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家界大峰林对话(二题)

2019-12-30 09:43罗长江
湖南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仙女

罗长江

曾经这群山

最初始是混沌

人的世界是从先前的碎片的混沌中心出现的

——普里戈金《从混沌到有序》

曾经这群山……

还记得吗——不,你应该记得,曾经这群山不是山,是一片差不多在同一海拔高度隆起的高原;在成为高原之前,是一片古海洋;在成为古海洋之前,是一混沌未开的鸿蒙。那是何等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轻无重无遮无拦、无穷无涯无边无际的一种鸿蒙啊。

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色彩。没有纺织娘躲在墙角唱着歌交媾。没有松脂和兽皮在身的气味。没有神话。没有击壤而歌和围着火堆跳舞。没有甲骨。没有钟鼎。没有丝帛。“没有火药味也没有香水味”,“没有围墙,豁谷,关卡,暗礁,没有灯塔的暗淡警告,没有航标”。那时候有的只是混沌啊。混沌涵盖一切。混沌包容一切。混沌孕育和滋生一切。诗人彭燕郊所绘制的这幅浓淡相间的混沌与光影交融的宇宙震荡气流云图,正是以最具体的意象刺向最高哲理和抽象的人类画卷,并由此发现和营构了一个最原初最本真的宇宙“混沌”境界。在诗人眼里,混沌不只有数学的、物理的定义,而是宇宙大化之中甚至与宇宙大化同格的一种大气象大境界,一种高迈超拔的生命化境。

此刻,我是在张家界砂岩大峰林的制高点,想象和感受诗人彭燕郊的鸿篇巨制《混沌初开》的。归于原初阶段的混沌,极易使人想起蛋清与蛋黄,千变万化的过程中出现了清气和浊气,清气和浊气如恋人一样紧紧搂抱在一起,上不肯升,下不肯沉。气韵生动的气流和气雾,或汹涌澎湃一泻千里,或悠然飘浮舒展自如。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清气上升成了天,浊气下沉成了地。于是,诗人为我们展示的瑰丽景象出现了:混沌初开,一瞬间无涯际落入全光,翻滚旋转卷入全光。宇宙的无限景深已不是一味的湛藍,不是肥大的食人莲花瓣似的奇异的青绿,而是在全光中的金光灿烂的闪烁。青幽的气流成了澄澈的光带,无名的芳香在光风的吹拂下曲折迂回,混沌的无休止的解体和愈合过程,在全光里被有效地操纵着。全光带来宁静永恒里的愉悦呼吸,粼粼光波比微风更见妩媚。还有光尘,光束,光晕,光雾……

混沌初开。春光乍泄。多么美好的景象啊!

我曾动情地描述:一隙光芒穿过时空的穴道,照耀着大大小小的星球,闪闪烁烁的银河,发亮的雪山与岛屿,瓦蓝的海洋与天空,和雪山、和海洋一样壮观的云彩,和云彩一样丰富、灵性的心灵。这时,你会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原初力量,将自己的心灵自这块日后出落成为砂岩大峰林奇观的生命场往上提升着,提升着,渐渐地,氤氲和羽化为一片充满生命冲动的云彩,自由自在地栖息和翱翔于宇宙广漠之乡。

阳光下的古海洋

摇动十二万只风铃哗然而来

宇宙间饱和了恢宏和谐的回声

——马丽华《日既出》

混沌初开之后,你先是一片伸入内陆的古海洋。

金鞭溪,云台观,丁香榕,泗南峪……一处处石英砂岩中滨海环境之原生沉积构造保存完好的地质遗址,令我徜徉不已。透过砂岩层面上的浪蚀波痕,若见三亿八千万年以前的一波一波海潮,往东北方向排闼而去;摩挲着亿万年地质作用下早已变成化石的海洋生物遗体——珊瑚化石、螺化石、角化石、三叶虫化石,耳朵灌满了螺壳里传来的大海碧波万里的喧响,鼻子已闻到巨鲸追赶洋流时随风四散的海腥味了。

冥想间,无边的海水从四面漶漫而至。

我浸淫其中,渐渐成了一株肥厚的肉质植物。一经我的思绪长满珊瑚虫和藻类的触须,便与海水、海风及大海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一道,迎迓太阳出世,并在阳光下恣情欢娱……

阳光下的古海洋,应该十分辽远、壮阔与磅礴,应该充满欢乐、骚动与快感。我的体内涌动着太阳的热力,全身的毛孔洞开着,成倾斜状迎合太阳涨起大潮。

正在铺满石英砂粒的滩涂上晒洗情歌的海鸟们,衔着纯金的喧哗嘎嘎叫喊着。忽而回过身来,黑压压悍然列阵,大块大块啄食着阳光,铺张出一种笼罩,一种凌厉。

这时,诗人昌耀笔下那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自铜绿年代爬行而来的长满角质鳞片的鳄,在桅杆上怀春的蛇,争相炫耀其下身如歌的鳞片的女妖,游向蔚蓝岁月的水族,有着曲折经历的海平线,从远方的雪崩到幽蓝地燃烧的浪花,在身下款款波动的浩瀚的银色裸体……纷纷活跃在雄性激素的太阳照耀下,恣情欢娱着。听见诗人发问了吗?那个曾写下《太阳与人》的诗人在问:睡在地下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蜻蜓?睡在草下的是风还是逃避抚慰的太阳?

该是一段何等美好的时光啊!晴朗的天,无忧无虑的日子,正是地球之童年岁月的一个侧影。跟人类一样,童年的时光最最单纯,无邪而美好。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曾无数次光着身子仰天躺在池塘的水面上。假寐中,不时弹动如小青蛙一般的腿脚和肚皮。正午灼热的云朵不时从温凉的肚脐上擦过。从狗尾巴草摇曳不止的山坡上传来花黑色母牛寻唤牛犊的哞叫,从爬满南瓜藤的池塘边传来金黄色蜂子们沾了一身花粉的嗡鸣。宁静充满耳鼓。偶尔睁开眼睛望天空,忽然觉得天空就好比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太阳就像悬在天空的一盏吊灯或者一枚图饰。这时候,说不定恰好就有一对交尾的红蜻蜓,颤抖着薄翅从我的视线里低低飞过,或者索性落到我的鼻尖上……

汤汤堂堂。汤汤堂堂。天宇间一片辉煌。

哇,屈原《九歌》中迎候太阳神的场面出现了。绝色女巫们有的敲钟击鼓,有的弹筝吹竽,有的轻歌曼舞,一派欢娱景象。透明的天宇,映衬着色度不同的日光,近于桔色的全光熠熠闪烁。唢呐吹奏着华美绚丽的曲调,铙钹与钟鼓传出跳跃欢乐的节奏。我却因了一种传感,在这流光溢彩的海天之间同时听到了风细绒般的絮语,露珠滚动草叶的微响,以及花儿绽开的清音……

太阳神立于汤谷前,披满头金发,全身肌肉闪闪发光,做光芒四射之舞。

辉煌的云海,朱栏般陈列的扶桑,皆灿烂夺目。

满身霞光的白马奔驰而出,四位扈从拥周身金光闪闪的东君车驾出场,金红色车驾彩旗飘扬,像一丛怒放的火焰花。

车声隆隆如雷霆碾过。绝色女巫们长发披肩,乌发间簪以大朵野花,窄裙赤脚地开始了迎日之歌舞,令东君流连顾盼,心旌摇荡。

阳光下的古海洋,一并响应通体透明的太阳神东君巡游天宇……

沧桑之变

上千轮落日失声惨叫

沉溺于一个黄色肉体中生生死死

——杨炼《太阳与人》

终于,有一天,海水退去山莽隆动,变故发生了。

事情应该是发生在天黑以后。惨兮兮失去血色的一轮落日,已如诗人形容的一样,孤寂而枯黄,好比病人嘴里松动的门牙。黄昏以前,大大小小的老鼠吱吱叫唤着四散溃逃;蜥蜴往滩涂上爬出一行行象形文字,似已破译地壳运动即将付诸实施的绝密行动;庞大的海鸟群以一刹那的俯冲,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浪,撼摇着开始抽搐的天空、陆地和海洋;而被鸟羽击打的屋顶、树梢、浪尖、山巅,猎猎燃烧如火炬,如旗幡,一个个措手不及,仓皇面对突如其来的这场巨大变故……

水兽在咆哮。海水在咆哮。

狞厉的风如无数野马狂奔着呼啸而至。

闪电一次又一次撕开夜的衣襟,阴森森笑着,粗暴地揉搓乌云那胀鼓鼓的乳房。

随着盛怒中的雷霆一声断喝,咔、嚓——大陆板块的某根肋骨给生生折断了。

满世界是雨水和雨声。

突发的山洪夺路而逃。

毫无思想准备的泥石流,如巨鳄,如恐龙,慌不择路。

然而,事情还远不止于此。在这场地壳运动中,大陆板块历经多次撞击和折裂,直至海水渐渐退去而裸露洼地,由洼地隆动为一片高原,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这跟产妇临盆的情形十分相似:疼痛使产妇大汗淋漓,呼天抢地,手指抠进床沿好深了也全然不觉;唯有腥热的羊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哗然落地,一切才開始平复如初……

真的是一夜之间沧海桑田啊!

为此,我好长时间里没弄明白,凭什么海水层竟是如此脆弱,说撤退就撤退,说远遁就远遁了?

应是砂岩高原隆起的第一个清晨:来不及随海水退去的巨蚌,正张开贝壳扇动着晓风残月;天宇的星辰散发着婴孩体肤的乳香。

生物遗体的沉积之间,那发光的,可是历经灾变的琥珀?

大峰林水乐

上善若水

——老子《道德经》

我一直为大峰林的水韵所迷醉——

迷醉于这里的溪声,瀑声,雨声。迷醉于晨雾里抓出来水意,鸟喙里啼出来霜痕。迷醉于冰棱楔进岩缝的微响,种子膨胀岩缝的微响,树根挤裂岩缝的微响。迷醉于露滴滑落叶脉,雪团跌落岩松,湿月亮滚落崖壁的清音。

我曾撰文赞美金鞭溪:猜想灵动着这片奇山异水之神韵的一谷溪声,是无字歌,是清唱,是一抹惊喜的微呼,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是一份无名的渐远的相思,是一声清纯悠长的鸟啼,是一场洁净的小雪,是小雪般迷蒙的一川月光,是月光般富有诗意的一阵细雨,是细雨中极童话的一尾红鲤,是红鲤般明丽的早霞晓露里缓缓舒展的一朵白莲──迎着缥缈于丹崖绿水间的自然的箫声,唰唰地开放……

我曾撰文赞美鸳鸯瀑布:谁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云彩,瀑布像山中仙子的唱歌的头发,云彩是它们的发源地……星移斗转也罢,地老天荒也罢,它们就那么相偎相依地流过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峰峦,流进了一个传说又一个传说的峡谷,远远望去,是一份爱的宣言情的剖白,细细听来,是一腔爱的倾诉情的呢喃……

我曾撰文赞美流水和天空,因为流水和天空创造并养育了大峰林。一位作家感叹说,大自然把握砂岩高原,远比人类的艺术大师把握大理石、青铜和铁有着更奇妙的技巧和审美意识。在慢慢悠悠的地质年代里,大自然用涓涓细流冲刷,用山洪切割,用飘垂的瀑布陷落,用地震撕开,用膨胀的冰和楔进岩缝的树根挤裂,用雷霆的刀、闪电的刀、风霜雨雪的刀挥洒自如地砍削、精精细细地雕刻、切切磋磋地琢磨呀,才有了今天这拥有千百座砂岩岩峰的空前绝后、独一无二、不可模仿的大创造!

水真是宇宙间最最奇妙的东西。水无处不在。

天空降雨是水。涓涓细流是水。山洪是水。流泉飞瀑是水。霜雪冰雹是固体形态的水,通过膨胀岩石而引发爆破。空气中的水蒸气是气体形态的水,通过化学作用使岩石分解与风化。水柔弱。水坚强。水温驯水文静水抒情。水暴烈水威猛水野性。水不断变幻。水无比灵活。水貌似漫不经心而其实匠心独运。水是轰轰烈烈的生命。水在轰轰烈烈中创造生命的奇迹。在水的作用下,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冲刷淘洗、磨削切锯下——

小涧逐渐变成大溪。

大溪逐渐变成深谷。

两侧失去稳定的连山因此而逐渐分离,陡直壁立成了取消坡度和弧线的一座座多棱体、圆柱体、圆锥体、倒立金字塔状……的岩峰,让夫妻岩、将军岩、仙女散花、采药老人、御笔峰、海螺峰、雾海金龟、定海神针、花瓶峰之类的艺术造型,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示!这些鬼斧神工的艺术品,以及由这样一件一件艺术品组成的整个砂岩大峰林,面积达二百六十平方公里,如同一座具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巨大迷宫,不啻是地球上绝无仅有的皇皇巨制。

而这一切皆出自流水之手。

群峰擎起的天空,高旷而辽远。天空布满云彩,水在天空变幻着无数奇异的图案。水的发源地在天空……

哦哦,歌唱流水,歌唱行云布雨的天空,原本就是歌唱这份惊天动地的创造,和这份感天动地的养育呀,大峰林!

雷电的雕像群

像一把陨石包裹的剑

我伸出我颤抖而温柔的手

插进地球生殖力最强的部分

——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仿佛擂动十万面金鼓,雷霆滚滚而来。

“天上的黑云铺满了,山上的黑雾罩满了。恶风吹着了,大雨哗哗落着了。天动了,地动了,雷公踏上云头飞来了。雷公像只公鸡哩,张开翅膀飞来了。搬来一把斧头,两只眼睛鼓鼓的,一个鼻子勾勾的,一张嘴巴尖尖的,乌天黑地吹开了,噼里乓啷响开了,四处电光闪闪了。”

这就是土家族古歌《摆手歌》中的雷神,土家人心目中的雷神。

雷鸣电闪!风雨大作!山崩地裂!石破天惊!

环顾大峰林一尊尊褐色或褐红色石峰,粗砺,苍郁,有棱有角似斧劈刀斫,分明是一尊尊雷电铸身的雕像啊!

我激赏这种造型,这股威猛之气。

如同青铜时代的武士,浑身透出一股子雄性、血性和野性,一股子阳刚之气。生命与自然同律,因而生命也与自然一道充满了淋漓元气。让人自然而然想起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山里汉子,悍勇而又善良,粗豪而又爱美,重义轻利而又嫉恶如仇,敬神守法而又放荡不羁,热爱生命而又不畏死亡……

关于砂岩大峰林,人们所赋予的比喻不外乎状物状形而已。鞭啊,剑啊,塔啊,笋啊,螺啊,凤啊,雄狮回首啊,锦鼠观天啊,双龟探海啊,老人采药啊,等等。究其实,大峰林最具特质者是野性未驯的强悍之气。要说状物状形,没有什么比喻为一根根硕大无朋的勃起的阳具更具生气,更觉元气淋漓。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毕竟需要须眉男子的原始血性,需要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气概!需要“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英雄好汉!需要不贪财的文官不怕死的武将!需要黄钟大吕!需要威猛之风!需要野性与强悍!

需要砂岩大峰林这般雷电铸身的雕像群啊!

石头渐渐一片水色

那么多生命,充满岩石的花瓣,这永恒的玫瑰。

——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这是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月亮照耀下的一朵朵莲花云流光溢彩,如同长沙马王堆汉墓中的彩绘流云图漆画一般瑰丽!奇谲!飞飏!

月光下,岩峰们的顶部被青烟水汽渐渐浸成一片水色的石头。

石头渐渐一片水色。

面光的部位浸渍着青幽的光泽,使人想起湖里偶尔被风掀动的荷叶,想起偶尔亮出脊背或肚皮的鱼群。渐渐,一块块礁石状的岩峰峰顶浸入一片蛋青色蜃雾中了。弓形壁岸线以下恍若一片宽阔的水域,疑心听得见浪花拍击浅沙时溅出来的银光闪闪的声音。一如我在《一个美丽千古的约会》中描写的:置身于世界之初生命之初的海滩,沾满了宇宙凉意的嘴唇,舐动自远古漶漫而至的大海的回响;飞鸟入睡了;波涛的絮语将我轻轻摇晃着;交相辉映的银河、繁星明灭成光斑的颗粒,如浮萍、如卵石、如塵粒;海天间充溢着宇宙子宫的羊水;时间覆盖下的大海深处,珊瑚礁间走出来一串串蒸发着远古气息的童话,纷纷地,开放成花……

渐渐,海不见了,天不见了,月亮不见了,

世界复归于一片混沌之中。

是诗人彭燕郊竭其一生的跋涉而终于发现的另一种混沌吗?他崇尚的混沌,是哲学的、伦理的、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是和几千年文明史尖锐对立的,但比文明更崇高、更美好、更令人神往的境界。他说,只有在文明成为幻影的混沌之中,人才能超越人性的枷锁和文明的桎梏,回归本真。

聆听彭燕郊式的混沌初开,得以启蒙我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

聆听阳光下的古海洋,得以拓展我的地质学地理学视野。

聆听海水退去、高原隆起的惊心动魄,得以明白沧海桑田、古今变幻。

聆听砂岩高原成为砂岩峰林的鬼斧神工,得以惊叹于大自然之造化神奇。

哦哦,一部何其有声有色的砂岩峰林的地质演绎史。一部何其有情有觉的大自然交响乐诗和画。一部何其大音大美的山籁、水籁、野籁和天籁啊!

置身于浓淡相间的混沌与光影相交的宇宙震荡气流云图,我已是通体发光,泪流满面,默念一位行吟诗人的句子:若干年后/导游会指着/一块新长出的岩石/对游客说道/这曾是一个/痴情的诗人。

仙女散花

沅有芷兮澧有兰

思公子兮未敢言

——屈原《九歌·湘夫人》

据实说,我对有关部门将御笔峰作为砂岩峰林地貌的标志性景观,一直持保留态度。不是说御笔峰不好。一排六根石柱的御笔峰,每柱高约百米,瘦削得形同笔杆,论造型的确是众多奇绝岩峰中的极品。但是,它再怎么瘦削如笔也不过“如笔”而已,就和景区内酷似花瓶、海螺、葫芦、骆驼、金龟之类而以之命名的景观一样,充其量酷似某某、某某物体而已,难以唤起人们更多的感情共鸣,故而无法留下撞击心灵的强烈印象。游人如织的巴黎圣母院,不仅仅因了哥特式建筑本身至为壮观,大作家雨果以它做舞台导演的发生在敲钟人身上的爱情传奇,无疑更具打动人和吸引人的力量。杭州西湖的雷峰塔,只因为和许仙、白娘子两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连在一起,人们游西湖才非看雷峰塔不可,而且非落下对法海和尚的谴责和对白娘子遭遇的纷纷叹惋不可。同样的道理,长江三峡因了附丽在标志性景观神女峰身上的动人传说,云南石林因了附丽在标志性景观“阿诗玛”身上的动人传说,才一直格外吸引无数神往的目光。为什么张家界就不能把位定在“情”字上,选择更具情感色彩的景观作为标志性景观呢?

其实,游客从贺龙公园大门口去天子阁的路上,有两个景点是非看不可的,右即御笔峰,左即“仙女献花”。这“仙女献花”恰恰是一个充满感情色彩的绝妙景观。造型酷肖少女自不消说,那手捧花篮、眉眼传情的模样亦十分逼真,而且,关于它有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导游词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远去的悲壮传说。那年,土酋向王天子被官军打败,只好率残兵退守天子山。十万官兵穷追不舍,八百将士与之血战七天七夜。“力尽关山未解围”,不甘被俘受辱的向王天子与众将士壮烈赴死,驱马跃入神堂湾。一位深爱着向王天子的土家阿妹咽下泪水,手执竹篮,一边呼唤着向王天子的名字,一边将采来的山花撒出去,用这种方式为心爱的向王招魂。撒啊,撒啊,天长日久,阿妹被岁月凝固成一座含情脉脉的石峰……

向王天子竖旗起事,方志上有记载,山野间有文物,在民间亦流传甚广。向王天子大名向大坤,元末明初人。相传向大坤生下地时整整十三斤重,按照土人的习俗,他爹称了一砣十三斤重的毛铁,泡进药水里;三个月后,他爹开始用竹片给他烫脚。从学走路起,不穿鞋,走刺蓬,一直练到脚板如铁。长到十三岁那年,他爹用泡了十三年的毛铁给他打了把宝剑,十年苦练练就一身奇功。在隐名埋姓秘密串联途中,见这里千峰竖戟,万壑奔雷,松风卧云,虬藤掳月,天生一块龙隐虎卧、布阵设卡的绝妙地盘,便以水绕四门为轴心,扯出“天子国”大旗,自称“向王天子”,联合四十八峒人马与前来征剿的官军展开殊死搏杀,沿袭至今的诸多地名都与这场战争有关。如:武陵源区政府所在的军地坪,原为“军邸坪”,系讨伐向大坤驻军之所;插旗峪,位于百仗峡西,系向大坤率部在此插旗布阵与官军决战之地;卸甲峪,位于锣鼓塌西,相传向王天子战败撤退时,下令卸甲下鞍,衔铃夜遁;乱窜坡,位于金鞭溪中部“千里相会”之对面,向王的兵马从这里撤退上袁家界时,滚木礌石将追兵打得四处乱窜,故名;落马峪,距水绕四门一公里,向王在与官军交战时不慎中箭落马,故名;锣鼓塌,今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管理处一带,顾名思义是鸣锣击鼓所在;闸口关,今索溪峪镇吴家峪门票站一带,顾名思义是官军为征讨向王所设;百仗峡,位于高云村与插旗峪村之间,两军往复鏖战的地方。此外,还有点将台、仙人桥、神兵聚会、御笔峰、四十八大将军岩、仙女献花、天子座、金交椅、签筒、笔架、万岁牌等跟向王有关的景点名称。总之,包括天子山的山名在内,这里的每一座岩峰、每一条峡谷,几乎都有当年古战场留下的痕迹。传说向大坤驱马跳崖后,四十五里袁家界冤气冲天,黑雾弥漫,日月不明。山民们知道是向王阴魂不散,遂在山顶建一座“天子庙”,亮了十五里;在山腰建一座“天子庙”,亮了十五里;在山脚建一座“天子庙”,又亮了十五里。中天子庙的对联写道:

向以称王,威严赫赫三千界

天有其子,俎豆馨馨亿万年

老百姓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向大坤生前是他们的首领,死后仍然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是这方山水的保护神。

英雄在处山生色。

自古美女爱英雄。

因此,“仙女献花”之类的故事发生,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正如《石头情歌》中所唱:

天子山有座仙女岩,

天天痴情散花来。

向王依然在心中,

山花朵朵为他开……

自从那个叫作蒙娜丽莎的西方女子在画布上诞生以来,她优雅迷人的神态一直被誉为“永恒的微笑”。此刻,当我在天子山的天子阁前凝望自山谷升起、自云雾中升起的“仙女献花”时,突然觉得她就是东方的蒙娜丽莎!同样是优雅迷人的微笑,所不同的一个是西方,一个是东方;一个是贵妇人风韵,一个是村姑气息。一个出自画家之手,主要原料是画布和油彩;一个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主要原料是岩石、树枝和天光云气、风霜雨雪。因而前者可以复制可以仿造,后者却无法重复,是绝无仅有的孤本。还有:一个诞生于欧洲文艺复兴的中世纪;一个早在若干万年前即已开始“永恒的微笑”了。

永恒地微笑着的仙女所处的位置,恰好供我们以最佳角度、最佳距离凝望和欣赏。侧面。秀发明眸。体态丰盈。山野村姑所具有的清纯、清丽、执着和忠贞,一一渗进那一抹微笑之中。

在我看来,村姑即仙女的微笑,无声,无息,是风过留痕的叶;是甜中含涩的果;是不谙世事、温驯的小鹿,竖起耳朵,悄无声息逗留在开着各色小花的香草地……如此清丽无尘的微笑,是一种单纯,也是一种信念,一种气质,一种境界和状态。哪怕并不忧伤,也会给人隐隐忧伤的触动;哪怕忧伤,也是至纯至美得让人怜爱不已。

我一直为女性在爱情上的义无反顾和坚忍执着所感动和感叹。仿佛她们真的就是为了爱情而生,为了爱情而死,仿佛她们的人生要义和使命就是献身爱情。红拂夜奔也好,红线盗盒也好,斑竹泣娥皇、女英也好,无一不是美女爱英雄爱得一塌糊涂,爱得义无反顾的经典。中国女子是如此,外国女子也是如此,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真由美,无一不是为了爱情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心甘情愿去背绞刑架的角色。我曾读过一部苏联小说:一少女与一英俊青年一见钟情,短暂欢娱后青年离去,少女开始了茫无目的的寻找。在寻找恋人的过程中,她先后嫁与铁路工人和淘金者,并生下一大堆儿女,但始终钟情于最初的恋人,从来就不曾放弃过这种寻找。终于碰上他时,他已成了江洋大盗。忘情中她喊出他的名字,他怕事情败露,开枪击中了她。临死之际,见他终于认出了自己是多年前与他好过的那个女子,脸上遂露出无憾的微笑……

读这种故事,是无法无动于衷的。

面对这种微笑,是无法不为之震撼的。

这同样适用于眼前这位村姑型仙女。村姑爱慕的英雄虽然战死了,但英雄的气息、英雄的音容笑貌、英雄的灵魂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土家族的原始宗教里,生死是无界的,活着的人一样地可以和亡者的灵魂会晤,对话。而且这片土地上一直沿袭着古老的招魂习俗。每年的五月五端午节龙舟竞渡,人们为屈原招魂;每年的七月半鬼节,为亡去的亲人招魂;此外,举办丧事活动时必有为亡灵招魂的内容。端午节,边唱招魂曲边将粽子掷于河中;鬼节,边唱招魂曲边将河灯放于河中。给向王招魂的仙女则以采来的鲜花撒向峰峰岭岭,因为这里的峰峰岭岭,都是向王当年鏖兵的古战场。带露的山花就开在当年饮马的溪涧旁,开在当年布阵的关隘处,开在英魂漂泊的山隈,开在杀声惊梦的故垒,开在遗落荒草的一截截断矢残剑间,以及“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的感慨唏嘘里……

土家人有两大民俗事特别引人注目:一是以悲托喜的“哭嫁”,尽情抒发对人生苦难的倾诉;一是以喜寄哀的“跳丧”,恣意张扬超脱人生苦难的情感。人们从最初的生命意识中产生了灵魂观念,认为凡生命体皆有灵魂,凡灵魂皆不灭,凡灵魂不灭的生命皆永恒,生与死只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式——如同草木的枯荣一样,生死交替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转换,灵魂则是生命不灭的种子。清纯如同村姑的仙女,其微笑似有惆怅却并不哀伤,想必是基于这一认识的缘故。我仿佛听见仙女边撒花儿边喊:回来啊,向王!天上下毒雨,下蛆!地上爬毒虫,铺钉板;石压石,山挤山;又是打雷,又是扯闪;六月日头毒,数九北风寒,你在哪里哼,哪里喊?回来啊,魂啊魂!马等你回来铡草,铁等你回来铸剑;快飞过几架岭,快飞过几架山,大大方方进屋,一头钻进热铺盖,睡你的觉,打你的鼾,睡他个天圆地圆,睡他个天宽地宽。回来啊,向王……

莫要说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向王,换上任何一个侠骨柔肠的男人,都会心甘情愿溺死在这片荡气回肠的呼唤声里,做一回幸福的水鬼啊!

关于向王天子,地方典籍上寥寥几笔,自然不曾涉及他的感情生活;民间传说中也多是绘声绘色描述一番战事而已。然而,直觉告诉我,这位与项羽同属楚地的绿林英雄,注定属于爱江山也爱美人一类。

古时英雄豪杰,有将女子视为祸水的,有坐怀不乱不近女色的,也有冲天一怒为红颜的。而自古较少受中原教化濡染,将浪漫情怀和宗教情绪合二为一的楚地男女,其生命特征最突出之处是敢歌敢哭、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充满生命的淋漓元气。在湘西籍大作家沈从文笔下,即便是土匪,亦多具游侠气质。他写过一个落草大王娶了一个温柔而爱想象的妻子的故事,故事中那位初始对山大王深怀恐惧的小女子,后来在给闺中密友的信笺里,使用热烈的笔调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沈从文在系列散文《湘西》中描写过三位极具游侠精神的人物:田应诏、陈渠珍和龙云飞。其中“湘西王”陈渠珍青年时代与藏地女子西原的婚恋传奇,堪称千古旷世情缘,远比我们见到的悲剧爱情小说要荡气回肠,要凄美动人。因此,在英雄好汉们曾经叱咤风云过的地方流连回转的时候,一定得触摸并走进他们丰富多彩的情感世界。即如向王,我们除了遥想当年呼风唤雨、斩木为兵的场景,理所当然地把献花仙子与之联系起来。大约每个人一生中总有一次铭心刻骨的情爱经历,关于向王与仙女,有着足够我们展开想象的空间。

我只是觉得,“仙女献花”改作“仙女散花”似更妥帖。除了仙女是用散花的方式为向王招魂,在当地丧俗中亦一直有为亡者“散花”的仪式。散花词非常乡土:一散往东方,东方甲乙木,木上长有木菌花;二散往南方,南方丙丁火,火上又长赤莲花;三散往西方,西方戊己金,金上长着金莲花;四散往北方,北方庚辛水,水里长着水仙花;五散往中央,中央壬癸土,土里长着百样花……

有了非常乡土和原汁原味的风俗做背景,好的故事则更具原创性和可信性。千里寻夫的孟姜女,当年一曲小调哭倒了长城;天子山上仙女散花招魂,百分之百是荡气回肠的爱情经典。而且,我觉得仙女采来的花,除了“散花词”里说的那些,还应该有屈原《离骚》《九歌》里写到的兰花呀,白莲呀,以及辛荑、江离、木兰、宿莽、申椒、菌桂、杜衡、芰荷、芙蓉、茱萸、木槿、花椒、若木、木莲、杜若等等草木开出的花朵。因为屈原是游历了沅澧流域之后才写出那些不朽的诗篇。读他的诗,闻得见扑鼻花草香味。把屈原诗中的奇花异卉往仙女花篮中一装,就等于将上古流韵满天空洒遍了。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与仙女散花所赋予的美感相比呢?每一朵经仙女之手轻轻飘扬的花儿,伴以风的轻拂,鸟的旋飞,云的飘忽,万物生命的律动……将一种永恒的情感传达。那是何等优雅何等优美的一种情感传达啊!

世界上最具亲和力的莫过于女人和大自然。我是彻底信服女人是大自然的杰作,又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的论断。尤其在爱情速生、速配又速亡的快餐文化充斥的当代社会,面对散花仙子“永恒的微笑”,你就会明白“古典”和“经典”这两个穿越古今、穿越时空的词语,是如何的清丽出尘而不可亵玩,是如何的天下无敌而睥睨群伦了。

“她升起的那个山谷,充溢着丰饶的近于奢侈的云雾,那是她的选择,正好让我们从最佳角度、最佳距离凝望她。看着看着,不由得踮起脚尖,有些吃力地打量她,揣摩她,喜悅又迷惘,在迷惘里温顺地喘息,就像被干渴驱使的野兽,奔跑到溪涧边,只记得压抑住喜悦,却忘记饮水。只是犯傻,只是看着看着,看不够。”

此时的我,恰如燕郊老所形容的一副犯傻模样。一边温顺地喘息着看也看不够,一边琢磨着长江三峡的神女峰、云南石林的“阿诗玛”和张家界的散花仙女等等大自然创作的这些经典爱情版本,缘何主人公形象全都是女子的道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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