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彩”与“随势赋彩”

2019-12-30 09:37秦晖
美术界 2019年12期
关键词:青绿桂林山水画院

我近年的创作思路较为关注桂林山水的色彩意象和峰林形式。

山水自然、山水诗、山水画是桂林山水文化的灵魂。桂林不但自然山水甲天下,加上历代文人如张衡、杜甫、韩愈、白居易、柳宗元、李商隐、黄庭坚、范成大、徐霞客、贺敬之等为桂林写的五千余首诗词,足以让桂林山水的人文内涵也在世界风景名胜中独占鳌头。

最早的桂林山水画,据载为北宋著名画家米芾所作的《漓江图》,人们还相信他受漓江烟雨的启发创制了“米氏云山法”。到上世纪,画桂林山水的名家辈出,如齐白石、陈树人、高剑父、高奇峰、关山月、徐悲鸿、李可染、白雪石、黄宾虹、傅抱石、张大千、周思聪、宗其香、吴冠中等大家都爱画桂林,大家爱画,众星捧月,使桂林山水成了中国山水画的重要题材之一。

桂林山水有“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等自然特点。而深入体会我们吟诵过的诗句:“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峰倒碧波盈,漓江暮霭青”“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桂林浅复碧,潺湲半露石”“漓江春水绿悠悠”“江上烟云翠作堆”“锦石奇峰次第开,清江碧溜万千回”“群峰倒影山浮水,无水无山不入神”,它又有贴合古典美学的“干净、纯净、幽静、寂静”的人文意蕴,山、光、树、影、水、色、烟、波等形象构件被“清、悠、盈、半、浓、浅、空、深”修饰过后,交织出“碧”“绿”“青”“翠”亦真亦幻的“叠彩”意象,“江澄风静雨初晞,画楫凌空入翠微”的“翠微”极精妙,它似乎是桂林山水“净静”质感、“青碧”色泽、“缥缈”神态、“幽寂”气息的布列加叠。“挥毫当得江山助”,桂林山水与青绿画法天然地契合。

“绘画不外形色而已”,色彩是更早的传统,也是几乎被弃置、退隐的传统,我们只在“需要”时偶尔才想起它,一个原因恐怕正是青绿山水的制作难度——在纸本墨稿上施色既要“色不碍墨”又要“墨不碍色”,还不能固执于“色不盖墨、墨不盖色”的谬见,若在“盖”字上作茧自缚则几近怯步于青绿制法,即无法染足染够、层层叠加、九朽一罢,无法突破对墨色关系既有的陈见,也无法探索纸对色的吸收和承载,着色这道工序或手艺足以让缺少耐性的人望而却步。所以才有人担忧:“青绿山水是中国画中一个非常有特色的画科,但是我们忧虑青绿山水会成了‘绝学,我们担心这个活儿会给丢了。”

山水画的设色,通常在墨稿完成、“大势已定”之后进行,“碧绿青翠”的“叠彩”效果要通过统染、大染、叠染、透染、掏染、分染等手法逐步呈现而来。在墨稿上着色又不能被墨结构限制了色自由,色彩要能突出墨迹的框框来去方便正是画“青绿”的起点。“染”貌似无为又笔过留痕,“染”过滤了多余的细节把调子罩拢起来,色彩以弱化墨色强度的方式参与营造层次,缓和的着色、修行的心境,隐褪掉突兀生硬的墨和躁动的线,色彩交叠而润泽,心慢色淡而蕴藉,气息渐次氤氲纯净,直到把勾皴擦点的挣扎渍淹在“青绿”里封成琥珀。

桂林山中那些不受常人待见的尖峁峁,以它的特立独行拔地而起,刻意与一大摞堆砌的图阵保持着距离,它的列像布色,天生就有“叠彩”的意味,由此引出了一个有关山水画空间表现的布色方法——“随势赋彩”。此法并置考量“随类赋彩”和“经营位置”,从“类”到“势”的转变以让“势”与“彩”相依为命,并把山水画的色彩布列、空间表现提到了当代山水画突破方向的思考上来。

经营位置指布局或构图,“作画先定位置……何谓位置?阴阳向背,纵横起伏,开合锁结,回抱勾托,过接映带,须跌宕攲侧,舒卷自如”,即古人所谓“置陈布势”。中国画以造势、引势、回势、破势、伸势、堵势等手法来制造起、承、转、合的局势,“随势赋彩”即是对最能体现“势”的结构着色,并把笔势、色势、形势、走势、气势等融合为一个连续的画面空间,“空间”正是山水画里的“势”。

“随势赋彩”以色彩对笔墨空间作二次建构,“随势”即顺应、遵从、附和,“随势赋彩”即“色随势动”“色运势显”“顺势而为”。在山水画这个由笔墨、色彩和空间再造的自然里,一旦“画象布色,构兹云岭”,色彩与空间即行呈现,色彩的作用不只填充形也表现势。空间表现的美学意义是“灵空”:“多不致逼塞,寡不致凋疏,浓不致浊秽,淡不致荒幻,是曰灵空……”要旨是“相顾”:“彼此相生相应,浓淡相间而相成;拆开则逐物有致,合拢则通体联络。”“势”这种有运动倾向的空间结构,能使形象、结构、语言、色彩在运动的倾向中贯通起来生成“气”,古人说山水画中“总之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是即所谓势也”,“所画莫难于丘壑,丘壑之难在夺势,势不夺则境无夷险也”,“夫山有体势,画山水在得体势……盖山之体势似人,人有行走、坐、卧之形,山有偏正、攲斜之势。人有四肢,山有龙脉分干”,“画中龙脉开合起伏……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渾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开”即生发造势,“合”即应势收回,“如作立轴,下半起手处是开,上半收拾处是合”,“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要之取势为主”,“势”(或空间)在古人手里已经运用自如、得心应手。

最能体现“势”的色彩也对视觉起引导作用。古人云“五彩彰施,必有主色,以一色为主,而他色附之”。主色的作用大,面积也许并不大,往往小面积的色块能显著而大面积的色块却隐退,当然色彩的主次除了面积也与强度和纯度有关。在随势赋彩理念下,还可以缕析出一些更为具体的思路,比如冷色、暖色、石色、水色不同质感对空间的营造作用;染高法、染低法不同布色对空间的提示作用等。

今天深刻左右我们建构画面的是“设计”而不是“生发”,传统中的置陈布势当然也是设计,但它多限于对笔墨结构的交待,而若借鉴设计的理念、巧用色彩的“归扰”和“分散”原理,则营构上下、左右、前后和远近的空间关系,节奏、韵律、起伏、交错、紧凑、舒缓的运动关系,虚实、疏密、大小、强弱的对比关系,透叠、重叠、交织、堆砌的累加关系,以及对画面的分割、连接、指示和构建便会自如很多。在“随势赋彩”理念下在笔墨结构上的色墨结构设计,贯通了笔迹和色迹,推演了空间的叠套,营造了更广——“千峰立野”、更深——“九曲环徊”、更厚——“重峦叠嶂”、更远——“源远流长”的空间感和层次感。

写意作为中国艺术的审美理想,重点在“意”而非“写”,“意”寄托于“象”,而“象”并非自然重现,它是“笔”“墨”,“形”“神”和“气”“势”的撮合,而色彩是“意”也是“象”。马克思说:“色彩感觉在一般美感中是最大众化的形式。”在大众的“图像”和“设计”时代,“色彩”还算招人待见,“非着色无以像其貌……水墨虽妙,只写得山水精神,本质难于辨别”,所以着色山水还是有人追随,走的人多了,或许能踩出一条路来。

秦晖

1969年9月生于桂林市。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中国画专业研究生毕业,获硕士学位。中央美术学院2014年“美术批评的方法与写作”专题班进修结业,文化和旅游部2019年全国画院创作人才培训班学习结业。现为二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桂林画院专职画家、中国水墨画院画家、北京燕山国画院画家、《中国书画》杂志社画院画家、上海大写意画院画家。为文化部、财政部国家艺术基金签约画家。曾获2014年国家艺术基金美术人才资助,2016年國家艺术基金优秀作品滚动资助,2016年国家艺术基金美术创作资助。获首届广西文化艺术奖“八桂文化艺术奖”。作品被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艺术基金、天津美术馆、厦门美术馆、花桥美术馆、宁波画院、桂林画院等收藏。作品多次发表于《美术》《艺术市场》《文化月刊》《美术报》《美术界》《收藏》《中国文化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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