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一首诗如何开始,仿佛有很多说法。年纪相对青春时,我们通常会觉得,一首诗只有始于青春的冲动,才没有辜负诗的激情。诗会始于激情吗?如果诗始于激情,那么,合理的期待就是,诗会终于理智。这一心理过程,至少看起来很春华秋实。诗的激情,近乎春花的绽放;而表达的理智,则对应于沉甸甸的金色果实。很多时候,我们甚至倾向于一种本质的辨认:没有激情,就没有诗歌。至于何为诗的激情,它能否全然呈现在诗人的生命激情之中,似乎来不及思量。如同被催眠,我们其实很愿意放纵我们的一种意愿,毕竟沉湎于诗和激情的神话般的关联,听起来很脱俗。它暗示了一种特殊的诗歌氛围,没有诗的激发,我们就不能通过诗歌在这复杂的世界里划出一条清晰的生命界限。诗的激情近乎一种审美指令,它促使我们加紧体会我们自身的生命情绪。
很多时候,诗必须展示激情,不仅停留在观念的层面,它差不多是我们在年轻时遭遇到的最常见的最紧张的诗歌语境。如果一首诗在展示的过程中,被判定为缺乏激情——这听上去不像是指出我们在语言表达上的失误,而更像是一种包含着严厉的文学潜台词的审美审判。如果一位诗人提交的诗,涉嫌缺乏激情,这就意味着一种残酷的尺度:缺乏技巧,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缺乏激情,基本上等同于宣告缺乏创作诗歌的天才。我年轻的时候,偶尔将诗歌示人时,常常得到两种相反的评判:一种情形中,我提交的诗被认为激情有余,但超越激情、比激情更高的文学指标还十分匮乏;另一种情形中,它们有时又被诊断为缺乏激情,只停留在华丽的修辞的泥淖之中,自拔乏术。如此矛盾的反馈,有可能过早地促成了我对诗和激情的关系缺乏好感。渐渐地,这种好感的缺乏甚至发展成了一种顽固的排斥感。即使我从生命感受上依然同情诗与激情的神秘关联,但在文学自觉的意义上,我很早就自诩为瓦雷里主义者。文学上的瓦雷里主义者,究竟有何含义呢?瓦雷里说过,诗是一种工作。在现代世界的生存情境中,诗和激情的关系不再具有普遍性,它更像是一种残留的痕迹。要想成为现代意义上的诗人,一个人就必须抹去这些痕迹。诗人的使命就是设法克服对激情的依赖。换句话说,一个诗人必须彻底纠正他对诗歌灵感的膜拜情结。这是一种现代的局面:诗人必须与冷静为伍,必须学会给生命的激情降温。
降温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们会面对诗始于冷静这样的情形吗?如果从柏拉图那里开始溯源,确实可以这样认为:冷静是一种非常突出的现代品质。柏拉图诱导我们这样体会诗歌,诗始于迷狂。诗人的言说近乎神灵附体。就充当的角色而言,诗人是神谕的代言人。而诗的冷静,则意味着我们对柏拉图的告别。但诡异的是,一旦这种告别真的发生过,我又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意识到,我还是一个被压抑的柏拉图主义者。否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很多美妙的激动人心的想法都已成过眼烟云,但我依然坚持一个原则——“诗就是不祛魅”。我依然对诗始于迷狂有很深的好感。庞德也承认,诗人的冷静几乎是现代书写的一个基本法则。或者如里尔克的一个自我修正:没有冷静,就没有真正的观察。对现代诗而言,更值得信赖的文学动机是诗始于观察。
从诗歌传统的角度讲,学会观察世界,对诗人而言,其实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文学能力。观察不仅意味着诗人姿态的调整,从沉溺的幻想状态,转入充满警醒的对周遭处境的生命反应;也意味着诗人必须开始掌握描述性的修辞方式,使用精确的语言来协调游移的生命观感。
在《诗歌替身学入门》中,我甚至想象过这样一种可能:诗始于洞察。换句话说,面对如此变化无常的现代世界,一个诗人只有努力锤炼他的洞察力,才能在混乱无序的时代情绪中把握到一种生命的从容。如果说诗还能有什么用,诗的无用之用就是帮我们获得一种这样的境界:通过诗歌语言独有的花序,将生命的豁达排列成一种经得起灵魂反复辨认的绚烂。
《冬天的捷径入门》像是要宣告这样一种可能:诗始于日常体验。或者说,这首诗的文学动机带有一种强烈的反诘色彩:它认同诗必须关注日常现实,但关注的方式必须是建立在强劲的生命体验之上的。“走向对岸”,表明了这首诗的写实性。它基于真实发生的事件。北方平原尽头的某处,一个人试图穿越冰封的小湖走到对岸。他必须冒险,因为冰封的程度在暖冬越来越频繁的情况下,已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凭常识来判断。所以,在本来的意义上,事情虽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但从文学表达的规约而言,它听起来依然几乎是一种寓言。而这首诗的意图,则基于这种寓言能发展出一种对称的隐喻指涉:在不太能确定结实程度的冰面上行走,和诗在语言的冰面上运行,是可以互换的。所以,写诗,最好意味着一个诗人有能力精确地去冒险。极端地说,诗的语言效果基本上取决于诗人没有冒过险。
诗和冒险的关联在现代诗的写作境遇里如此彰显,但我们依然不能轻易妄言:诗始于冒险。冒险,意味着对本原的弃离。但诗的本质是通过诗,我们能更丰富、更强大地返回本原。诗,体现的是生命的返回能力。好诗,多半都在某种程度返回了生命的梦境。好的诗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在更高的生命层次上返回了生命的童年经验。《镜子入门》展示的就是一种返回的意愿。通过镜子,我们又回到了明亮的生命的自我世界。在这个自我的世界里,学会观看世界,就是学会观看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联。对诗人而言,学会观看,是一种基于神秘的友谊的自我提醒。如果还要总结点什么的话,我愿意援引罗伯特·费罗斯特的话,并修改如下:“诗始于神秘的意义,终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