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桂花细细碎碎地开,最日常,最民间,像无惊无澜的日子。
一年一见。见时花开纷纷,小朵小朵,絮絮叨叨的样子,挤在花梗处,叶子阴下,一点不张扬,一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姿态。
《诗经》里有男女互赠香草,赠芍药,赠白茅,赠红管草,但没见人家赠桂花。我觉得桂花真值得一赠啊,在那样的草木年代,赠一支,一个村子都沉在香气缭绕中了。
桂花似乎太烟火,最适合被爱情遗忘的中年女人。院子里栽一棵,没有妖娆的颜色,但是香气熏染日子,熏得有一种很结实的甜蜜。
每年桂花盛开时节,我都会小病缠绵一场。但,即使病中,也会去采桂花,回来制桂花糖。
一手托一只小篮,一手从枝梗上捋,小半天才收获半篮。小半天的花就够了,看它们卧在籃子里,软软的,凉凉的,像恋爱过后有些寂然的心。回来清水里漂几趟,滤掉生水,拌糖。一层一层的白糖,白白的水润的花瓣,渐渐失了颜色,皱了。一钵的桂花糖啊,花已经成了食物,换了身份,被实实装进密封的坛子里。
隆冬煮鱼,开了坛子,舀出一勺桂花,白气迷蒙中,转身放进突突冒泡的鱼锅里。中午,一盘红汪汪的红烧鱼端上来,筷子沾汤,舔上一口,桂花的香,都在。可是,桂花浮在鱼汤里,不言不语。
诸花之中,大约只有桂花,和吃贴得这样近,和烟火贴得这样近。除了桂花糖,还有桂花糕、桂花饼。中秋吃月饼,最喜那饼馅里一粒一粒的桂花,尘芥一般。
还有桂花茶,沸水冲泡,一粒一粒的小花在水里乱纷纷地逃逸,然后浮上来,在水面上铺成一片,眉头紧锁似的不情不愿。可是,半个时辰后,揭杯盖窥一眼,它们一粒一粒,相继缓缓沉下去,禅坐在杯底。好像一群怀抱理想的女子,在茫然与不甘之后,在对抗与疼痛之后,最后与生活达成和解,平和下来,淡然下来。理想还在,化作了一脉袅袅的茶香,各自咀嚼,各自回味。
冰糖桂花藕,是冬日里的最爱。想想就觉得温暖,仿佛外婆那装着绵长旧事的怀抱。冬日进城,路过东门,总会在那条巷子口买一截桂花藕,枣红枣红的,还拖着细长的糯米汁。寒风里,趁热啃上一两口,香香的,甜甜的,面面的,倏然觉得尘世仁厚可亲。
可是,桂花骨子里到底是有远意的。山中桂子,在我们看不见的僻静清幽处,兀自情怀落落。
读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每读一回,心上便起了雾似的空茫一片。月色素白,朗照深山,在那重重叠叠的深山里,有桂子在寥落地开,寥落地败。
那多像一个寂寞的灵魂,或者是那些在烟火深处打滚的桂花的灵魂,在午夜时分,在晚风经过的刹那,逸出了自己的身体,清凉地开落在山间,开落在露水里。我想,那更像是一个女子,有着古典的情结,她一边三头六臂地应付世俗日常,过着跟所有寻常主妇一样的烟火日子。她是桂花糖、桂花饼、桂花藕。一边,她隐藏自己,躲在书页笔墨之后,躲在清风明月淡花之后,过自己清凉的灵魂生活。在浑浊滞重的世俗对面,她是清凉落寞的山中桂子,遗世独立,独自花落,独自享受这无边的浩茫与静谧。
要允许有这样一类女子存在。她们陷身烟火深处,又时时在内心举行庄严的仪式,供奉灵魂。她们时常放纵自己去悲欣交集,放纵另一个自己,去做山中月色里一树零落的桂子,枝叶萧疏,香气淡远。
日子繁茂,内心有一角,秋风萧萧。我知道,远方的月下,远方的山里,有桂子,静静地,零落。
每到深秋,在南方街道旁,一树树桂花纷纷盛开,香飘十里。在作者的眼中,细细碎碎的桂花,没有妖娆的颜色,但是香气却熏染甜蜜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像极了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琐碎却静好。桂花也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中,成了餐食中的最爱——桂花在清水里漂好滤净好后,拌上一层一层的白糖放在坛子里,桂花糖就做好了;还有桂花糕、桂花饼,饼馅里那一粒一粒的桂花,尘芥一般,香入心里;还可以做成桂花茶,沸水冲泡下,一粒一粒的小花在水里纷纷四逸,化作了一脉袅袅的茶香;而冰糖桂花藕,则是冬日里的最爱,甜糯的藕汁里,有桂花的清香……
桂花,似乎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但是,在她深蕴的骨子里,却有着我们看不见的清幽和沉静,比如山中桂树——王维的一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便让我们感受到山中桂花寥落地开、寥落地败的清凉与落寞,这多像一个寂寞的灵魂,遗世独立,独自花落,独自享受这无边的浩茫与静谧。
一种丰富而有深度的人生,便是这烟火桂花和山中桂子的综合,身在琐碎的人间烟火深处,又时时在内心供奉独立的灵魂,享受着自己清凉而静谧的精神生活,而这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
【文题延伸】心中的花朵;向往桂花那样的人生;心中的一缕香……(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