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系年》与夏姬身份考论

2019-12-30 01:51陈瑶
北方论丛 2019年6期

[摘 要]夏姬是先秦時期一位充满争议的贵族女性,其非比寻常复杂而传奇的婚姻与情感经历,反映出有悖于常理的年龄问题,历来颇受质疑。不同于传世文献中夏姬为夏征舒之母的身份确认,清华简《系年》记载夏姬乃夏征舒之妻。通过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对读、互证,结合夏姬的年龄与姓氏两个方面进行考论,清华简《系年》关于夏姬的身份记载显然更具合理性,可以更好地解决聚讼已久的夏姬年龄问题。这一个案研究反映史实来源不同而造成传闻异辞和文本异辞现象,是探讨早期经典文本形成过程中值得重视的重要论题。

[关键词]清华简《系年》 夏姬 夏征舒 姓氏制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先秦出土文献及佚文献文学综合研究”(15AZW004);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社会调研课题“出土文献与先秦楚地诗学研究”

[作者简介]陈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馆员,文学博士,博士后(北京 100732)

[中图分类号]K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9)06-0067-07

清华简《系年》由 138 支简构成,共二十三章,所记内容为西周初年至战国早期的历史重大事件。第十五章主要写楚庄王、共王时期,吴人“服于楚”到“反楚”的吴楚关系局势变化,中间穿插串联陈国夏征舒之乱以及诸侯争夺夏姬的事件。文中的少即夏姬,短短203字中出现5次,说明是一位值得重视的关键人物。与传世文献相比较,存在夏姬的身份确认问题,《左传》《国语·楚语》《史记·陈杞世家》等传世文献均明言夏姬乃夏征舒之母,而《系年》记载“征舒取妻于郑穆公,是少”,认为夏姬是夏征舒之妻。学界历来对于夏姬的两种不同身份,聚讼不已学界对此问题的讨论,传统观点根据传世文献的记载均认为夏姬为夏征舒之母,刘山《清华简〈系年〉与〈左传〉比较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坚持此说;另一派观点在清华简问世之后,据出土文献所提供的新材料,认为夏姬为夏征舒之妻,质疑夏姬若为夏征舒之母则其年龄与诸多史实不相吻合,如侯文学、宋美霖《〈左传〉与清华简〈系年〉关于夏姬的不同叙述》(《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程薇《清华简〈系年〉与夏姬身份之谜》(《文史知识》2012年第7期)等。。

一、有关夏姬年龄的推断与质疑

夏姬与夏征舒的身份关系,首先取决于夏姬的年龄问题。夏姬的年龄历来是争议的焦点,后世评价夏姬乃“妖蛊艳夫夏姬”(《西京赋》),究其原因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屡醮,《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子灵之妻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矣。” [1]1492《列女传》:“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2]332夏姬的一生情史曲折丰富,在亡夫后与陈国君臣陈灵公及大夫孔宁、仪行父之间同时存在两性关系,陈灵公因之被弑而陈国灭亡,楚庄王灭陈杀夏征舒且欲纳夏姬,楚国连尹襄老及其子黑要先后迎娶夏姬,其后又发生申公巫臣与子反争夺夏姬的事件,巫臣窃娶夏姬逃晋而遭到灭族分室,始教吴人攻打楚国,最后子反疲于奔命救楚,吴楚两国之间开始发生重大的局势变化。围绕夏姬引起当时诸侯国之间政治局势巨大震荡的一系列恶性事件中,她所经历的婚姻次数与情感曲折程度在先秦时期贵族女性中堪称为最。二是容貌常少。“盖老而复壮者”(《列女传》),甚至时人编成谚语,宋人姚宽《西溪丛语》引宇文士《妆台记序》载春秋时谚“夏姬得道,鸡皮三少”[3]112,即老而复壮者三,鸡皮形容老年人的皮肤状况,三少表示多次重新变得青春年少,却老还少,年虽老而有少容。后世文学作品对此也进行了诸多叙写,如《全史宫词》卷四:“漫道东门色似收,鸡皮三少最妖娆。”[4]39以上两个方面相辅相成,正是屡醮与非比寻常的复杂婚恋历程,才造成人们印象中夏姬永远保持年轻貌美的形象。

推算夏姬的年龄,主要有两个重要的参照系:一是夏征舒自身的年龄;二是夏姬之女嫁与晋国叔向的时间。

《左传》宣公九年、十年记载陈灵公及大夫孔宁、仪行父君臣等三人与夏姬聚众淫乱,夏征舒怒而弑杀灵公,孔宁、仪行父出逃。古人推算年齿,多以弱冠为男性成年的标准。《礼记·曲礼》:“男子二十,冠而字。”郑玄注:“成人矣,敬其名。”[5]25《礼记·曲礼》:“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孔颖达《正义》:“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 [5]8章太炎先生《春秋左传读》写道:“《荀子·大略》云:‘天子、诸侯子十九而冠。冠而听治,其教至也。……十九与二十不异。”进一步解释道:“古人计年,或就当时,或须岁终,故二十与十九一进一退,其实不异也。《说苑·建本》云:‘周召公年十九见正而冠,冠则可以为方伯诸侯矣。……言可以为方伯诸侯者,谓其材任之,非谓已居其位也。《修文》亦云:‘冠礼十九见正而冠,古之通礼也。十九皆即二十。” [6]455可见,士大夫阶层男子一般二十岁即行冠礼,以示成人。清人孙诒让推断鲁阳文君继任其父为楚国司马时,至少年届弱冠,《墨子间诂》:“考文君即公孙宽,为楚司马子期子。据《左传》,子期死白公之难,在鲁哀公十六年,次年宽即嗣父为司马,则白公作乱时,宽至少亦必已弱冠。”[7]468-469又如《左传》宣公十年:“夏,齐惠公卒。崔杼有宠于惠公,高、国畏其偪也,公卒而逐之,奔卫。”杨伯峻先生写道:“后人以襄公二十五年崔杼杀齐庄公,距此五十一年,则崔杼此时当少,安得‘高、国畏其偪,因以为疑。不知崔杼弱冠有宠,虽不当政,有宠即有权,高、国亦可畏之。”[1]706认为齐国崔杼擅宠势炽也大约年近弱冠。因此,兼顾考虑智虑和气力两个方面的心理和生理状况,以及社会地位的身份认同,一般士大夫阶层的成年男性年届弱冠即开始登上历史和政治的人生舞台。

对于夏征舒弑君的年龄,刘山先生有不同的看法,刘山先生认为:“若是夏征舒的手下弑君,也会记载成是征舒弑君,所以即使他才十几岁而弑君,也就不足为奇了。”[8]140然而,结合相关文献的记载来看,其行文逻辑显然认为夏征舒亲自弑君,《史记》对夏征舒弑君的过程进行十分生动而精妙地叙写:“灵公罢酒出,征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确切说明了弑君行为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方式[9]1579。《左传》《列女传》亦有类似记载。同时,相关史载明言夏征舒已经位及陈国卿大夫之列《史记·陈杞世家》:“征舒,故陈大夫也”,杜预曰:“灵公即位十五年,征舒已为卿。”《列女传》也有相关记载。

,弑君之后又繼续自立为陈侯。夏征舒力可弑君而自立为君,已经登上历史的舞台,能够经营和影响当时的陈国政坛局势,说明业已成年且厚有根基。

以夏征舒此时行年弱冠二十岁,古时女子最早十五岁出嫁来计算先秦女子的适婚年龄据文献记载主要有十五岁和二十岁两种观点。最早为十五岁,《墨子·节用》:“者圣王有法曰:‘丈夫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孔子家语·本命》:“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而许嫁有通人之道。”杜佑《通典》:“《左传》‘十五而生子,国君之礼也……则卿士大夫之子,十五六之后,皆可嫁娶矣。”其次为二十岁,《礼记·内则》云:“(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周礼·地官·媒氏》:“媒氏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夏姬若为夏征舒之母,鲁宣公十年(前599年)夏征舒弑君,鲁成公二年(前589年)申公巫臣窃娶夏姬以逃晋,两次事件的时间相距整整十年。以夏征舒弑君时20岁计,夏姬其时至少应该在36岁左右,十年后夏姬再嫁巫臣时,至少已经年逾45岁。

早期文献有关夏姬年龄的另一参照系即夏姬嫁女事件。《左传》鲁昭公二十八年(前541年)的相关记载涉及夏姬与巫臣所孕育的女儿嫁给晋国大夫叔向,但是此处并没有交代夏姬嫁女的具体时间。由反向来推,叔向惧娶巫臣之女,“晋平公强使取之,生伯石”。杨伯峻先生解释:“昭三年《传》叔向自谓无子,或此时伯石未生。杜注彼言‘无贤子,则伯石当生于襄公时。晋平公立于鲁襄公十六年(前557年),若叔向娶夏姬女于此时,羿年生子,至昭公三年(前539年),伯石不过十七岁耳。杜注未必确。”[1]1493如果鲁襄公十六年(前557年)叔向娶夏姬之女,再按当时上层贵族女子最早十五岁出嫁年龄的时间上限计算,往前再推15年,则夏姬与申公巫臣之女大约生于公元前572年,而申公巫臣娶夏姬于鲁成公二年(前589年),二者已经相差近二十年。即使貌美如夏姬以45岁左右之中年再嫁巫臣,而以60余岁之晚年再生育的情形在上古时期实属罕见,可能性极其微渺。

尚且不论有关记载表明夏姬嫁入陈国并非初嫁的史实。《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叔向之母反对叔向娶夏姬之女:“子灵之妻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矣。”所谓“杀三夫”,杨伯峻先生以为是子蛮、御叔、巫臣。“子蛮是其初嫁夫”[1]1492。《左传》成公二年记载申公巫臣劝阻楚庄王纳娶夏姬:“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杜注以为子蛮为郑灵公的字,为夏姬之兄,而据《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所载郑灵公字子貉而非子蛮,杨伯峻先生写道:“子蛮或是其最早之丈夫。”[1]804如果此类记载属实,照此推断,夏姬嫁与巫臣以及生女的实际年龄恐怕要更加年老一些,其有悖于自然生理现象的非正常情形也更加离奇无稽。

对此显然超出正常认知范畴的年龄和生理现象,历代不乏质疑者,以宋代姚宽《西溪丛语》为甚:“征舒行恶逆,姬当四十余岁,乃鲁宣公十一年。历宣公、成公,申公巫臣窃以逃晋,又相去十余年矣。后又生女嫁叔向,计其年六十余矣,而能有孕?”[3]112明人沈德符所撰笔记《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又云凡女子年过四十,虽有所生而多不育……然则夏姬之三少,宜主之内视,信乎有之。”[10]804沈氏也对古代女子生育年龄产生疑问,只不过立论角度过度渲染夏姬的回春之术,而持肯定信从的态度。

另有研究者从文化心理层面进行探讨,侯文学和宋美霖认为,在产生夏征舒之乱的春秋时期社会文化背景中,争夺异性而发生斗争的男性主体,主要是夫君或情夫而非儿子,儿子并不追究母亲的责任,认为夏征舒作为夏姬之子冒着弑君的罪行去杀害母亲情人的可能性较小,而作为丈夫去报夺妻之恨却极为可能[11]39。以上前贤时哲的种种质疑与讨论,说明夏姬若为夏征舒之母,则存在大量与历史事实相互龃龉之处。对于夏姬的年龄问题,如果正如清华简《系年》所记载夏姬为夏征舒之妻,则夏姬的年龄总体上可以前推二十年左右,那么,疑窦顿开,抵牾消弭,有关史实记载也就相对符合事实逻辑了。

二、夏姬之“夏”得名于夏征舒

前人探讨夏姬与夏征舒的关系,多以二者的年龄差距作为切入点,讨论和判定二者的关系为母子或夫妇。梳理相关文献,显然还可以从二者的名氏上找到某种关联性证据。

杨伯峻先生注《左传》宣公九年,写道:“称夏姬、夏征舒者,或御叔食采于夏也。或曰,征舒之祖字子夏,以夏为氏。”[1]702杨伯峻先生指出夏姬、夏征舒之称夏,有可能因为以封邑为氏,“食采于夏”,也有可能源于夏征舒之祖父即陈宣公之子子夏。时人讽刺陈灵公淫于夏氏之所而创作《陈风·株林》:“胡为乎株林”,马瑞辰通释:“《传》:‘株林,夏氏邑也。”马氏详细考辩株为邑名,林则为野之别称。马瑞辰按:“株为邑名,林则野之别称。刘昭《续郡国志》曰:‘陈有株邑,盖朱襄之地。《路史》:‘朱襄氏都于朱,注:‘朱,或作株。是株为邑名,故二章‘朝食于株得单言株也。《尔雅》:‘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野与林对文则异,散文则通,株林犹株野也。《传》云:‘株林,夏氏邑者,随文连言之,犹言泥中、中露,邑名两中字皆连类及之耳,非以林为邑名。”参见(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夏氏采邑为株而不是夏,得名应是源于其祖父子夏之字。

夏征舒的祖父为陈宣公的公子子夏,《国语·楚语上》:“昔陈公子夏为御叔娶于郑穆公,生子南。”韦昭注:“公子夏,陈宣公之子,御叔之父也。”[12]492子南即夏征舒。《左传》昭公二十三年《疏》引《世本》:“宣公生子夏,子夏生御叔,御叔生征舒,舒生惠子晋,晋生御寇,寇生悼子齧。齧是征舒曾孙。”[1]1440《国语》《世本》均记载子夏为夏征舒的祖父,那么,夏征舒之“夏氏”得名由来是否与其祖父“子夏”有关呢?

春秋时期,女子称姓,姓可以辨血缘,别种族,明世系,以防同姓通婚;男子称氏不称姓,称“氏”以别贵贱。《潜夫论·志氏姓》:“或氏号邑谥,或氏于国,或氏于爵,或氏于官,或氏于字,或氏于事,或氏于居,或氏于志。”[13]524氏的命名依据很多,如官职、爵位、职业、封邑,王父字、居住地等均可作为氏的来源。《公羊传》成公十五年:“孙以王父字为氏也。”王父即祖父。刘尚慈先生注:“西周、春秋是我国历史上姓与氏分别最清楚的时期,也是由姓派生氏的兴旺时期。‘孙以王父字为氏是派生氏的途径之一。”[14]416《左传》隐公八年记载:“无骇卒,羽父请谥与族”,鲁隐公根据众仲所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最后“命以字为展氏”。对此,杨伯峻先生解释:“以字为族者,多用于公族。当时之制,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孙之子不可再称公孙,乃以其祖父之字为氏,如郑公子去疾,郑穆公之子,字子良,其子为公孙辄,其孙良霄即以良為氏,良霄之子为良止是也……杜注云:‘公孙之子以王父(祖父)字为氏,无骇,公子展之孙也,故为展氏。杜云以王父字为氏,盖本《公羊传》之说。”[1]61-62由此可见,良霄以“良”为氏,源于其祖父字子良;无骇为展氏,是由于其为公子展之孙。《左传》另见郑穆公之子为公子騑,一字子驷,子驷之子为公孙夏,公孙夏之子以王父字为氏,称驷带、驷乞。又如宋好父说之子名督,字华父,所以督之孙以华为氏,名华御事、华元。

“孙以王父字为氏”是春秋时期诸侯阶层非常普遍的氏名现象,公族的后裔子孙中,代代相传,公子、公孙之外,不再以公为名,也即杨伯峻先生所言“当时之制,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公孙之子不可再称公孙,乃以其祖父之字为氏”。为了竭力向公族的血缘关系中心靠拢,以其祖父之字为氏,即选择与王室血缘关系最为密切的公族之名为氏,成为公族血缘亲疏远近关系在氏名现象上的直接印证。有关学者又进一步提出这种以其祖父之字为氏的氏名现象“与周代实行的昭穆制度有关,或就是昭穆制度在氏名制度上的反映”李衡眉先生认为关于昭穆制度的记载,散见于《诗》《书》《左传》等先秦古籍中,而成书于汉代的《礼记》一书则将这一制度系统化,并为汉代人所熟知。如《汉书·韦玄成传》:“袷祭者,毁庙与未毁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为昭,子为穆,孙复为昭,古之正礼也”,又“孙居王父之处,正昭穆,则孙常与祖代,此迁庙之杀也。”《后汉书·祭祀志》:“父为昭,南向;子为穆,北向。父子不并坐。而孙从王父。”见李衡眉.从婚姻视角看春秋两种联名模式的实质[J].东岳论丛,1992(6)。,张光直先生在《中国青铜时代》中也认为:“在昭穆制下祖孙为一系而父子不为一系;《公羊传》所谓‘以王父之字为氏,似与此也有消息相关。”[15]165夏征舒完全有可能受到当时“孙以王父字为氏”命名制度的影响,即从其祖父陈宣公之子、公子子夏之字而为夏氏。

那么,夏姬的得名由来,是否与夏征舒存在某种关联呢?关于先秦时期的贵族女性诸种命名方式,杨伯峻先生注《左传》进行了详细的考辩。隐公元年:“惠公元妃孟子。”杨伯峻先生写道:

周代,即在春秋,女子生三月,命以名……则不称名,惟介绍婚姻时用名,由《礼记·曲礼上》“男女非有行媒而不相知名”知之。其称谓如“孟子”,孟是排行,即老大,所谓“孟、仲、叔、季”或作“伯、仲、叔、季”是也;子则母家姓。宋国姓子,则孟子乃宋国女。此及下文“仲子”,皆是以排行冠姓上,亦有变“季”称“少”者,如“少姜”。其它则有以本国国名冠姓上者,如齐姜、陈妫;有以丈夫之国冠姓上者,如韩姞、秦姬;有以丈夫之谥冠姓者,如庄姜、宣姜;有以夫家之氏冠母家之姓者,如栾祁。

关于“武姜”“庄姜”“厉妫”“戴妫”的命名方式,《左传》隐公元年:“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又《左传》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其中,申齐两国为姜姓,陈国则是妫姓。可见,“武姜”“庄姜”的得名属于“以丈夫之谥冠姓者”,而命名“厉妫”“戴妫”属于“别为谥冠姓者”。此外,关于“栾祁”的得名,根据《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记载“栾桓子娶于范宣子”,“桓子卒,栾祁与其老州宾通。”杜注:“栾祁,桓子妻,范宣子女……范氏,尧后,祁姓。”[16]973由此可知,“栾祁”的命名方式,是“夫家之氏(栾)”冠于“母家之姓(祁)”者。夏姬之称的得名由来,同于“栾祁”,应该也属于“以夫家之氏(夏)冠母家之姓(姬)者”的情形。夏姬是郑穆公之女,郑国姬姓,而完全有理由推测,夏则是源于夫家之氏,夏姬实乃杨伯峻先生所言“介绍婚姻时用名”。

结合春秋时期女子命名“以夫家之氏冠母家之姓”的规则以及男性诸侯以祖父字为氏的情形,推而论之,夏姬之夏,属于从“夫家之氏”,而夏氏始于夏征舒。因此,夏征舒应是夏姬的丈夫而并不是其子。

在清华简《系年》中,夏姬被称为“少”,也与夏征舒有关。《左传》宣公十一年称夏征舒为少西氏,“楚子为陈夏氏乱故,伐陈。谓陈人‘无动!将讨于少西氏。遂入陈,杀夏征舒。”杜注:“少西,征舒之祖子夏之名。”[16]579《系年》的整理者认为“‘少之‘少疑为‘少西氏之省称,而‘是夏姬之名。”[17]171显然,夏征舒从祖父而得“少西”之名,夏姬(少)因其夫夏征舒而得“少(少西省称)”之称。

《系年》的记载并非孤证,在其他传世文献中,也可以见到夏姬从夏征舒而得名的线索。时人以《陈风·株林》讽刺陈灵公君臣与夏姬的私情,《诗序》:“刺灵公也。淫乎夏姬,驱驰而往,朝夕不休息焉。”[18]254《陈风·株林》:“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通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其中讽夏姬而言“从夏南”。此外,唐石经直接作“从夏南姬”[19]420,颇类于《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献公嫁女于秦穆公,晋国也属姬姓,名曰“秦穆姬”。姚际恒《诗经通论》卷七:“按夫死从子,夏姬在子家,言夏姬则必言夏南,此定理也。”[20]219姚氏也注意到“言夏姬则必言夏南”的现象,但是事实上春秋时期尚未出现“父死从子”之礼教观念,夏姬与夏征舒之名,往往紧密相连,应该属于夫妇从属关系。

三、余论

清华简《系年》的记载确言夏姬乃夏征舒之妻,而不同于传世文献中夏姬与夏征舒属于母子关系的认定,引发我们重新思考与讨论这一富于争议的问题。这反映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二者之间的互证、对读,可以有利于解决很多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

首先,夏姬的身份问题,隐含在年龄问题之中。如果夏姬属于夏征舒之母,尚且不论有关文献记载夏姬嫁入陈国之前的初嫁经历,单从嫁入陈国之后的时间节点开始算起,从时间上限来说,反映夏姬在40余岁的中年引发男性诸侯之间的殊死争夺、60余岁有孕生女,引发后世聚焦于其年龄问题的诸多争议。

前人观点以宋代姚宽《西溪丛语》为代表,彻底质疑其合理性,历来也不乏众多好事者,巧为弥合而产生诸多荒诞离奇之说,对后世通俗文学、方术、神话以及仙话等诸多领域的发展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根据传统文献中有关夏姬年龄记载的判断,夏姬年老而依然保持青春貌美,倾倒众生,这一明显違背自然法则的现象,为通俗文学所乐道,构成大量荒诞不经、庸艳流俗情节的素材参阅《东周列国志》五十二回、《历代兴衰演义》第二十五回等有关夏姬内容的叙写。。夏姬年虽老而有少容,几经演绎而成为传统典籍中驻颜延年有术的典型案例,养颜滋补药方多以夏姬之名相称古人认为荀草、杏仁入药,具有返老还童的神奇效用,方术、神话等传统典籍保留大量有关夏姬的记载。《养生内纂·服饵部》:“服杏仁,驻颜延年。云是夏姬法”,郭璞《山海经图赞·中山经》记载:“荀草赤实,厥状如菅。妇人服之,练色易颜。夏姬是艳,厥媚三还。”(郭璞.足本山海经图赞[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文学作品亦多演绎,《拟古六言》:“夏姬十年转少,戴洋五日重苏。服媚不求荀草,长生要诣蓬壶。”(《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九十)。在人们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理念的驱动下,夏姬的不老形象甚至进一步出现仙化倾向《本草纲目·果部》卷二十九:“杏金丹,服之长年不死。夏姬服之,寿年七百,乃仙去也。世人不信,皆由不肯精心修治故也……每旦空腹啖之,久久不止,驻颜延年,云是夏姬之法。”诸如此类。。宋人王衮所撰《博济方》将夏姬与彭祖、商山四皓、王子晋、丁令威等传统仙话中的人物并称,十足虚诞,《四库全书提要》评价:“惟颇好奇异,往往杂以方术家言。如论服杏仁则云彭祖、夏姬、商山四皓,炼杏仁为丹。王子晋服四十年而腾空,丁令威服二十年而身飞……此类殊诞妄不足信。”[21]1338以上均可视为人们对夏姬年龄有悖于常理,由此产生疑问而生发种种试图解释与过度演绎的行为。

其次,夏姬与夏征舒的身份关系,通过前文有关姓氏的关联性讨论中,可以得出夏姬名称源于夏征舒的关键性证据。《孔丛子·抗志》:“妇人于夫氏。以姓氏称礼也。”[22]137先秦时期贵族女性的命名方式,反映早期婚姻文化中的姓氏制度,属于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清华简《系年》记载夏姬与夏征舒的身份关系为夫妇关系,相比较传世文献记载他们为母子关系,夏姬的年龄可以往前推至少二十年以上,这样可以破除后世的种种质疑,与阐释诸多离奇之说产生的真实原因。清华简《系年》称夏姬为少,进一步证明源于其夫夏征舒的少西氏之称,二者为夫妇关系。

清华简《系年》属于早期历史散文作品,其与传世文献的不同,反映早期经典文本在形成过程中,存在史实材料来源不同而产生传闻异辞和文本异辞的情况,正如《公羊传·隐公元年》所言:“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通过出土文献新材料,与传世文献之间多重、多角度的比勘,为拨开遮蔽历史真相的迷雾提供新的可能性,可以更为接近真实的历史本身。同时,由此涉及经典文本的形成问题,这是值得进一步研究和探讨的课题。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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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孔颖达.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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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姚际恒.诗经通论[C]//姚际恒著作集:第1册.台北:长达印刷有限公司,2004.

[21]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2]王钧林,等,译注.孔丛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

Tsinghua Bamboo Slips Xinian and Identification of Xia Ji

Chen Yao

Abstract: Xia Ji is a highly controversial pre-Qin aristocratic woman. Her extraordinarily complex and legendary marriage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reflects an issue of her age contrary to common sense, which has aroused constant queries. Different from existing documents that identify Xia Ji as Xia Zhengshus mother, Tsinghua Bamboo Slips Xinian records that Xia Ji is Xia Zhengshus wife. Through comparison and inter-attestation of unearthed and existing documents, in combination with an investigation of Xia Jis age and family name, this essay argues that the record of Tsinghua Bamboo Slips Xinian about Xia Jis identity is apparently more reasonable, and better solve the issue of Xia Jis age that has long been in controversy. This case study reflects the phenomena of variations in hearsay and in text caused by different historical sources, which is a noteworthy issue when we explore the formation process of early classic texts.

Key words:Tsinghua Bamboo Slips XinianXia JiXia Zhengshu Family Name 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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