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天才降速飞行

2020-01-01 05:01卢美慧编辑张跃摄影尹夕远
人物 2019年12期
关键词:王霜中国女足女足

文|卢美慧 编辑|张跃 摄影|尹夕远

从人群中消失几个月之后,2019年10月4日这一天,很多人又想起了王霜。

这天凌晨早些时候,效力于西班牙人俱乐部的中国球员武磊在欧联杯的一场比赛中,开场149秒闪电破门,取得中国男足队员一粒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进球。各大媒体连夜刊发新闻、制作海报,纷纷在最醒目的位置写下“武磊打进中国球员欧战正赛首球!”正值国庆期间,这粒进球也让球迷们幸福到了极点,“他强任他强,我有武球王!”

过了没多久,女足欧冠的官方推特小小地砸了一下场子,“祝贺武磊在今天的欧联杯中,成为了第一个在欧战正赛进球的中国男球员。而王霜是第一个在欧足联俱乐部正赛中破门的中国人,上赛季代表巴黎圣日尔曼进球。”(注:严格地说,王霜是中国大陆第一个在欧战正赛进球的队员,中国台湾女足运动员曾淑娥曾在2013/2014赛季欧冠比赛中攻入一球。)

那段时间,已经“逃”出众人视线的王霜正在挪威休长假。北欧的秋天有一种冷峻和遗世独立的美,人生中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人群之外,山河湖海,什么也不用多想。

总的来说,2019年对王霜并不是太友好。

命运在2018年给了她一颗大大的糖果——这一年,她获得了亚洲足球小姐,转会法国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靠一粒粒进球惊艳世界足坛,很多人在转播镜头和体育新闻中认识了这个因为足球被晒得黑黑的、短发、特别爱笑的武汉姑娘。

几乎一夜之间,鲜花、掌声、荣誉、期待都山呼海啸地涌入王霜的人生。对于遍地顽疾、荒芜一片的中国足球来说,她的出现重新燃起人们内心的热情,他们期待这个球场上灵活飘逸的姑娘去扮演平凡世界里的英雄。

有那么一些时间,王霜觉得自己没准儿真能去扮演这个英雄。但现实却是,这颗糖果噙到了2019年,原本的那层甜蜜慢慢消失了。

2019年6月,女足世界杯在法国举行。开赛前,媒体纷纷打出“铿锵玫瑰能否重新盛放法兰西”的标题,王霜作为这届女足的头号球星,一度被外界视为那个扛起中国女足复兴大旗的人,但中国队最终表现不佳,在八分之一决赛0∶2负于意大利,止步十六强。此前中国女足共7次闯入世界杯,这是唯一一次没闯入八强,而王霜在四场比赛中,一球未进。

大旗没能飘扬起来,法兰西的盛夏满是苦涩,同意大利的比赛终场哨声响起,王霜在球场上哭到双肩颤抖到停不下来,她不断重复的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踢球了,我再也不踢球了。”

世界杯结束后,王霜与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解约,低调回国,迅速消失于人群之中。无数人追着她要答案,她回绝掉了绝大多数媒体的采访,躲进武汉体育中心的球员宿舍,从“世界级球星”变成一个普通的“靠踢球吃饭的人”。

对王霜来说,从巴黎回国更像是一场决绝的逃离。她带回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在巴黎构建起的一切,行李装了几大箱,这里面有巴黎比赛的队服,有球迷给她的信和小礼物,有俱乐部为她专门做的画册,有她为了练习法语专门买的书和做的笔记。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吧,我觉得我真的确实走的太快了吧,也会特别累。所以你说让我现在去回想巴黎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我只会觉得特别累。所以就是特别想藏起来,希望大家都看不到我。”

接受《人物》采访时,王霜反复说了很多次想藏起来,甚至很认真地说起想去大学教书的念头。她说,运动员跟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对时间的感受。普通人觉得跌倒了,爬起来,“以后有的是时间”。但对运动员来说,时间以最冷酷的法则单向运行,世界杯四年一届,错过就是错过,“下一届我就28了,谁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那时我还踢球吗?”

最初的采访在7月进行,那也是王霜人生中的灰暗时刻,她用了很长时间去重新校正自己和足球的关系,外界越期待她扮演一个英雄,她越是想丢盔弃甲跑到一边,但足球之于她的那个诱惑还在,跑到半路又马上后悔,“唉?我是不是还喜欢踢球?”

这不是一个符合公众想象的英雄主义的叙事,英雄习惯展示强悍和百折不挠,但在被动地抵达舞台中央后,24岁的王霜选择暴露脆弱和犹豫,这恰恰造就了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一位被足球届认为是天才少女的运动员,在她自己没准备好做一个英雄之前,别人没法强迫她。

稻草

在中国,踢球的姑娘们必须让自己靠近巅峰,才能有被看到和记住的可能。这也让1999年的铿锵玫瑰一代长久盘踞于公共记忆的深处——那一年,中国女足在决赛中点球惜败美国队获得世界杯亚军,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女足最接近巅峰的时刻。

但对于健忘的人们来说,那一年在电视机前屏住呼吸的紧张,以及与之相随的欢笑和眼泪早就都成了前尘往事。能够残存于内心的大概只有田震握着拳头、用沙沙的嗓音唱“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再多忧伤再多痛苦自己去背”。

1999年的刹那光辉成了中国女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那之后,中国女足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寂寂长夜,铿锵玫瑰变成了一道沉甸甸的咒符,和20年前的那份荣耀一起一直纠缠着之后从事这项运动的人。

面对《人物》的采访,王霜很坚决地说自己真的非常不喜欢“铿锵玫瑰”的称谓,“不止我不喜欢,后来踢球的女孩们都不喜欢,雯儿姐(孙雯)她们的成就很伟大,但那是只属于她们的,谁也不愿意成为影子是吧?”

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人问王霜对于1999年的印象。人们期待着一个这样的故事——那个在1999年电视机旁见证了中国女足巅峰时刻的小女孩,在成年之后重新扛起这面旗帜,只是,这一次,人们真的想多了。

铿锵玫瑰绽放的1999年,王霜不到5岁。对足球尚无任何概念。“其实99真的没什么印象,那时候我才4岁,肯定是还不知道的。”

关于自己的4岁,王霜记忆不多。但在5岁那年,她的幼年世界经历了崩塌,感情一向不睦的父母婚姻走向破裂,爸爸妈妈谁也没有承担起养育王霜的责任,离婚后,父母分别离开武汉,亲生父亲把王霜送到了姨父姨妈家里,然后就消失了。

幸运的是,姨父姨妈都是非常善良的人,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姨父曹小林是个球迷,表哥曹国栋自小踢球,所以,王霜和足球的缘分不是开始于1999年的女足世界杯,而是一次她无力左右的家庭变故。

“我是在球场上喜欢上的足球。”

对王霜来说,足球是她的稻草,是足球把她从童年被抛弃的惊惧中打捞了起来。她跟哥哥一起踢球,对于一个过早品尝离别和背弃的小女孩而言,球场上的事情简单得多,追逐脚下的皮球几乎成了幼年时代唯一可以掌控和主宰的事,只要保证不丢球,然后把球踢进球门就可以了。

启蒙教练徐义龙就是在王霜同哥哥曹国栋的追逐中相中了她,“我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孩子好快,跑起来,而且是个女孩子。”那时候武汉并没有专门的少儿女子球队,徐义龙就把王霜招进了自己的球队,跟一群男孩子一起训练。

徐义龙和王霜的姨父姨妈是多年老友,熟悉王霜家里的情况,“家里的变故肯定还是有影响,可能让王霜就很有表现欲,表现好了大家就关注她嘛。”当时王霜只有7岁,追着比自己高半头的男孩子们疯跑。“他们没有把她当女孩子,所以说在球场上拼啊抢啊什么的,甚至有的孩子,对她还有点不服气,但这反过来又刺激了她。”

曹国栋印象中,这个天外来客的妹妹特别喜欢跟自己“拼着干”,男孩的力量比女孩要好一些,王霜就是不服,天天琢磨着怎么以柔克刚出奇制胜,这意外地训练了王霜用脑子踢球的能力。曹国栋后来也成为了职业运动员,他觉得妹妹身上这种不服的劲头儿太突出了,回想起来,可能还是家庭的原因,“就是家里有两个苹果,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她喜欢去选大的,她不要小的。我妈就跟我说,妹妹这样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我小时候巨傻,傻乎乎的,现在会觉得我妈说的对,你想一个小女孩,真的,你不能说她自私,因为她根本没有安全感。”

曹小林夫妇都是武汉很普通的工薪族,突然多出抚育一个孩子的担子,其实是不小的压力。一家人有开民主会的传统,夫妇俩就跟两个小不点儿说,“反正我们家啊,你们两个人练球,如果我们家就那个钱只能培养一个的话,那谁好我们就这个钱就扔在谁身上去,绝对不可能说,因为喜欢哪一个,或者是重男轻女,因为你哥哥是儿子,就把钱给他,都要看成绩。”

王霜成年以后,跟姨妈郭芳撒娇式地谈起过这个问题,那时候王霜已经改口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她跟我说,她知道她爸爸喜欢她,她总说我喜欢她哥哥,她就觉得我偏心。她说你都说过,我们家就这条件,但是这个钱只能培养一个人,谁好就给谁用,但是我就觉得你喜欢哥。”

这样的敏感和较真儿让郭芳心惊,至今她都无法完全确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看本来是为了鼓励他俩,她小时候就会这么理解,还记了这么多年,她可能还是很怕跟足球(分开),这点她比曹国栋要坚决。小时候踢球谁家也不是说要弄什么名堂出来,她不行,徐教练说她抱着球睡觉,那可能夸张一点,但是她把足球真的当成命,她不像有的孩子,踢完干别的去了,或者不踢也行,她一门心思就是这个。”

小时候教练会要求写生活日记和训练日记,很多孩子对付对付就过去了,王霜会把教练每一场训练的战术安排和意图什么的都记下来, 郭芳并不愿意王霜走足球的道路,从一位母亲的私心来说,还是希望这个命运安排来的女儿能漂漂亮亮的,不要那么辛苦,“开始踢的时候就是想着孩子多跑跑健康,后来就发痴了嘛,她特别专注做这些东西。所以真就没办法。”

姨父曹小林记得,王霜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当时一家人住在江汉大学附近,兄妹俩从江汉大学足球场回家,两个人就开始比赛颠球,规则是球不能落地,一旦落地就要从头开始。“她是从球场一直颠回家,中途掉了一次,我儿子也是掉了一次,掉了以后,我儿子接着就颠回去了,王霜呢,她又还原又走回到球场,再从球场颠回去。就说她这种性格,真的是不服输,蛮好强。”

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曹小林夫妇的脑海里,球场离家大概有一站多的路程,路上很多车子和行人,兄妹俩就那么一路颠着球回家,两个人在颠球失败后的不同选择一直是一家人常常调侃的话题,“我就常说啊,这个曹国栋就是中国男足的代表,王霜就是女足的代表。”

《人物》的整个采访过程中,王霜只有在回忆起童年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真诚的快乐,“那时候一直跟他们男生在一起踢。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铁妹,那时候也不怕,跟他们男生踢球从来都不收脚,就是磕一下碰一下,男生就喊疼,我从来都不喊疼。”

专注、灵活、肯动脑子的技术特点,顽强、不服、再加上有点“自私”的性格,让王霜很快在武汉的足球圈脱颖而出,那时候王霜一直混编在男队,11岁的时候参加武汉当地的比赛,一位教练见到王霜后直接提出抗议,“你们队里有王霜参加,这球还怎么踢嘛。”

竞技体育的运行法则非常简单,成王败寇,战斗和征服。童年时代能打败高自己半头的男孩子,这更像是规则外的儿戏,想要走职业化的道路,12岁的王霜必须走进规则。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开家,去参加一个国家队“希望队”的集训,独自去北京的火车上她哭了很久很久,醒来已经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武汉吴家山中学的足球教练韩健是王霜的另一位恩师,虽然在武汉足球圈里大家都知道有个小姑娘不错,但外面的世界对待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孩儿可没什么客气,有件事韩健记得很清楚,“她是一去那个北京人家就说,踢什么球啊踢,球也踢不了,成绩也不好,又这么小,出来受罪,谁让你过来的?教练也不用她,她姨爹姨妈好不容易跑去看一场球,就给她一分钟,就是给她最后一分钟。”

韩健做了20多年足球教育,男孩女孩都带过,在他看来,中国足球的大环境本身已经足够恶劣,在这恶劣中对女孩则要更苛刻,这里面既有体制的积弊,也有人群的偏见,“只给一分钟说话还气死人。人家说什么,要不是你们家长来了,我一分钟都不给她,水平太差了,这么远跑过来混饭吃。”韩健说,王霜后来哭得一塌糊涂。“就不说她是天才,但肯定还是个好苗子吧,但人家一点耐心都不会给你,你谁啊你。”

但凡对中国足球有一点了解的球迷,都知道中国足球上不去的根儿在缺乏完善健全的青训体系。干了大半辈子基层足球,韩健和徐义龙们有一肚子苦水,早些年,这些基层教练干的活一直都是——拿着几百块的工资在中国足球的盐碱地上种花儿,“没有体系,什么系统成长都没有,都是看脸色看机会甚至看运气,王霜这是踢出来了,那有多少孩子踢不出来呢?”

小时候,王霜特别爱哭,但韩健能教给她的只能是绿茵场不相信眼泪,大环境就是这样,只有成为最强的那个,那些莫名其妙的偏见和白眼儿才有可能被击碎,他反复跟王霜传达的信号是,哭没有用,赢才有用。

王霜很争气,12岁入选国少队,15岁入选国青队,17岁入选国家队——那是2012年,中国足球正经历着老球迷口中“黑的不能再黑”的至暗时刻,那之前的两年,中国足坛腐败窝案引发全民关注,涉案人员上至足协主席谢亚龙及各级官员,下至足坛名哨、各俱乐部教练、球员等数十人,盘根错节之深震惊舆论。

本就缺米少粮的女足并没有成为这起窝案的幸存者。一个关键人物是,原中国足协裁委会主任、女子部主任张建强,在当年的审判中,他被指控接受了来自鲁能、申花、舜天、红塔、国力、沈阳海狮等多家俱乐部的行贿。那个阶段,女足队员每个月的收入只有几百块钱,当时足球圈内流传着“张建强连女足的钱都收”的说法。但故事还有另一面,在张建强后来的供述中,那些从地方上薅来的羊毛有一部分也用于补贴国字号球员,女足当年的辛酸可见一斑。

从2004年到2012年,中国女足先后经历了9位主教练,同时期的日本女足只经历了一次帅位更迭。这期间,日本女足从亚洲二流球队变成了女足世界杯的冠军,而在中国,伴随着女足成绩下滑的还有——踢球的女孩越来越少。

根据2016年一则报道提供的数据,中国女足的注册成年职业运动员不足600人,而国际足联的统计中,中国的注册女足运动员(12岁以上)为3000人。这个数据少得可怜,同时期的美国女足运动员的数量是180万。

中国女足前任主教练郝伟还记得第一次见王霜的印象,“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但确实看她第一眼,她在技术的能力上,包括球的智商上,可以说一看就比别人高一等,而且在这个位置上也很适合,因为她又小,她的技能,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展现出她的才华了,确实是,可以说中国女足这么多年来,她可以说是,除了孙雯,可能就是她了。”

“大家可能对这些都已经,全国都麻木了,所以她可能就像是大家,就是黑暗中的一缕光一样,你会在她的身上看到一种足球最原始,最纯粹的那个东西。”资深女足记者陈清扬跟郝伟有一样的心情,王霜以及同时期这批球员的出现,让被中国足球伤透心的人们重新看到了一点光亮, “那之前中国女足2011年无缘世界杯,2012年无缘奥运会,就是你跟世界舞台消失了8年,所以,我觉得那时候中国女足是一片空白的。所以有点儿亮儿出现的时候,真的是惊喜。”

乐章,戛然而止

在足球圈,大家习惯称王霜为“大场面小姐”,最经典的一次是2015年12月中美女足热身赛,中国队全场被压制,场面一直被动。足球比赛的魅力在于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强者,弱势的一方只要觅得一次机会,场上便能瞬时突变。20岁的王霜抓住了这个瞬间,第58分钟,她抓住队友制造的机会,后点包抄冷静射门,皮球打在美国队后卫身上折射入网。这粒进球放在美国这位老冤家身上意义非凡,王霜凭借着这粒进球,打破了美国队11年来主场104场比赛不败的纪录,而上一次中国女足战胜美国队,她才11岁。

另外一次,2016年里约奥运会亚洲区预选赛,中国女足对阵朝鲜女足,王霜在下半场替补出场,中国队0∶1落后了朝鲜整场,在终场哨响起前,王霜制造点球,亲自主罚命中,再次力挽狂澜。

更多的中国普通球迷关注到王霜是因为2017年的一则进球集锦的短视频,那是一位国外球迷剪辑的,视频中的王霜闪转腾挪,跑位鬼魅,脚下技术一流,又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用各种方式把皮球送进网窝,不少中国观众借这则视频惊呼原来中国球员也能有如此飘逸流畅的技术,有好事的球迷专门做了GIF 动图,在网上招呼男足队员都来看看王霜怎么踢球。

声誉在她加盟巴黎圣日耳曼女足后达到了顶峰。

在法甲站稳脚跟,王霜只用了39分钟。首场比赛的第39分钟,她以一记世界波开始了在大巴黎的征程。2018年11月18日,法甲第10轮,凭借王霜的进球,大巴黎逼平法甲乃至欧洲女足霸主里昂队,进球后王霜激情滑跪,成为那天中法体育媒体的头条。2019年2月2日,法甲第16轮,开场17秒王霜就攻破对方球门,创下了自己的最快进球纪录。

欧冠战场,2018年10月18日,女足欧冠联赛1/8决赛首回合,王霜首发进球帮助巴黎圣日耳曼客场2∶0击败瑞典劲旅林雪平队,这粒进球是中国(大陆)球员在欧战中打进的第一粒进球。

对王霜来说,这注定是生命中一段闪耀着光辉的日子。她创造了孙雯、刘爱玲、马晓旭、韩端这些前辈们都没能创造的历史,而这样的成绩还是在语言几乎完全不通的情况下完成的。换言之,实力和球商是王霜在海外立足的唯一语言。她的优异表现让大巴黎主帅埃乔弗尼给出了“intelligent”的盛赞,大巴黎球迷用生涩的发音呼喊她的名字,而在场外,她跟内马尔、姆巴佩等足坛超级巨星出席活动,高兴坏了的中国球迷发现大巴黎女足在王霜的衬托下好像也不过如此,干脆玩起了“霜妹子欧罗巴技术扶贫”的梗。

2018年8月,即将加盟巴黎圣日耳曼女足的王霜和前辈孙雯

2019武汉军运会女足小组赛A组,中国Vs韩国 贾秀全和王霜在比赛现场

在男足球员武磊加盟西班牙人俱乐部后,中国球迷的开心到达了顶峰,王霜和武磊成了“全村的希望”,对于习惯了因中国足球而伤心的球迷来说,这份开心中混杂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证明了中国球员具备在世界足坛立足的能力,只要按照足球规律办事,“中国足球的天总会亮的”。

在陈清扬看来,成绩之外更重要的是,王霜身上那种生机勃勃的快乐,那种体育世界特有的单纯,是她在中国运动员身上很难见到的东西,“好像有点政治不正确,但我还是要说,她踢球就不像中国人,她踢球太开心了。就像南美人踢球,真的是顶级球员那种自在,世界级,真的行云流水。我为什么喜欢看她踢球,好开心啊,怎么有人能踢得那么好,还是中国球员。我觉得这点被大家忽视了,可能觉得她是中国骄傲什么什么的。但即使你把她抛去中国人的身份,你看她,有人说她踢球像梅西,像德布劳内,像罗纳尔迪尼奥,就是因为她有那种足球,特别纯粹那种感觉,就特别干净那种你知道吗?”

出发去巴黎前,王霜去小时候练球的地方找过一次徐义龙,徐义龙带她去踢了场野球,“晚上嘛,她自己想动,所以说,真不容易,我说这孩子,她真的是热爱,她那晚玩得蛮开心,甚至我要别人注意,我说她马上要出国去那个,要注意不要把她搞伤了。她说不要紧,她跟别人说不要紧,你该怎么怎么。没有一点明星架子。”

徐义龙也提到了王霜大巴黎时期的“快乐”,这种快乐就像临行前的那场野球,心无旁骛,只享受足球本身,唯一一点不同是,“你看巴黎那儿的草皮,绿油油的,多好啊。”

正是因为这种快乐和纯粹太过稀缺,当王霜亲自证实与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解约、将回国踢球的消息后,引发了外界一片愕然——转折来得突兀和难以理解,像一支漂亮激越的乐曲,正在最快乐悠扬的章节,大家都期待下一乐章的时刻,一切戛然而止。

对王霜来说,她的足球梦从幼年做到成年,越做越耀眼,也越做越复杂,足球不再只是一粒需要被踢进球门的皮球,慢慢地变成万人的期待,国家的荣誉,掺进来许多“无力掌控的部分”。

《人物》采访期间,有次乘车中途,徐义龙从副驾驶座位前的储物箱里翻出一张光盘,视频记录的是很多年前武汉当地举办的一场青少年五人制足球比赛,这张光盘徐义龙一直带在身边,对于一个从事青少年足球教育的基层教练来说,能挖掘出一棵好苗子,好苗子没被埋没,还成了巨星,是时间给予他最好的回报。

90年代徐义龙开始搞青训的时候,青少年足球根本没人关心。那个时候没有场地,徐义龙到处找关系搞审批,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才找到一块大小合适的荒地,没有政策也没有帮手,他自己找基建把坑坑洼洼的荒地变成足球场。这样的场地经常让孩子们踢出一身伤,很多时候徐义龙都想着不干了,但是看着一身伤的小孩子们还在快乐地踢球,他也始终没狠下心来。

因为时间遥远,光盘的画质并不是特别清楚,徐义龙指着一群男孩子中间横冲直撞、梳着两个羊角辫儿的王霜说,“她野得很,从小有种很野的劲儿。”顿了一下徐义龙接着说,“这个野能在球场上帮助她,但其他方面,可能就(不行)。”

集体的法则

王霜一直视李娜为偶像,去巴黎的飞机上,她专门带了一本李娜的传记《独自上场》,但集体运动和个人运动最大的区别是,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王霜做不到“独自上场”。

“哪儿都有你,你那么能显啊,怎么这么欠啊,怎么怎么样的,好像就你能带球怎么样,爱显摆吧。”早些年,中央电视台资深体育记者艾婷婷听过不少对王霜的非议,运动员从小处在集体之中,接受的是统一的塑造和驯化,很容易对与众不同的那个说三道四,这一点在个人项目里可以跨越,只要足够强大,“到李娜那样,谁也不能怎么样。但在集体项目里,这有时候可能反而是种劣势。”

今年女足世界杯期间,国家队主教练贾秀全的一句“我需要的是一个团队,而不是某一个球星,我需要一个团队在场上”,引发了非常大的舆论风波,外界猜测贾秀全将矛头对准了王霜,大赛期间将帅失和的传闻甚嚣尘上。

贾秀全在中国足坛向来以严厉和不近人情著称,一些老球迷担心曾经的“3号隋波”事件重演。1998年的一场国内联赛,贾秀全赛后指责球员隋波打假球,一句话将后者拖进舆论风波,经历100多天的调查,隋波事件最终被认定为媒体炒作,但这名球员在漫天的指责和猜疑中随之沉寂,不久便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成为中国足坛的一个悲剧符号。

王霜确认同大巴黎解约后,球迷和媒体把怒火指向了贾秀全和中国足协,日韩足球每年都输送大量球员到海外,王霜踢得好好的,突然中断的留洋之路被视作历史的倒车,“鼠目寸光”、“削足适履”、“为了成绩不择手段”。

王霜解释了多次,“贾导对于我们来说就像父亲一样,他不管怎么去说我们,那都是为我们好,我觉得还是要从自身找原因。”但猜疑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身处风暴中心的王霜彻底慌了神,回国确实是她自己的决定,“没有,没有人逼我,”面对《人物》的采访,王霜再次解释,“可能我觉得还是跟我们教育有关,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要先去想想后果,所以我老是先去考虑后果,然后再去做。”

对王霜来说,这个“后果”就是她发现“加盟巴黎那么久,感觉只是我个人的能力提高了,但对于国家队并没有太大帮助”。

王霜的偶像是C 罗,但她面临的却是梅西式的困惑——不管在俱乐部取得了怎样的成绩,每当回到国家队,她发现自己游离于体系之外,成了一个外人。艾婷婷报道中国女足多年,在她看来,王霜的困惑也是中国足球多年的困惑,即个体特质和集体法则之间永恒的矛盾。

贾秀全入主中国女足后,提倡拼体力、拼意志的防守反击打法,“贾导的这套打法,是要有充沛的体力作为基础才能够实施的,要利用我们所有队员那种不遗余力地奔跑,去弥补我们和对方的这种差异。”而王霜的特点是小快灵,讲究技巧,艾婷婷说,“她偏赶上贾导的这支国家队。”

“其实早在3月份阿尔加夫杯,她回来一集训就发现有点跟不上,一跟不上,她就有点慌。她本来以为她出去是能够让她的球技更上一层楼,能够让她回到国家队之后,成为一个更优秀的王霜,结果呢她发现回来之后,她不仅没有在这个球队中更加如鱼得水,反而变得吃力了,她就接受不了。”

“其实贾导对她有没有不满呢?我也不怕说,有,其实贾导当我面他也承认这一点,但是呢我认为这个不满根本不是针对个人的,就是因为王霜回来之后,教练组发现她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达到球队的训练要求,本来我们认为这将是我们的一个杀手锏,但最后发现他只能用半场,所以你是教练,你也生气,对吧,所以就是这样。”

相对于很多中国足球激烈的批评者,艾婷婷要温和包容许多,贾秀全只是在中国女足现实情境中做了他所认为的最优选择,但另一方面,同样作为一个爱足球的人,艾婷婷又难免为王霜和足球本身感到难过,“王霜是我一直都非常喜欢的队员,就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她这种特性其实很宝贵,但这种特性如果你只是在俱乐部这个层面的话,可能还可以保留,你越往上走,你必然受到的一些阻力越来越多了。”

因此,这届女足世界杯,王霜太想赢了。但第一场打德国,腰伤就复发了,“打德国之前一周的友谊赛,她扭了一下,她接着晚上回去,不能起床,不能走动,她还坚持在训练。”站在父亲的角度,曹小林有埋怨也有心疼,“我当时跟她说,我说,你必须要跟贾指导讲,她不敢讲。我说你跟队医讲,要队医跟贾指导讲,队医也不敢讲。我说这怎么办呢,我说你必须要讲,我说你这个世界杯不打都可以,你不能把自己搞伤了,我说你还年轻得很,你不能毁自己。”

王霜当时跟曹小林发脾气,“怎么运气这么不好,我全部都准备好了。”她就是想赢,因为,她非常清楚人们对女足的相对宽容不可能永远持续,在世界范围内,踢球的女孩儿们想让人们更多关注,路径从来只有一条:比男人们成绩更好。“你心里会有一种担心,就是说如果说几年之内再不出成绩,大家也会像对待男足一样对待女足,那个是特别可怕的。”

世界杯期间,韩健去法国看了王霜的比赛。这对师徒过去十几年中常常在一起看比赛回放,分析技战术问题,亲如父女。韩健平常喉咙不好,一直吃一种含片,王霜有次发信息说也想吃那个含片,这次去法国,韩健就一直带在身上,他和王霜的酒店只有一条马路之隔,但他最终没有选择跟王霜见面,那几盒含片他从武汉带到法国,又从法国带回了武汉。

“其实跟领队什么的,很多熟人,我从来不过去,我怕碰到她,她知道我住在对面,她也怕我碰到她,本来其实她已经在那里够压抑了,你再碰到她,从主教练的角度,怎么你还搬救兵吗?”

世界杯期间,韩健就知道了王霜决定回国的消息,这件事对他打击巨大,在法国看比赛的时候,韩健说自己“真的是心痛”,“怎么说呢,就好比有那么一块草地,突然蹿出一朵小花儿来,然后人一看,哎?你怎么蹿出来了,我这是草地,然后咔嚓给你铰折了。”

2019年11月7日,重庆,2019永川国际女足锦标赛,中国女足Vs新西兰女足,王霜进球后庆祝

降速飞行的鸟儿

前女足国家队队员毕妍也为王霜的回国感到可惜,一定程度上,她和她同时期的伙伴们,没有王霜这般幸运,作为过来人,毕妍非常明白一个女孩在国内踢球的种种不易,她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呼吁,减少对足球的行政干预,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球员时期最不开心的记忆是什么?”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毕妍愣了几十秒,理清思绪后说,“领导开会。”她描述了开会的状况,“最低得一个小时,你看领导讲什么了。赢了是一种讲法,输了是一种讲法,不一样,怎么都得一个小时。你这马上要比赛了,他跟你讲拼搏奋斗。”

毕妍说起有一年春节,国家队在外拉练,大年三十晚上,练完了大家一起庆祝新年。本来说好了第二天不训练,结果突然接到指示,要继续训练,因为第二天总局领导要来,“我们说为什么要训练啊,领导来看你们,你们不得练练,为什么来看我们就一定要训练,而且那天还下雨。我们就冒着雨在那儿等着训练,就说你们就意思意思,出来传传球,那你也得应和的啊,应和出来,在大雨中他打伞跟我们讲话,哎呀,你们这精神好啊。”

最后,领导给每个队员发了一个红包,当着面谁也没好意思打开,“你肯定猜不到里面有多少钱,10块。”毕妍天生是个乐天派,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所以为什么为王霜可惜呢,就觉得她身上有我们大家的梦吧。”

但对于王霜,巴黎像是一场渐渐远去的梦,回到武汉车都江大女足俱乐部,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藏”了起来,她身上有常年的运动伤,借着这段时间好好休养了一下。

接受《人物》采访时,王霜形容回国后的状态有点像“降速飞行的鸟儿”,身边的一切都迅速慢下来。俱乐部主教练刘麟觉得相比于出国前,王霜明显多了很多心事,不打比赛的时候,刘麟有时候会载着王霜在武汉到处转转,“有阵子说要买房,就开车转一天,最终房也没买,就转一天。”

队友吕悦云从很小就跟王霜在一个队踢球,她印象里王霜在场上是个“霸气张扬的杀手”,私下是特别咋咋唬唬,特别能闹腾一人。经历了这场出走与与归来,吕悦云能觉察出王霜身上一些很特别的东西,“好像消失了”。

在女超联赛,王霜没有扮演那个神奇的角色,女超联赛的设定也一直是外界批评的对象,两个月内要把所有比赛打完,然后去国家队集训,备战东京奥运会。王霜最终在女超联赛只有三粒进球入账,球队在八支队伍中排名第四。

上中学的时候,韩健曾给王霜起过一个外号:“虚荣妹”。那时,王霜在队里年纪最小,但她老缠着韩健要当队长。“不能不能,你这水平,学习就那样,球也,主力都够呛,还当队长。”结果有一次夏天打比赛,天很热,40多度,当时的队长身体差一点,体能透支得特别快。“其实当时王霜也不行,太热了,但当时只还能换一个人,我就把队长换下来。王霜就成了场上队长,结果这一下,她满场飞,我就说你怎么这么虚荣呢,这样就叫她虚荣妹,爱虚荣。”

追着那粒皮球,“虚荣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也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各种“虚荣”。但现在,这份“虚荣”必须面对现实。

徐义龙有一次看王霜的采访,“因为我们武汉市足协和省足协之间,足球应该平级的。她为了怕得罪省里或者市里,说省里又怕得罪市里,所以说这个孩子说话时候,她用了一个什么词,我们地方,我们地方的足协,她两个都概括了。她如果说湖北,武汉市就,所以说从这些细微处我就感觉到这孩子,在面对媒体有时候表达的方式很注意。”

跟很多大喊大叫的教练不太一样,徐义龙很温和。一方面,对于王霜的这种情商和表达,他是欣慰的,“因为在我们的环境里面,这就是最得体的表达”。

但另一方面,徐义龙又觉得哪里不对。他闲暇时很爱看纪录片,看大自然里的野生动物。他觉得所有伟大的运动员身上一定都有兽性,有很多不驯服,这也是体育存在的意义。徐义龙说最初见到五六岁的王霜时的样子,“在人群中跑啊跑啊,好像一直不知道累,还真是有那股劲头儿。”

“回想过去一年,会有特别怀念的东西吗?”王霜想了想,说,“巴黎的草皮。”

她非常开心地形容起巴黎的草皮特别软,跑在上面特别自在,也说起了打进里昂进球后的那次滑跪。回国之后第一场女超比赛,她打进了一粒扳平的进球,当时她有伤在身,但还是一蹦老高,跳到空中做了个庆祝动作。后来有人跟她开玩笑说,你应该滑跪庆祝一下啊,王霜做了个鬼脸,是24岁女孩儿特有的调皮,“那草地,滑跪一下膝盖就没了啊!”

徐义龙说,大环境确实有太多让人沮丧的地方,但王霜也有王霜的问题,这次的风波正好是个考验她的机会。

《人物》采访时问王霜,世界杯后她最生气的评价是什么,她说是大家说“王霜不过如此”。

谈不上成功的女超联赛结束后,这头小兽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去挪威玩了一趟。在挪威,她看到了极光,还有一座坐落于山海之间的球场,紧接着她回到了国家队,不久前的永川女足四国赛上,王霜迎来了她在国家队的第100场比赛。那场比赛,王霜最终梅开二度,用两粒漂亮的进球,宣告了自己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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