低。《学衡》从1928年6月的第六十二期开始,出现了转录其他报刊文章的现象,从六十二期到终刊,共转录13篇,其中有主要作者柳诒徵、缪凤林、吴宓的文章,说明《学衡》的影响力小,很多作者选择有影响的杂志发表文章,后转录于《学衡》。

《学衡》存在经济问题。李郁向吴宓介绍的捐款人愿意按月捐助《学衡》数十至百元,但是宁愿少出钱不得杂志,而不愿意多出钱换数百份杂志,[7]260此匿名捐款人平日捐助印书资金很高,但却不愿意多捐款换《学衡》杂志,可见在他看来,《学衡》杂志的价值不高,捐助并不热情。

1924 年,胡适说二十五年来,只有《时务报》、《新民丛报》与《新青年》可以代表三个时代。[8]1881922年,《学衡》刊登专门针对胡适的《评尝试集》、《评尝试集》续,引起短暂的论争,《晨报》刊登《评〈尝试集〉匡谬》与鲁迅的《估〈学衡〉》。《学衡》派的批判对象胡适称《学衡》为《学骂》,[9]549鲁迅也说在他看来,《学衡》是“假古董所放的假豪光”,虽然自称“衡”,但是本身的功夫不够,如何衡量轻重是非。[9]397新文化派并不看重《学衡》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对,在这次论争后胡适与鲁迅就再不提及《学衡》了。《学衡》因为这次论争在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余波很小,时间短暂,论争停止后就悄无声息了。

2 《学衡》影响甚微的原因

思想旨趣异同、经费问题、白话文问题都不是《学衡》停刊的主要原因,贯穿《学衡》整个创办过程的稿件问题才是《学衡》停刊的主要原因。1923年9月起,《学衡》的国学部稿件就十分缺乏,稿件少且差,导致杂志质量低,更无高质量稿件,形成了恶性循环。

笔者对《学衡》的作者群进行了统计,得出以下结果。在《学衡》发文者共241人,其中发文篇数较多的有:柳诒徵104篇,胡先骕99篇,吴宓81篇,王易76篇,邵祖平61篇,庞俊57篇,王浩46篇,吴芳吉32篇,张尔田32篇,陈寂31篇。柳诒徵、胡先骕、吴宓、邵祖平是《学衡》社的核心成员,他们的发文量也是最多的,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另外两个核心社员——刘伯明7篇(1923年因病去世)、梅光迪5篇,且吴宓的好友陈寅恪也只发过7篇文章。在241位作者中,有113位的发文量为1篇。可见《学衡》的作者群虽然庞大,但大多对杂志支持度很低,核心作者人数很少。

《中国文化史》是少数质量较高的稿件,但它的连载并不顺利。1925年10月,吴宓已经将《中国文化史》的绪论、第一篇的第一至六章编入46期稿,此时柳诒徵称决不将《中国文化史》登在《学衡》,且要追回稿件,欲在商务出版社出版,而吴宓已经为《中国文化史》登了广告,为此吴宓十分懊恼,将自己比喻成狗谄媚于主人,却遭一脚踢中要害,想投荷花池自尽。[7]81柳诒徵是杂志的主要作者,也是唯一一个旧学水平高的作者,但他并不支持《学衡》。

吴宓承认这些作者中,除柳诒徵之外,其他人的旧学水平都不高,[10]26正如鲁迅在《估学衡》中说其“衡”了一顿,仅仅“衡”出自己的分量,对新文化毫无影响,与国粹也相差很远。[9]399邵祖平在《学衡》刊登的大多是旧体诗,集中分布在1到38期。但是他的旧体诗词水平并不是很高,在投稿时,吴宓认为他的诗名士气甚重,登这类诗会使《学衡》材料庸劣,声名减损,像上海、北京堕落文人所办的小报一样,因此吴宓与邵祖平产生矛盾,在柳诒徵调解后,将其诗提前刊登,这影响了杂志的质量。

《学衡》杂志的排版经常出错。吴宓收到第59期时说,翻阅一遍后,发现排版错误之处太多,而且次序混乱,体例随意变化,让人没有兴致。[7]445收到69-74期后也说错误之处太多。出版社的不负责也使得杂志质量不高。

1923 年《学衡》面临严重的缺稿问题,吴宓从孙德谦处取得了《亚洲学术》停办后的遗稿,暂时解决了缺稿问题。但是吴宓为了解决危机,并没有仔细审核遗稿的质量。由于《学衡》秉持文化保守主义,所以作者群排除了新文化主义者,稿件来源很窄,更加剧了它的缺稿难题。没有稿件杂志就无法出版,在停刊危机面前,吴宓不能保证刊登文章的质量。

1924 年,吴宓在去奉天就任之前,忙于编撰《学衡》杂志。除每月编撰一期,还必须在七月赴上海、八月到奉天东北大学之前,预先编成《学衡》第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期(在八月、九月、十月初出版者)之稿,这种超负荷的工作使得杂志质量有所下降,吴宓说这几期内容比较逊色。吴宓收到曾重伯先生的《环天室诗续集》及《环天室诗外集》两卷诗后,全部收入,分登于两期,照旧例,杂志编者对诗人专集不加圈点,不做评论,直接用原稿发刊,并且无须抄写,都是省力的办法。收到东南大学学生郑鹤声的《汉隋间之史学》及《唐以后之史学》两篇长稿后,吴宓认为这两篇文章都是罗列材料,缺乏义理,本应该摒弃,但是现在特意编入杂志,只是为了充塞篇幅。[11]259吴宓为了节省时间,对投稿诗集不加圈点,甚至不誊抄,直接登刊,面对稿件缺乏的问题,他选择了质量低下、本该丢弃的文章以塞篇幅,这使得《学衡》的质量严重下降。

由于稿源缺乏,吴宓不得不放宽对稿件质量的审核,《学衡》作者群的旧学水平并不高,导致稿件质量较低。且由于吴宓的编辑工作无人襄助,事务繁忙时无法认真校对,以次充好,以塞篇幅。所以虽然学衡派在当时的影响很大,而其主办的杂志却影响甚微。

3 吴宓个人对杂志质量的影响

吴宓作为《学衡》杂志的集稿员和总编辑,对杂志质量负主要责任,但是吴宓的性格并不适合当杂志总编辑,他生性刚硬,不善于处于与人之间的矛盾,且自身学识有限,影响了《学衡》杂志的质量。

吴宓不擅长交际,经常与同人发生矛盾。他在《学衡》第三期自上尊号,因此与梅光迪产生矛盾,并且在《吴宓自编年谱》中说,梅光迪喜欢夸大其词,高谈阔论,讥讽诋毁其他人,完全没有工作的能力。[11]230从第十三期起,梅光迪便没有再投稿,且对人说《学衡》越办越坏。对于自上尊号的事情,吴宓却说自己是先有功,后居名,理所应当。胡先骕主持文苑时,专门刊登江西诗派的诗,吴宓将“诗录”分为“诗录一”与“诗录二”,因而产生矛盾,在《吴宓自编年谱》中说邵祖平性格狭隘而浮躁,把他所作的文章诗词作为模范登入《学衡》第一期,实在是荒谬,理应受到评论者的讥毁。[11]228

吴宓性格过于强势,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凌其垲帮吴宓寄发《学衡》时出错,吴宓说自己办事精细周密,因为其他人不热心不负责,导致种种错误,“所托之人,几无一人不负宓之使命”。[7]193吴宓过分夸大自己的优点,指责他人的错误,凡是没有按照他的意图做事的人都会受到批评。《大公报•文学副刊》第十期中,《胡适评注词选》竟然用四号大字排版,史无前例。[12]34吴宓不加思考就下结论,料定此为报社中的人想借名流以自重,认为这是在谄媚于胡适,便欲写信责难张季鸾,称如果报社继续如此奉承胡适,自己就立刻辞职。[12]34随后张季鸾回信,向吴宓展示原稿件,其中《胡适评注词选》一文选用四号字排版,是吴宓用红笔标注的,知道真相后吴宓很懊悔。此事可以看出吴宓处理事务时过于冲动,不反思自己的错误,随意指责他人。1930年4月,缪凤林不愿将自办的《史学杂志》与《学衡》合并,并且没有多余的精力管理《学衡》,[13]50吴宓便抱怨缪凤林以及汤用彤、柳诒徵等人,既不帮助自己创办理想的公共事业,又极力攻诋自己的婚姻恋爱之事,实在是矛盾,以后不再期望与他们合作,也不再用他们的评论勉励自己。[13]50创办《学衡》是吴宓的理想,但是吴宓将自己的理想强加于人,不考虑别人的志趣与生活,强迫他人服从于自己的命令与理想,并且处理事务时过于生硬耿直,时常与人发生矛盾。

吴宓的学术水平并不高,这在他的日记以及同时代文人的评价中可以得到证明。在他给陈寅恪叙述他所作的小说《新旧因缘》节略时,陈寅恪说其“平庸冗散,宜更求精炼”。[7]344《大公报•文学副刊》停刊时,胡适在日记中说,其中登载吴宓的烂诗,“叫人作恶心”。[14]267吴宓的弟子郑朝宗先生曾说,限于天赋,吴宓的诗词造诣不高。吴宓在日记中也做过反省,认为自己与其他人相比,见识浅陋,行事不圆滑,虽然自认为真诚,但是经常被同人所笑,并且腹中没有真才实学,致力于空论,既不懂西方文字,中国书籍又读得少。[7]429吴宓曾写过江西诗派风格的诗,但是新旧派文人都看不起,并且他不擅长音韵以及训诂,也不屑于考据。吴宓作为总编辑,他的学识对杂志的质量有很大的限制。吴宓的诗词小说水平都不高,又将大量精力花费在出版理想上,而不致力于提高自己的学术水平,在当时受到诸多文人的嘲笑。

吴宓的自大与居功自傲使得他与同人无法和睦相处,但他丝毫不自知,而发出“诸社友不肯做稿”[7]437的感叹,意识不到自己的性格对杂志产生的影响。且吴宓在遇到毛彦文之后,花费大量精力在感情生活上,致使“《学衡》延旷已久”。[12]157吴宓作为《学衡》的总编辑,必须对杂志质量负责,但他的性格与行事存在的这些问题,使《学衡》缺乏高质量稿件,降低了杂志质量。

4 结语

《学衡》核心作者群人数很少,且旧学水平不高,这与它宣传旧学的初衷存在矛盾。《学衡》办刊过程中始终存在的缺稿问题使得总编辑吴宓不得不放宽对稿件质量的审核,且杂志排版时常出错,使得杂志质量低,更无高质量稿件,形成恶性循环。作为总编辑,吴宓的性格过于强势,使学衡派内部存在很多矛盾,加速了《学衡》的停刊,杂志质量低又导致其最终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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