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在民国国文教科书中的选录状况及经典化过程中的趋同化研究

2020-01-01 03:54张红波
文艺理论研究 2019年6期

张红波

民国时期,白话小说在中小学国文教科书中出现的频次较高,这其中以《儒林外史》最为显著。民国时期的国文教科书种类繁多,参与编选者也大多有自己的理念和编撰原则,所以出现在教科书中的白话小说选段多种多样。以《儒林外史》为例,虽然《王冕的少年时代》入选次数最多,但也有《荆元传》《郭孝子深山遇虎》等其他不同选段,显示出民国时期《儒林外史》接受的多样化。其他如《老残游记》,《大明湖》白妞说书比例最大,但也还有《黄河结冰记》《桃花山》等选段;《镜花缘》有《君子国》《女儿国》《骆红蕖打虎》等不同的选段。这些小说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传播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轨迹:《儒林外史》在经典化过程中,不管是在文学史的表述上还是在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均表现出趋同化现象,“范进中举”几近成为《儒林外史》的代名词,揭露科举制度的丑陋和对人性的异化成为了《儒林外史》的唯一标签。因为白话文运动的语境不再,《老残游记》的经典地位受到了严重挑战,不管是在文学史还是在中小学语文教材中,《老残游记》在民国国文教科书中的风光地位不复存在。相比于前两者,由于胡适学术地位的变更以及女权主义的语境消失,《镜花缘》的经典地位受到了严重挑战,甚至可以说完全退出了经典范围。基于此,考察《儒林外史》在民国时期中小学国文教科书中的选录状况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情况变更,便具有较为特殊的意义。

一、明清白话小说收录情况及《儒林外史》的位次

民国时期中小学国文教科书的数量很多,根据北京图书馆(按:国家图书馆)与人民教育出版社图书馆合编的《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中小学教材》(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统计:小学国文教材大概493种,中学国文教材大概279种,师范学校国文教材大概7种(以上均剔除了国音、修辞等)。

本篇论文立论的基础以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民国时期国文教科书为主。考察的主要对象是馆藏的151种初高级中学国文读本,剔除少量的应用文、修辞学和教学法,再剔除少量的完全没有录入电子版的作品(不包括存留不全但可以看到部分的作品),大概130种。

国文教科书收录的明清小说,依照收录次数多寡排名包括:

1.《儒林外史》,共收录58次,分别是:

王冕的少年时代(王冕)②荆元(传)郭孝子深山遇虎(郭孝子寻亲记)高要县32次10次5次3次马二先生王三姑娘的死范进中举人严贡生2次1次1次1次

此外,《古白话文选》中有“周进和范进”,选入内容从第1回到第3回“胡屠户不安道:‘些许几个钱还不够你赏人哩?’”止。王太太(节录第26至第27回)、余大先生(节录第45回)、(续)(节录第46回后半回):从“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到“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

需要说明的是,《高要县》也是讲述范进之事,加上《古白话文选》里面选录的片段,关于范进的事情,选录次数为五次。另外,《儒林外史》第三回胡屠户的话为“些许几个钱,不够你赏人”,可见编选者对原文进行了细小的改动,口语化色彩更为明显。

2.《老残游记》,共收录42次:

(游)大明湖11次、明湖居听(说)书8次、大鼓3次、白妞说书记1次、王小玉的鼓书1次、济南府1次——25次;

黄河结冰记(黄河上打冰)——8次;

桃花山——7次;

(王大人)诬盗记——2次。

3.《水浒传》,共收录31次:

景阳冈(武松打虎、景阳冈武松打虎)林冲(高太尉计害林冲)智取生辰纲石碣村湖泊鲁智深吴学究19次6次3次1次1次1次

需要说明的是,《复兴国语课本》(沈百英等编校,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二册第19课到第22课,将“武松打虎”分为了四个部分,本文中算作出现了四次。

4.《三国演义》,共收录24次:

其中,以诸葛亮为中心人物的情节被选录最多:隆中对(隆中决策)2次、诸葛亮舌战群儒(群英会)2次、刘备访诸葛亮1次、雪中访贤1次、先主托孤1次、“出师未捷身先死”1次,共8次;

其他情节收录情况如下:

火烧赤壁(赤壁之战)杨修之死刮骨医毒(关羽刮骨疗毒)孙策太史慈神亭岭之战青梅煮酒论英雄曹爽之难7次3次2次2次1次1次

需要指出的是,教科书中标为“赤壁之战”的,有的采自司马光《资治通鉴》,有的收录自罗贯中《三国演义》。上面所标记的次数,均来自《三国演义》,且其主角多为周瑜。

江苏省立中学国文学科会议联合会主编《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初中国文》(南京书店发行)第五册中有“火烧赤壁”——选自《三国演义》第48到50回,改动不多,但是删去了诸葛亮回到刘备阵营里面调兵遣将的这个部分,将线索集中,使故事情节更加紧凑。

5.《镜花缘》,共收录19次:

君子国女儿国骆红蕖打虎两面国唐小山寻父蓬莱岛7次5次4次1次1次1次

6.《红楼梦》,共收录17次:

刘老老林黛玉刘老老醉卧怡红院林黛玉的死宝玉题园王熙凤10次3次1次1次1次1次

7.《今古奇观》,共收录7次:

灌园叟(灌园吏)徐老仆义愤成家转运汉遇巧洞庭红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吴保安弃家赎友2次2次1次1次1次

《刘东山》即《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在傅东华、陈望道编辑之《基本教科书国文》(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和王云五主编、傅东华编著之《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国文》(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中被均分成(一)(二)两个部分选录。因为标注为《初刻拍案惊奇》,与上述三种标明选自《今古奇观》不同,故不计入《今古奇观》的收录次数。

8.《西游记》,共收录5次:

孙悟空美猴王不任弼马温美猴王3次1次1次

需要说明的是,叶绍钧编、丰子恺绘《开明国语课本》(上海开明书店,1934年)中第一册第24、25课选用了“玄奘的西游”(一)(二),但这并非选自《西游记》,而是编者根据玄奘取经之事,撰写了玄奘西游的事情,属于全新的创作。

上述这些收录次数较多的作品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明清小说作品。比如:周清原《西湖二集·姚伯子至孝受显荣》被收录2次等。

与白话小说相比,文言小说也受到了教材的青睐,《搜神记》《世说新语》《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等均被教材选录,其中《聊斋志异》被收录9次(《促织》5次,《张诚》2次,《田七郎》《金和尚》各1次);《阅微草堂笔记》被收录2次。

二、《儒林外史》独占鳌头的原因探析

《儒林外史》自成书之后,好评如潮。到了民国时期,《儒林外史》的地位更是日渐走高,隐然与《红楼梦》比足而立,成为清代小说名著的代表。

易宗夔《新世说》卷二“文学第四”中提到:

乾隆时小说盛行。其言之雅驯者:言情之作,莫如曹雪芹之《红楼梦》;讥世之书,则莫如吴文木之《儒林外史》。曹以婉转缠绵胜,思理精妙,神与物游,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之致;吴则以精悍廉刻胜,穷形尽相,惟妙惟肖,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所谓各造其极也。(朱一玄 刘毓忱449)

这段文字在张之纯编纂的《师范学校新教科书中国文学史》(1915年)中被引用,文字稍有不同,且对《儒林外史》的地位进行了进一步的推崇。

周作人在《镜花缘》一文中提到自己小时候祖父推荐读的书里面,也有《儒林外史》:

他当然仍教子弟做时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周作人51)

“新文化运动”之后,《儒林外史》因为其语言与思想方面的特征符合彼时的需求,更是得到了胡适、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大力推崇。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论述道:

何以《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可以称为“活文学”呢?因为他们都是用一种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邱长春、吴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书,他们的小说一定不会有这样生命,一定不会有这样价值。

[……]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产出没有价值没有生命的文学,决不能产出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只能做几篇“拟韩退之《原道》”或“拟陆士衡《拟古》”,决不能做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这话,

可先读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传》,再读《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传,便可知道死文学和活文学的分别了

[……]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在于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学。[……]即如那《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气,能生动,能谈笑的活人。这都因为做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便成了一个没有生气,不能动人的死人。(夏晓虹选编15—16)

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名动天下,号召力非凡。他的这些文字连同其他鼓吹白话文的文字,极大地推动了“新文化运动”向前推进,这点在现代文学史上已成共识,兹不赘述。但我们需要知道,胡适的这种影响力,并不仅仅只是表现在学术层面,在中小学国文教科书中,体现得甚至更加明显。在第一部分中出现在国文教科书中次数最多的《王冕的少年时代》,往往伴随的便是宋濂的《王冕传》。编选者的考虑毫无疑问是建立在胡适论断的基础之上,以此来凸显白话文的优势。

钱玄同在《寄陈独秀》一文中提到“弟以为旧小说之有价值者,不过施耐庵之《水浒》,曹雪芹之《红楼梦》,吴敬梓之《儒林外史》,李伯元之《官场现形记》,吴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曾孟朴之《孽海花》六书耳。”(朱一玄 刘毓忱455)在《儒林外史新叙》中他更是从“青年学生良好的读物”角度出发,将《儒林外史》置于其他几部古典小说之上:

我以为《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书,就作者的见解、理想和描写的艺术上论,彼此都有很高的价值,不能轩轾于其间;但就青年学生良好的读物方面着想,则《水浒》和《红楼梦》还有小地方不尽适宜,

惟独《儒林外史》,则有那两书之长而无其短。所以我认为这是青年学生的良好读物,大可以拿他来列入现在中等学校的“模范国语读本”之中。

我觉得《儒林外史》有三层好处,都是适宜于青年学生阅读的。

[……]

(3)是国语的文学。[……]《水浒》和《儒林外史》之间,并没有国语的文学之大著作,所以《儒林外史》出世之日,可以说他是中国国语的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

[……]据我看来,这部《儒林外史》虽然是一百七八十年前的人做的,但是他的文学手段很高,他的国语又做得很好,这中间的国语到了如今还没有什么变更,那么,现在的青年学生大可把他当做国语读本之一种看了。(朱一玄 刘毓忱456—64)

不仅仅是文学语言层面,《儒林外史》的思想也正好与“新文化运动”时期合拍,比如陈独秀《儒林外史新叙》中提到了鲍廷玺的妻子王太太的事情。他的结论是“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极不满意于父母代定婚姻制”。虽然这种结论未必能够代表吴敬梓的想法,但这种主题在民国时期还是非常有市场的。此外,他还提到了王玉辉女儿殉节的事情,“这一段文章,很看得出吴敬梓对于贞操问题,觉得是极不自然”(朱一玄 刘毓忱465)。

此外如王云五主编、傅东华编著之《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国文》(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的第二册有《三姑娘之死》,课后“暗示”为:

记叙文中间可以夹入说明的部分,前面已经说过。但有时记叙文的本身就是一种说明,例如这篇就是说明“殉夫”一类旧礼教的罪恶。这样的说明就是小说的最大功用。

中小学国文教科书的篇目安排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当时的学术紧密相连的。在中小学国文教科书的校订者中,我们也经常可以看到蔡元培、胡适、黎锦熙等著名学者的名字,他们的学术思想毫无疑问会影响国文教科书最终的呈现状态。上述统计中选入教科书的故事单元,在胡适、钱玄同等众人的学术论断中多有显现,便是明证。此外,还有一些著名学者亲自参与编纂中小学国文教科书,这种影响就更为直接。

如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三十二章为清代的章回小说:“清代章回小说作家之著名者,为著《儒林外史》之吴敬梓,著《红楼梦》之曹霑,著《镜花缘》之李汝珍,著《老残游记》之刘鹗,今为一一论列。”(165)他接下来简要介绍了吴敬梓的生平,然后对王冕和荆元进行论述:

《儒林外史》里楔子和末回都写的是极清高的人物。楔子中的王冕是不愿做官的,这在宋濂的《王冕传》中亦早已说起:“部使者行郡,坐马上求见,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楼长啸,使者闻之惭。”末回的荆元只是一个小裁缝。这个裁缝工作余暇,就弹琴写字,有时也做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其实,他全书所写大都是卑污龌龊,假图清高的人,所以要用这两个人来作一个衬托使黑的越黑,白的越白。(166—67)

赵景深更是直接参与了《初级中学北新文选》(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初级中学混合国语教科书》(上海北新书局,1931年)和《初中混合国语》(上海青光书局,1932年)三部教科书的编纂工作。这些教科书中,《儒林外史》《镜花缘》等的故事单元也是一再被选入。从第一部分的统计可以看出,赵景深列举的几部清代小说名著被选入国文教科书的次数最多。赵景深敏锐地抓住了王冕与荆元是最能够凸显《儒林外史》思想意义的人物这一点,这两个故事单元也刚好是《儒林外史》被选入中小学国文教科书次数最多的,显然这并非是一种偶合,而是教科书的编撰者更多参考了包括赵景深在内的学者们的论断。

《儒林外史》中的《王冕的少年时代》入选次数如此之多,那编著者究竟想让初中阶段(这是此篇课文出现最集中的时段)的学生从这篇课文中学到些什么呢?

南开中学编的《南开中学初一国文教本》(上册)(天津编者自刊,1935年)给出了非常明确的答案。在第二单元后面有“教学纲要”:

其中“教材内容”为:少年生活、天伦至性及爱国精神。

“教学目标”里的“内容方面”,明确提到“昭示学生少年修养之道,并激发爱亲之天性及爱国之精神”。

“教材”里的“选择标准”条中提到“依照本单元中心及教学目标,选择能表现爱己、爱亲、爱国及学者之情操”。

“教材”里的“组织方法”条中提到“本单元教材共十八篇,正篇十,副篇八,分为三组[……]《王冕的少年时代》系显示学者读书与环境无关,全在自己努力刻苦”。

中小学阶段正是学生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逐渐形成的重要阶段,通过教材的文选,并依据一定的编选原则,可以给学生以正面引导。毫无疑问,孙中山、岳飞、王冕、佛兰克林、林肯等这些杰出人物的少年时代本身就有很多值得学习的方面。《王冕的少年时代》既可以学习“叙事文作法”,又具备思想层面的价值,入选次数最多,也就不足为奇了。

“教学纲要”属于提醒授课教师应该注意的要点,课后思考题更是直接启迪读者对课文进行思考的方向。宋文瀚、朱文叔校点的《新编初中国文》之《王冕的少年时代》后面有“习题”,这有助于我们认识编选者的用意。三个题目分别为:

(一)王冕奉侍母亲是怎样的?

(二)王冕不能上学,何以能读通书呢?

(三)王冕的成为画家是怎样来的?

这样的习题是很有针对性的,第一个问题强调“孝”,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强调自己刻苦对最终成才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这样的问题能够促使学生们积极思考,能够给中小学阶段的学生带来很好的正面引导效应。

三、《儒林外史》入选故事单元的编辑原则

第一种是按照教材的板块设计入选的。

张鸿来、卢怀琦选注的《初级中学国文读本》(北平师大附中国文丛刊社,1932年—1935年)第一册的目录中部,依次选入了《西山有虎行》《苛政猛于虎》《郭孝子深山遇虎》《景阳冈武松打虎》四篇跟虎有关的文章。虽然并未放在一个单元中,但编选者基于思想、主题等为出发点的考虑还是显而易见的。这种情况在国文教科书中并不少见。

宋文瀚编、朱文叔校的《新编初中国文》(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一册第三组也比较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特点。此组共选入了四篇文章,分别是:《孙中山先生的幼年时代》《岳飞之少年时代》《王冕的少年时代》和《佛兰克林做徒弟的时候》。四篇均是描写杰出人物的幼少年时代。

南开中学编的《南开中学初一国文教本》(上册)(天津编者自刊,1935年)与《新编初中国文》有相似之处,其第二单元前几篇文章分别是:《孙中山先生的少年时代》、郑振铎的《我是少年》、吴敬梓的《王冕的少年时代》、胡适的《上山》《林肯的少年时代》。除此之外,后面还有《勇敢的童子》《少年侦探》《亚美利加之幼童》《少年爱国者》等与少年相关篇章。前几篇中,除了《我是少年》与《上山》外,其他三篇都是精读课文(正篇)。

当然,需要提醒的是,即便是《王冕的少年时代》与《林肯的少年时代》等放在同一个单元,其出发点也未必全部是思想方面的考虑。如沈荣龄等编选,汪懋祖等审校的《试验初中国文读本》(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1935年)第一册第三单元便是如此,编选者的考虑是二者皆为“学校生活”。同在此单元的还有《弟弟的女先生》《义侠的行为》等篇章。虽然《儒林外史》中的王冕确实有在学堂读书的经历,但他的主要事迹均发生在学堂之外,这种归纳方式其实有待商榷。类似的分类还体现在戴淑青编的《初级中学国语教科书》(上海文艺书局,1933年)中,《我的学校生活的一断片》《我的母亲的订婚》《王冕外传》《书左仲甫事》同被放入第四单元。

第二种是按照语言对比、风格对比入选的。

上文提到,《儒林外史》的语言素来为人称道,多被胡适等人推崇。很多国文教科书中就是普遍按照这种思路来进行篇章设计的。

比如傅东华、陈望道编辑的《基本教科书国文》(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1933年)第一册中,选入了数量较多的古代小说,比如《荆元》《刘老老》(一)(二)、《刘东山》(一)(二),有意思的是,在《王冕的少年时代》后面,紧挨着的并不是这几部小说之一,而是宋濂的《王冕传》。这种编排方式显然即如胡适所提,意图让读者从最直观的角度感受出白话与文言之间的区别。

马厚文编,柳亚子、吕思勉校的《标准国文选》(上海大光书局,1935年)第二卷的第七组,也是将宋濂的《王冕传》与吴敬梓《儒林外史》的《王冕》(文本里面用了《王冕外传》)放在一起。

周予同、顾颉刚、叶绍钧编辑,胡适等校订的《新学制初级中学教科书国语》(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1942年)第一册中同样是将《儒林外史》中的《王冕的少年时代》与宋濂的《王冕传》放在前后位置。

其实很多国文教科书中,在《王冕的少年时代》前后选入宋濂的《王冕传》之外,还会将清代文学家魏禧的《大铁椎传》也放入其中。

海外汉学家对中国二十世纪初期轰轰烈烈的“白话文运动”多持质疑态度,比如《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就论述道:

二十世纪的知识分子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崇尚《儒林外史》。他们赞扬吴敬梓无与伦比的白话写作能力,并把他的小说推举为新文学的范本,以对抗文言写成的作品。他们又在《儒林外史》中读出了对儒家礼教主义和科举制度的无情鞭挞,而这些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纲领。值得一提的是,在二十世纪以前的文学中,所谓的“白话”通常只是就具体的文体而言的。在吴敬梓的年代,谁也没有赋予它如此重要的意识形态的含义,更不会根据使用的语言将文学划归为白话和文言两大互不相容的对立阵垒。而且,如果说《儒林外史》是批判意识发展的里程碑,这一意识毕竟产生于士人文化的内部。试图从所有可能的资源中去寻求新的出路,《儒林外史》表明,远在西方的挑战出现之前,一个“局内人”对儒家的自省和批判到底可以走多远。(孙康宜主编321)

从学理的角度去考虑,这种看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从民国时期的国文教科书来看,这种文白对比的做法其实颇为流行。除了前文提到的屡次出现的《王冕的少年时代》与《王冕传》,另外出现次数较多的则是将选自《资治通鉴》的《赤壁之战》与选自《三国演义》的《火烧赤壁》并举。此外,将唐代牛肃的《吴保安传》和《今古奇观》中的《吴保安弃家赎友》放在一起的情况也不少见。这种最直观的对比加上新文化运动主将们的极力鼓吹,使得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心中白话文与文言文高下立判。白话文迅速取代文言文成为官方语言,并日渐影响到现实生活中。

第三种是按照时代先后或者著作划分的。

比如朱剑芒编、徐蔚南校订的《高中国文》(上海世界书局,1930年)第二册上编既有宋濂的《王冕传》,又有节选自吴敬梓《儒林外史》的《王冕》,但分别放在不同的位置。前者与王守仁的《徐昌国墓志》、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选自吴承恩《西游记》的《孙悟空》放在一起,统归为明代的篇目;后者与侯方域的《马伶传》、节选自《红楼梦》的《林黛玉》、节选自李汝珍《镜花缘》的《骆红蕖打虎》等并置,统归为清代的篇目。

值得注意的是,此教科书中是将节选自施耐庵《水浒传》的《智取生辰纲》放在元代作品里的。

张振镛编的《国文参考书》(上海中华书局,1927年)和钱基博编、顾倬校的《国文》(上海中华书局,1929年)也是按照时代进行划分的,两本书的上卷“明清文”部分的古代小说都有选自《三国演义》的《刘玄德三顾孔明草庐》、选自《水浒传》的《林冲》与节选自《儒林外史》的《荆元传》。

有些教科书,我们从标题中便可以看出编纂者的用意,比如洪北平、何仲英编纂的《白话文范》(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纯为推崇白话文作品的。这本教科书总共四册。其中选入的古代小说篇目分别是:

第一册《儒林外史》:《王冕》《郭孝子寻亲记》。

第二册《儒林外史》:《季遐年》《荆元》《镜花缘》《君子国》《老残游记》《桃花山》。

第三册《文明小史》:《老残游记》《大明湖》。

第四册《老残游记》:《黄河结冰记》《白妞说书记》。

可以看出,入选的古代小说作品比例与第一部分统计的情况大体吻合。

此外如吴遁生、郑次川编辑,王岫庐、朱经农校订的《古白话文选》(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全书共两册,分为上下册,小说在下册。《儒林外史》总共有5篇,分别是:《王冕》《周进和范进》《王太太》《余大先生》及《余大先生续》,其他如《水浒传》4篇,《老残游记》3篇,《镜花缘》3篇,《红楼梦》2篇,《三国演义》《西游记》各1篇。

明清时期的白话小说数量繁多,能够进入中小学国文教科书中的篇目毫无疑问都属于那个时代的名作,入选次数越多,也就意味着在彼时的地位越高,价值越大。我们抛开艺术价值和功力高低的因素,单纯以民国时期中小学国文教科书而言,《儒林外史》的独尊地位毋庸置疑。

我们相信,所有入选的篇目都是编著者经过慎重考虑的,但除了上述三种编排原则,其实有些教科书的编排至少看起来是比较无序的。

比如中等教育研究会编纂的《高中国文》(天津华北书局,1938年),第六册中第17课选入了《儒林外史》的《高要县》,内容从“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进”开始,即范进同张静斋去高要县打秋风,张静斋出主意导致回民老教师被活活折磨致死的故事单元。第16课为《刘老老》,但第15课却是《古文十弊》,第18课又是《释三九》。总体而言,随意性较强。

再如北平文化学社编的《初中一年级国文读本》(北平文化学社,1932年)第二册,将节选自《儒林外史》的《郭孝子深山遇虎》与节选自《水浒传》的《景阳冈武松打虎》编排在一起,貌似是按照主题进行划分的。但这两篇的前后篇目编排丝毫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逻辑。两篇前面还有节选自《老残游记》的《黄河结冰记》,但在《黄河结冰记》与《郭孝子深山遇虎》之间,又插入了《疑问》《论言》两篇。在《景阳冈武松打虎》之后,又有《自由祖国之祖》和《勇敢之小学生》等篇章。

周予同、顾颉刚、叶绍钧编辑,胡适等校订的《新学制初级中学教科书国语》(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1942年)第二册中节选了《荆元》,之前的几篇分别是《核工记》《斗鸡》《养蜂》《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之后的一篇是《深夜永定门城上晚景》,无论是次序还是类别,分类标准看起来都不甚明了。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在少数,兹不赘述。

四、从“众声喧哗”到《范进中举》独尊

《中国文学史》的编撰历史清晰地展示了《儒林外史》脱离缺席状态、登上经典地位的过程。秦军荣从《儒林外史》在《中国文学史》中的缺席(1904年—1915年),出场(1915年—1940年),经典地位的确立(1940年—1980年),经典地位的巩固(1980年至今)四个阶段来概括《儒林外史》地位的变更(26)。从总体趋势上来说,这种结论是没有问题的。但在经典化的过程中,其实还有很多细节并没有得以完全揭示。考察这些文学史著作,我们可以看出,早期《儒林外史》的缺席状态是古代白话小说地位低下的一贯延续,并且这种状态不仅仅只是在《儒林外史》上体现出来,其他明清白话小说也遭遇着同样的不公。从张之纯1915年编纂的《师范学校新教科书中国文学史》在文学史著作中推尊《儒林外史》开始,加上我们前文提到的“白话文运动”主将们的推崇,《儒林外史》确实获得了特别高的声誉,但我们应该清楚的是,除了胡适、钱玄同等人毫无保留地肯定《儒林外史》外,其他文学史包括小说史著作并没有完全迷信《儒林外史》,他们或者对《儒林外史》的结构持怀疑态度,或对作者的思想持否定态度。他们在论述《儒林外史》批判科举制度的时候,引录的例子从王冕到周进到范进,从马二先生到倪霜峰到王玉辉,例子多元,论述有别。但在经典化的过程里面,我们比较遗憾地看到了《儒林外史》从多元的解读逐渐趋向于单一的声音(尤其体现在引文方面)这样一个事实。文学史引文的趋同化从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中小学教科书中节选篇目的单一化。如果说,民国时期的中小学国文教科书中还出现了包括《王冕的少年时代》等在内的故事单元,那么被经典化之后的《儒林外史》越来越强调对科举制度的批判与高超的讽刺艺术,且《范进中举》几乎成为了说明这两点的最佳例证。文学史书写中论述的笔墨越来越多集中于《范进中举》,中小学语文教材留给《儒林外史》的空间只限于《范进中举》,《范进中举》约等于《儒林外史》越来越成为一种既成事实。这点从各个时代文学史的引文到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的入选篇章均可以清晰见出。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第十六章“讽刺小说《儒林外史》”,里面分成四个章节来介绍:吴敬梓的生平与世界观、《儒林外史》的现实主义内容、《儒林外史》中的正面人物形象、《儒林外史》的艺术造诣。

“《儒林外史》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作家通过对科举制度和八股文的种种弊端和黑暗的揭露,进一步攻击和否定了整个封建制度和统治阶级,这是《儒林外史》鲜明的主题,也是《儒林外史》价值最高的一面。”编著者将周进、范进都视为追逐功名的反面典型。“吴敬梓写周进的哭,写范进的笑、发疯,同样是对那一时代统治阶级残酷罪行的控诉,作者通过这两件事例说明统治阶级如何用恶毒的科举制度麻醉了知识分子的心灵,在这些喜剧般的故事后面,隐藏着作家多少痛苦的、怜恤的眼泪和深刻的用意。”(259—75)虽然在具体论述的过程中,编著者也用了王玉辉、杜少卿、沈琼枝等人的例子,但在阐释的时候,尤其是第四部分讲“艺术造诣”的时候,“范进中举”的情节单元又多次地出现,不断强化着阅读者的印象。

韦凤娟、陶文鹏、石昌渝编著《新编中国文学史》中,编著者用了六页的篇幅来论述《范进中举》(354—59),引文部分从“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一直到“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引述的部分除了《范进中举》外,也简单引述《两根灯草》和《王玉辉》的情节。

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中也详细引述了范进获知中举之后发疯的文字,“这入木三分的刻划,正是对‘科举杀人’的控诉!”(513)

马积高、黄钧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则认为“它以揭发八股取士这一科举制的种种弊害为中心和出发点,进而暴露了封建末世黑暗糜烂的真相……”,(400—20)其中在第三节“《儒林外史》的人物形象”中,也重点强调了周进与范进中举前后的不同遭际。

林庚《中国文学史》论述《儒林外史》时认为“小品文的精神到了清代,发展到另外一方面去,那便是讽刺小说。代表这方面的有雍正年间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其实这时所谓讽刺小说,正是无数小品文的连续写出而已。吴敬梓对于当时的人以八股求显达,深恶痛恨。”(394—95)然后列举了马二先生论举业以及范进吃虾丸之事。

孙静、周先慎编著《简明中国文学史》中论述《儒林外史》时设置了三个部分:吴敬梓的生平和创作、《儒林外史》的思想内容、从《范进中举》看《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单独将《范进中举》拎出来作为分析对象,也足以看出编著者对此故事单元的重视程度。

李修生编著《中国文学史纲》中《儒林外史》部分共有五段关于文本的引述,除了全书开篇[一箩金]词和楔子中王冕“人在画图中”的景物描写外,其他三段比较详细的,全是关于《范进中举》的。分别用以阐释《儒林外史》的思想内容、讽刺艺术和语言特色。

最新推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之袁世硕、陈文新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将《儒林外史》分成:吴敬梓与《儒林外史》的创作,科举制下文人的腐败,正面形象的人文内涵,《儒林外史》的结构、笔法四个部分,虽然在章节安排上四平八稳,但在具体的论述中,引用《范进中举》的地方也颇多。

虽然以上所列举并不能代表所有文学史著作的面貌,但数量较多,其写作、出版年代也从新中国成立初期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很长时间以来学界对《儒林外史》的认识。虽然也有个别的文学史书写与其他文学史著作在引文方面保持不一致,但《儒林外史》的引文从民国时期的多元到渐趋统一,这是不争的事实。这点在语文教材中体现得更加明显。

考察现有的几种中小学语文教材,古代小说所占的份额其实非常少,《儒林外史》不再是一枝独秀,甚至其入选课文的次数远低于《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作品。在为数不多的份额里,《儒林外史》的入选故事单元也多是《范进中举》,例如:

沪教版《语文》九年级上册有《范进中举》,在第八单元“明清小说选读”里面。

人教版《语文》九年级上册有《范进中举》(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

人教版高三《语文》(中国小说欣赏)(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部分有“从士林到官场”这个单元,其中入选的古代小说作品有:《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

苏教版《语文》五年级上册有《少年王冕》。

语文出版社《语文》八年级上册第四单元中有《范进中举》。

北师大版《语文》九年级语文下册有《范进中举》,与其他作品不太相同的是,《范进中举》被放在了第一单元“悲悯人生”中。与之放在一起的,还有《孔乙己》《我的叔叔于勒》和《乞丐》。可以看出新时代的不同理解方式,值得肯定。

诚如秦军荣所言:“从根本上说,文学史书写就是依据时代赋予的价值准则、采用一定的阐释方法对作品进行阐释并形成一个体系的过程。”(26)从民国时期中小学国文教科书到当代语文教材,《儒林外史》中的引录文字从多元走向《范进中举》独尊,这不单单是当时文学思潮的影响,更不仅仅是编撰者个人的选择。概言之,这既是《儒林外史》经典化过程必然带来的某些元素脱落的体现,更是彼时整个社会对传统文化资源的解读方式和接受选择。有意思的是,“三言”中其实科举元素非常浓郁,但不管是民国时期的国文教科书还是不同时代的文学史、当代语文教材均漠视了这一特点,这恰好与《儒林外史》接受过程中突出科举元素的趋同化现象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特点,这恰恰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了对传统文化资源解读方式和接受选择的时代特征。

注释[Notes]

① 除此之外,考察范围加入了夏丏尊、叶绍钧编《初中国文科教学自修用国文百八课》(开明书店,1935年—1938年);闽县吴曾祺编辑《重订中学国文教科书》(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江苏省立中学国文学科会议联合会主编《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初中国文》(南京书店发行);朱文叔编、陈棠校《新中华国语与国文》(初级中学用,上海中华书局印行);《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高中国文》(南京书店发行,1931年);傅东华编著《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国文》(商务印书馆发行,1935年)等六种教科书,后五种均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

② 有的教科书中篇名为《王冕的少年时代》,有的篇名则为《王冕》或者《王冕外传》,内容一样(有些内容有细微差别,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提法有别,这种情况在本文中均计作一种。

③ 文中涉及民国时期国文教科书除加以单独说明外均来源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因无法看到纸质材料,电子版本上的页码现难以确认和采集,故均未标出。后文所引《南开中学初一国文教本》《新编初中国文》处均如此,不复赘注。

④ 参见张红波《浅论科举元素对“三言”情节设置的影响》,《江苏大学学报》4(2017):8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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