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艺璇
又一秋,十月的南国,正是烟柳满城。没有北国之秋的芦花柳影、夜月虫唱,却有着高远碧绿的天色与灼人的午后阳光。天似亮非亮,浅灰色的天际中交错着几道不合时宜的雁群。遍地横陈的断树残枝与隐映楼间的坍垣颓墙,让我瞥见了这个城市不可挽留的过去。我时常会失落于世事的阴晴圆缺,但有时候,却又发现自己更喜欢残损的美丽。
自然的纯灵任性令我沉醉,地上因大风卷起的尘埃而成了“急雪乍翻香阁絮”的盛景,角落里无人观赏默默绽放的花朵成就了“格外娇慵只自怜”的小女儿情态。在自然看来,太过完整的形态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复制品。
人情事物中同样也充斥着种种不完美。我喜欢看见沉默迷惘的年轻人慵懒地站在镜子前久久地打量自己的面庞,喜欢看见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在巍巍高山上眺望渺茫的远方,也喜欢看见黑暗中古老的陶罐怦然坠地、默默滚动,直到安谧地躺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成了昆虫的小窝……我常常透过它们的表面望进去,望穿它们的过去,直到抵达不可求源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也许就像文艺心理学中的“缺失性体验”吧!个体期待与客观实际之间的差值,总是有一道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残损之美,总是让我自己感觉更真实,甚至有綽约的风姿。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他们面前,人不再是被占有欲控制的奴隶,没有了想要拥有完美的渴望,而是透过它们看见了自己:平凡而简单,甚至有点落魄或是狼狈,它们光鲜不再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看破过往云烟的旷达与睿智,它们跌落云端,走进了别人辉煌的今天,也不再有物喜或己悲。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我相信残损的灵魂必有其焕然之处。人的强颜欢笑、酒后真心和眼底婆娑都值得拥抱,它们是生命的缺口,更是发泄失意与悲伤的门闸,是人的甜蜜的面具下流溢而出的苦涩,不复甘甜,却着实是真情的流露,是人们在最疼痛、最动摇的时候挖出自己最薄弱的部位,然后品尝,直到它们坚强成无言的磐石,默然掷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石头。
而在文学作品中,破碎与残缺更是常客。纳兰性德的词清丽婉约,其中却时有悲戚,就像多情的书生,捻着一根将断未断的思念之弦,牵挂着与友人西窗剪烛的日子。他稚拙的情深追求与孤独的现状不断纠缠,成就了他破碎的灵魂。历尽劫难后一瞬间的明朗与超脱,是苦难用刀子向他索取思念中不断剧痛的真情,令人隔上百年后再读依然有鼻酸之感。
说了这么多,我仍觉得这种美是写不出来的,之于人类,仿佛浸入了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宗教情怀。我读过毕飞宇的《青衣》一书中提到过所谓的“伤怀之美”,大概能形容其之万一吧。
然而,所谓“伤怀”,其实又已经带上先入为主的色彩了,你何以看见破碎残损就为之伤痛?不过是生命中记忆存在的不同形式罢了,有的人踩之视为卑微的哀伤,有的人却捧其为至美至幻的体验。我情愿这世上还存在着这样独特的美感,也不愿大众陷入到娱乐的附庸之中。
(指导教师:李克刚/编辑:王莹)
评点
日本美学家清冈卓行说:“借舍弃部分而获取完整的偶然追求,这是向着无比神妙的整体美的奋然一跃。”伤怀之美,也是一种缺憾之美,但残损中有“真实”在,其中的故事往往更引人探寻及感慨,正如断壁残垣、苍烟落日,往往比繁华胜景更能拨动敏感者的心弦,触发人们对美的珍视。文章能够透过对身边自然物象的理解,表达“伤怀之美”带来的生命意义,虽然个别用句有些晦涩,但“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其中流淌的真挚情感足以弥补这一瑕疵。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不止于借物抒情,在结尾处又特别指出,破碎亦或完满皆是自然产物,不必刻意做惋惜或追捧的姿态,颇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无我之境”之韵,境界又高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