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梓
绰伦布库给我看挂在墙上的猎枪*
乌黑的枪管泛着冷色,磨得铮亮的柞木枪托有清晰的木纹
我有些恐惧于看到乌黑的枪口并避开它的指向
觉得那里面有我未知世界,一种凌厉的气息
仿佛森林里雾气在蔓延
绰伦布库笑着说,枪都要生锈了
他望向大山上的那一刻,我听见那有消失的马蹄和枪响
感觉到那曾有过的紧张的对峙和奔突
“现在定居了,走出大山了,这里都被保护起来了”
看得出他眼中除了感激,还有不舍,他摩挲着枪托
(那并没有落上灰尘的枪托)好像要擦亮旧时记忆
我能理解,他作为最后一代“住在树里的人”*
对山林的不舍,无异于让一只松鼠或狍子撇开森林的浓阴
走向平原的开阔地
他向我解释说,这样挺好的
孩子们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包括他的儿子
还有他的孙子们
*绰伦布库,鄂伦春男人名字,意思是像石头一样结实。
*住在树里的人,在古代历史对鄂伦春人的称呼。房子外面围 着桦树皮,兽皮,冬暖夏凉。
我们和绰伦布库去森林里看“梭罗子”
他说这就是五十年前他们族裔的家
难以置信!这么简陋、局促?
一个优秀的族裔难道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生存起居?繁衍生息?
——几根支撑出圆锥状空间的桦木
被桦树皮、兽皮包围起来的简陋居所
尽管绰伦布库一再提及它冬暖夏凉
我的内心还是一再地质疑
在“梭罗子”里,仿佛一下子回到远古的部落
野杜鹃鸟抛出绳索般的鸣叫
仿佛这不是在大兴安岭,不是在呼玛河畔
也不是在白银纳*
是在我印象里存留的山顶洞或是蓝田人旧址
沿古老的呼玛河上溯
一个族裔在狩猎,他们在和虎豹们较量
他们的马匹识得隐秘在林间的路途
他们的马要跑过狂风、暴雨要跑成闪电
要把最后的猎物带回家
放在篝火上烧烤,让日子冒出香气
想象如同拉长的橡皮筋弹回来的时候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离开
回到白银纳村,我还一直在倒时差
还在大山里打转——我好像落在那里什么东西
(那难道不是我们最初的家?)
我对这个族裔,对鄂伦春由衷地敬畏*
*梭罗子,五十年前鄂伦春人在深山居住、狩猎时,用桦树搭建的 圆锥形简易居所。
*白银纳,这里是指黑龙江省呼玛县白银纳乡白银纳村,是呼玛县 唯一的鄂伦春族聚居地。白银纳,鄂伦春语“富裕”的意思。
呼玛尔河、加占多拉玛鲁河、沙诺杭纳霍马鲁河
山洛杭纳霍马鲁河汇合成的呼玛河
因盛产珍稀的冷水鱼而著称,大马哈鱼、细鳞鱼
“梦幻中的神鱼”——哲罗鱼的呼玛河
放木排的呼玛河
划独木舟的呼玛河,少女洗澡的呼玛河
把浪花翻腾成水鸟的呼玛河
——流进黑龙江的呼玛河
驯鹿跑来喝水,和水中的另一个自己亲吻的呼玛河
每天要被太阳横跨过去的呼玛河
像一根透明的琴弦的呼玛河
洗涤这越来越透明、一枚银币般的地址的呼玛河
像云朵反复擦拭着月亮
呼玛河。它从来不为它自己流淌。它在流逝中获得
众多的饥渴的嘴唇来啜饮,众多灵魂来弯下双膝
六月的森林,所有的雨水都被托付
透明的物种只在暗处,如恢复过来的记忆
在苔藓的油漆刷过之后,它们攀登着树木根基的马路
它们也让倒木重新捡拾起信心
接受大森林的天籁重新抚摸
我和绰伦布库一边走,一边用桦树枝拨弄着落叶
目光一次次落在快要变成腐殖质的枝条上
雨后森林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安静
这来自细小声音带来的安静
在小兽们足底,在它们踏过尚未腐烂的落叶上
有一种飞鸟叫的声音像抛下透明的绳索
当我们拎着一篮子榛蘑(里面还有几个猴头菇)
走出森林时,我深深地感动于这来自森林的神奇和馈赠
——我不知道这大山里
有多少安静地等待着我的
湿漉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