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舒云回到阔别已久的虞城是在江南杨梅上市的季节,车窗外的街边是一排排的杨梅摊和东张西望的梅农,红的、紫的杨梅在筐子里鲜艳欲滴。岁月改变了许多东西,这个县城已经面目全非,对她来说,现在,这里是别人的城市。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那个叫王树林的老男人,现在是否已经站在破旧的平房屋檐下,向着村口的马路张望。她给他写过一封信,告诉过他回来的确切日期。这个两眼浑浊头发稀稀拉拉的老男人,是她与这个地方唯一的联系。她该称呼他什么?老公。是的,他们还没有离婚。一年前,他托人给她写了一封信,说在整修屋顶的时候,在一根横梁里发现了一个塑料包,他们的结婚证找到了,里面夹着四块五毛钱,还有一封信。他在信里说,现在,他们可以离婚了,拖了她一生,他很抱歉。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当初居然忘了是把它们塞在横梁里了,她年轻时的人生很匆忙,许多事情都忘记了。那封塞在横梁里的信他也给她寄过来了,算是物归原主。信是马哲民写给她的。
亲爱的舒云:
昨日在河边等你,你没来,天下雨了,我被雨淋湿,今天感冒了,头疼得厉害。我这几日天天想你。我知道你有爱人,我也有爱人。可是,你的爱人你不爱,我的爱人我也不爱,至少,见了你以后我就不爱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来,但我知道,要让你做出决定很难。马爱红还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几天你没来上班,每次看见你的办公桌,我的心空落落的,还有,财务上的许多账要结了,你不来上班,财务上的事情就瘫掉了……
“至少,见了你以后我就不爱了”,看来她确实是个第三者。“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她当初问过马哲民,他的两手准备是什么,马哲民说,最好维持现状,大家不要离婚,离了婚,他会失去很多。三十多年前的马哲民,是白马湖乡针织厂的厂长,那是一家乡镇企业,他的岳父,是白马湖乡的副乡长。看来,他要的是和她保持一段地下情。马哲民的字很有特点,就像是用一根根柴禾搭起来的,一封信就是一堆堆横七竖八的柴禾。马舒云拿出打火机,将那一堆柴禾点燃,火苗蹿上来,烫疼了她的手,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她无法确定这封信王树林有没有让别人读给他听过,他当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她希望岁月会磨蚀掉那些不愉快,当往事变成记忆,一切都会淡然。
她是带着两个儿子回虞城的,儿子们不情愿来。他们也搞不懂母亲为什么突然要回乡下。
乡下有什么好去的,给那个乡下老头寄些钱就行了。老大马朴说。
就是。老二马素应和。
老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乡下老头可是你的亲爹,我不去没关系,你可一定要去。马朴说。
啪!她沉着个脸,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们让我挤火车?她说。于是两个儿子只好一同回来,两人轮流驾车。
儿子们称呼王树林为乡下老头,自打她把他们带到上海,他们都一直这么叫,不知是不是为了和这个丑陋的乡下男人划清界限。他是你们的爹。她说,你们就不能叫他一声爹?
你以前不是不反对吗?儿子们说。
两个孙子倒是吵着要来,但他们要上学。孙子都在读小学,会唠三叨四地教训父母了。他们吵着要到乡下吃杨梅。
让田鼠给我们买杨梅,我们可以给他钱,我们不白吃他的。孙子们说。他们更过分,叫王树林田鼠。开始的时候是背着她偷偷地叫,后来就明目张胆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吧。两个孙子相差一岁。小的时候,他们听说乡下还有个爷爷,都很向往,天天缠着她让讲爷爷的事。后来,王树林在她的批准下,带着年糕片,番薯干,还有一篮子杨梅来上海看孙子,当他出现在孙子面前时,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孩子都躲到了自己妈妈的身后。
他怎么长得像只老鼠。小孙子说。
是田鼠。大孙子说。
王树林把杨梅拎到孙子们面前,脸上开了花,说,吃,吃。
脏。孙子们躲在妈妈身后不出来。
我没碰过的。王树林讨好地说。
你出去,不许你来我家。小孙子突然喊了起来。
王树林的脸色僵住了,然后黯然地站了起来,驼着背畏畏缩缩地后退,一直退到门口。此时的马舒云倒是希望孩子的父母能站出来训斥一下自己的孩子,但他们没有吱声。
你今晚住在这儿吧。马舒云说。
我,我去挤火车站吧。王树林说。
车在舜泉宾馆停下,在路上儿子们已经商量好了,就住旅馆,不想住在王树林那里。他们说,不想给王树林添麻烦。
好吧,随你们,不过我还是住王树林那里。她说。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她知道,儿子和孙子对王树林的冷漠和疏远,其实都是受了她的影响。我还是住在自己家里。她纠正说。
自己家?马朴问,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吗?我在那里住了十来年。
你是女的,他是男的。马素说,不方便吧,别人要说闲话的。
我和他是夫妻,有问题吗?
没有。马素说。
离开舜泉宾馆,车子便驶入了下乡的公路,马朴叫了辆出租车在前面带路,马素开着车跟在出租车后面。她依稀记得这条路,二十多年前,马哲民曾一次次地偷偷带着她离开那个叫白马湖村的小村庄,开始时他骑自行车在后山树林里等她,后来开摩托车,再后来开着轿车。每一次地离开,都让她心花怒放,义无反顾。车窗外满眼都是绿色,无边的庄稼和丘陵不断地后移,眼前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水,白马湖!不远处的高地上,几间老房子颓丧地立着,一面斑驳的墙体上,大块的石灰已经掉落,露出几个曾经被覆盖的鲜红的仿宋体大字:农业学大寨。
你娶我吧。马舒云把王树林拦在了竹林边的小路上,她裤腿挽得高高的,小腿沾满泥巴,她刚从水田里拔出脚来。小竹林长在稻田边,稀稀拉拉的几株竹子遮出一片阴凉,是社员们乘凉休息的地方。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脚板子踩在泥地上,暖融融的。春耕时节,社员们都在明晃晃的水田里插秧。
不不不,不敢。王树林显然是吓坏了。
我怀孕了。马舒云说。
不,不,不是我干的。王树林想跑,被马舒云一把抓住。
不答应,我就死。她说。
不,不,不,孩子是谁的,你就嫁谁。王树林一个劲地想挣脱。
你得救我。马舒云说。
王树林,你怎么又偷懒了,快点,把稻秧挑过来。远处生产队长冲着王树林喊。
队长叫我了。王树林挑起稻秧说。
你敢把我的事情说出去,我就死。马舒云说。王树林落荒而逃,边逃边回头看她,然后“扑通”摔进了田沟里。
知青们都住在高地上的一排老房子里,这排老房子以前是地主的仓库,老地主被枪毙后这些房子收归生产队所有,成了生产队的仓库,知青来了后就成了知青们的宿舍。晚上,马舒云走下高地,她还得去找王树林,她现在走投无路了。远处稻田里传来青蛙热情的鼓噪声,几只虫子追咬着她,她愤怒地用手驱赶,洁白的月光铺在地上,像是在大地上洒了一层盐。低矮的平房一堆堆地趴着。她站在一间最破的屋子前犹豫了,她知道,如果她敲开了这间屋子的门,她的人生就将在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里度过,没有温暖,没有希望。她感到了阵阵悲凉,不觉泪流满面。她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来决定敲门,或者离开。她把白马湖大队的所有男人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确认,现在唯一会收留她的只有这个男人了。她抬起手,敲门。
如果你答应跟我结婚,我今晚就跟你睡。她说。
王树林“噌”地跑出屋外。他显然又被吓坏了。她跑出去,把他拉回屋里,关上门。
你不跟我结婚,我就去跳白马湖。她说。
我想跟马淑凤结婚。王树林说。马淑凤是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实,黑黝黝的,力气大,能干活,会养猪,王树林喜欢。王树林对自己的老爹表过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争取胜利,娶到淑凤。
她同意了吗?
没,她爹要的彩礼太高了,两百块钱,还要给她哥买一辆自行车,到哪儿买自行车去?再说也没钱。
我同意了,我不要彩礼。她说。马淑凤有我长得好看吗?
从王树林家出来,马舒云就去路边等刘建华,在从知青宿舍出来前,她看见刘建华去大队革委会主任家了。现在,刘建华的身份已经明确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女婿,不对,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婿。白马湖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就要调到白马湖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刘建华将接任白马湖大队的革委会主任,他的岳父许诺,用不了两年,将推荐他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舒云,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会当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还会当上公社书记,到那时,我就想办法和那个女人离婚,你就可以当上公社书记的夫人了。那个夜晚,坐在在白马湖的河埠头,刘建华对马舒云说。她把他叫了出来,原本是想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她吃惊地看着他,仿佛眼前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很奇怪自己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后来她想明白了,是不值得。湖面吹来阵阵大风,粼粼的波纹将湖中的月亮扯得支离破碎,她感到有些冷。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很痛苦。刘建华说。
我不痛苦。她说。
这是他们的交换条件,也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幸福必须付出代价。他说。
那好吧,我会慢慢等。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她在那次约会说的最后一句话。
远处,一个人影晃了过来,她看出是刘建华来了,她走到了路中间。人影停了一会儿,疾步向她走来。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们暂时不要见面吗?我马上要结婚了,影响多不好。刘建华说
我也要结婚了。
啊?和谁?
王树林。她说。
你,你在开玩笑?
真的。你可以结婚,我不可以吗?
你疯啦,找这么个又丑又穷,被人看不起的烂泥一样的男人结婚。刘建华跳了起来。
我就是要找这样的男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更丑更烂的男人,我就再换一个,你管不着。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等我当上公社书记就离婚,那时你就是风风光光的公社书记的夫人了。
亏你说得出来。她一字一句地说。
刘建华愣在了那里,月亮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顺便跟你说一声,我怀孕了,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刘建华吃惊地说。
凭什么?
我是他爹。
我告诉你,你的儿子,将会称呼那个又丑又穷的男人为爹,那个男人被人看不起,你的儿子也会被人看不起,那个男人还会把你的儿子培养成一个粗俗,没有文化,没有教养的农民,然后给他娶一个粗俗,没有文化,没有教养的老婆,做一辈子的农民。她恶狠狠地边走边说,留下刘建华在那儿发呆。
她比刘建华早一个月结婚,这是她对王树林的唯一要求。她的婚礼很草率,她自己把行李搬进了王树林的家,然后请几个知青朋友吃了顿饭,那几个知青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气氛很沉涩。她的亲人没有一个来参加她的婚礼,她也没有告诉他们她结婚的消息。
我怀孕了,你别碰我。新婚之夜,她对新郎说。新郎在衣服上揩揩手,等待着她的下一句吩咐。
那个白马湖针织厂的旧厂址还在,现在成了一个养猪场。旁边的镇政府已经人去楼空,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锁着,围墙上,一行“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的红色标语还在。
马舒云按下车窗门,回头望,她记得当初她的办公室就在河边那间平房里,没事的时候,她总喜欢站在窗口望,那时的河水很清,水底摇曳着柔曼的水草。办公室里蚊子很多,咬得她腿上手上全是红块,夏天她都不敢穿裙子。有一次她正在小腿上使劲挠,被马哲民进来看见了。马哲民后来送了她一瓶花露水。过了两天,马哲民把自己的办公室调给了她。
我还是喜欢你这间办公室,视野开阔。马哲民说。
那时候白马湖针织厂刚刚起步,马哲民经常整宿整宿的待在厂里不回家,研究各种产品的式样,琢磨着怎样去信用社搞点贷款,想着怎样搞关系让上海杭州的大商场卖厂里的产品。但马舒云看出来了,马哲民这是故意把自己搞得很忙。他是不想回家。
马舒云,你信不信我,我一定能把这个厂办起来,我一定不会让马爱红看不起我。有一次,马哲民说。
我相信。马舒云说。
马哲民看看她。
是的,我相信。马舒云说。
我也相信。马哲民说。马舒云看见马哲民眼眶里有些湿润。后来马舒云想,她和马哲民关系的改变,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马哲民想从乡信用社搞贷款,他没有让马副乡长给信用社主任打招呼,马哲民对马舒云说,离了他,地球照样转,我靠我自己。马哲民请信用社几个领导在县城招待所吃饭,马舒云陪同。信用社主任是个胖子,满脸油腻腻的,马舒云走过去向他敬酒,他站起来,端着酒杯,左手却放在了马舒云的腰上。马舒云笑眯眯地和他碰了杯,喝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马会计酒量不错,马厂长,要不这样,款,我贷给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信用社主任说。
什么条件。马哲民问。
马会计喝一杯,我贷给你一千。信用社主任摇摇手里的一瓶女儿红说。
那不行,刘主任,要不这样,我来,我喝两杯,你给贷一千。马哲民说。
你不行。刘主任说。
刘主任说话算话?马舒云笑了笑,问。
君子一言。
好,一千。马舒云端起酒杯干了一杯,又往杯子里倒酒,两千。
那天,马舒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记得马哲民在一边不停地劝她,舒云,够了,够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了,两个儿子一左一右,靠在床上看着她。儿子们告诉她,是一个叔叔把她背回来的,叔叔在家里待了很久,看着妈妈一直熟睡,才走了。临走,叔叔告诉他们,妈妈喝醉了,让他们好好照顾妈妈。
后来,他们厂从信用社拿到了一万一千块贷款。
这个白马湖针织厂,有着马舒云的甜蜜时光,她记不起有多少次,自己和马哲民两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亲密一下,接个吻,搂抱一下,或者一个爱抚。他们就像两个贪吃的小孩一样偷吃零食。他们还经常找借口加班,就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她知道这是背叛,她背叛了王树林,这个丑陋的男人,但她心甘情愿。
那时候,王树林还在牢里服刑,马舒云曾经带着王朴和王素(那时候两个孩子还没改姓马)去看过他。马哲民搞了辆车,把他们送到了监狱。王树林没想到马舒云会来看他,受宠若惊,说,舒云,你放心,等我出去了,一定好好待你,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马舒云原本想王树林会主动提出和自己离婚,毕竟两人原本就不般配,没想到王树林却想和她白头偕老。马舒云哭笑不得。
两个孩子趴在窗台上,小眼睛望着里面这个穿着囚服的男人,有些惊恐。
别怕。马舒云把两个孩子搂了过来,说,这是你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把头埋进了马舒云的怀里,不敢叫爸爸。
你放心,孩子我会照顾好的。马舒云说。
白马湖大队的所有人都认为,马舒云不过是借王树林的名分生孩子,过不了一年,他们就会离婚。不过他们认为王树林还是值得的,因为王树林这个穷光蛋原本这辈子根本睡不上女人,现在,他至少睡上女人了,还是个城里来的漂亮女人,这是前世修来的艳福。所以,他们问王树林,老鼠精,城里女人味道怎么样啊?王树林呵呵地笑。
回到家,王树林对马舒云说,马舒云,他们问我城里女人味道怎么样。
流氓!滚!马舒云骂道。
马舒云对王树林的改造可谓艰苦卓绝。王树林是个很不讲卫生的人,他习惯用手指甲剔牙,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剔完了他会用牙齿咬指甲,把剔下来的渣子和牙屎吃进嘴里。马舒云见了,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你再用指甲剔牙我打断你的手。几次制止无效后,马舒云拿了根竹棍放在饭桌上。王树林不以为意,吃完饭,往门槛上一坐,又剔起了牙。刚把手指伸进嘴里,一根竹棍就打下来了,正好打在手关节上。
哎哟,你怎么打人哪。王树林叫到。
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马舒云说。
有什么啊,都是自己嘴里的东西。王树林说。
见那根棍子朝自己脑袋砸下来了,王树林连忙用手挡,说,行,行,我不剔了,不过你得让我睡床上。
你轻点,让别人听见了当笑话讲。马舒云关上门。
听见就听见,反正是事实,别人还以为我有多大的艳福呢,哪知道我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王树林说。
你这么臭,睡床上想熏死我啊。
那我洗干净总可以吧。
你洗得干净吗?
尽量,我的脚天生就臭。王树林说完,走到屋角的竹扫帚跟前蹲下,从扫帚扎里挑了一根细竹梢折下,捅进了嘴里。马舒云看得目瞪口呆。
王树林在结婚前是不太爱洗澡的,夏天会去河里泡泡,那是图个凉快,天凉时半年都洗不了一次澡,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油盐味,加上爱放屁,时不时肆无忌惮地“噗——”地来一曲,抑扬顿挫,马舒云见了他皱了眉头就避开。新婚之夜王树林想上床,马舒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味,加上妊娠反应,她吐了,就不许王树林上床,让王树林睡门板,这一睡,就是一个月。其实结婚前一晚,王树林是洗过澡的,只是积重难返,没洗干净。这个晚上王树林为了获得睡在床上的资格,特意从白马湖里挑了好几桶水,冲了一次又一次。又把那双臭脚在水里泡了半个钟头,然后走到床边,对马舒云说,你闻闻,没味了。
马舒云伸鼻子过去,闻了闻,说,脚上还有味。王树林拿了洗衣用的板刷,就着水在脚上刷了又刷,然后把脚伸到床边,看着马舒云。
上来吧。马舒云说。我身子不方便,别碰我。
王树林屁颠屁颠地上了床。一头睡?他小心地问。马舒云没理他,他在马舒云身边躺下,一动不动。他现在和她睡在了同一张床上,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希望就在眼前了的,但不能急于求成。他想无论如何也得和马舒云睡上一觉,否则,等孩子生下来,马舒云和他离了婚,他连碰都没碰过她,他就成了冤大头了,不管怎样,他也要做个睡过女人的男人,老了,就没有人说他是个老光棍了。
阿嚏,他打了个喷嚏。经过刚才那番折腾,王树林感冒了。快下床,别传染给我,我怀着孕呢。马舒云警惕地说。说着,一脚把王树林蹬下了床。
在白马湖大队,王树林不是个勤快的人,干活磨洋工,常被队长骂,他也无所谓。但自从娶了马舒云,他变勤快了,生产队挖水渠挑河泥的活他抢着去干,因为工分高。当爹了,总不能让娘俩饿肚子。他说。这孩子是你的吗?有人挖苦他。他不在意,说,我老婆生的就是我的。
他对马舒云也不错,马舒云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家务活他全包了。马舒云嫌他洗的衣服不干净,他就拿出去再洗一遍,邻居们经常半夜三更听到他刷衣服的声音。他怕马舒云营养跟不上,就跑到山上去掏鸟蛋,有一次不小心招惹了马蜂,让马蜂给蜇了,尖嘴猴腮的脸变成了个冬瓜,回家抹了些酱油,又去山上找蘑菇。马舒云有一段时间还赏脸吃过他做的饭菜,但有一次,王树林在生产队挑粪的时候,舀粪的勺子从勺柄上脱落了,他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伸手从粪缸里捞起了勺子,按在了勺柄上,然后去附近的池塘里洗了洗手。这一幕恰好被马舒云看见了,她没想到自己每天吃的饭菜是由这双手做的,感觉胃里有东西往上涌。她回到家里,毫不可惜地将家里的剩菜剩饭全部倒掉了。从此她再也没吃过王树林做的饭菜。
几个月后马舒云生产了,生了个儿子,马舒云给儿子取名王朴。王树林挺高兴,收工后就抱着儿子到处走,跟狗似的不停地在王朴身上嗅来嗅去。
别弄脏我儿子。马舒云在屋子里厉声叫嚣。
王树林高兴的时候喜欢喝口酒,他喝的是自己酿的老白酒。每年生产队分的糯米,他都用来酿酒。这天王树林在稻田边的水沟里抓了一尾鲫鱼,还有几条泥鳅,中午他让马舒云烧了,然后招呼着马舒云一块儿喝点儿。马舒云经不住王树林的劝,就陪着王树林一起喝。这酒不错吧,再来点儿,喝不醉的。王树林给马舒云倒酒。这老白酒入口不错,却后劲足。马舒云喝了不少,不知不觉就醉了,她睡着了。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感觉身上不对劲,一摸,知道自己着了王树林的道了。她发现自己没有伤心,也没有生气。她一直是个接受事实的人,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她迟早必须对王树林有一个交代,她想象过这一天到来时的恐怖情景,只是没有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来。她有些鄙夷和可怜王树林。
也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想
闯了祸的王树林整整一个下午不见人影,天快黑时,马舒云发现门外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缩头缩脑地向屋里张望。
回来啦?吃饭吧。马舒云说。
吃饭,吃,吃饭。王树林走进屋子,眼睛不安地望着马舒云,说。
王树林现在在山上守寺庙,寺庙是一个建筑老板捐资建造的,老板发家后,他的儿子在曹娥江游泳时淹死了,他的老婆生乳腺癌死了。有高人指点他:你有罪,修座庙吧。庙修好了,老板找到王树林,说,你替我去守着,每天上炷香,点点蜡烛。于是王树林一个人住到山上去了。为了她的回来,王树林下了山。
他们到达时王树林已经炒好了菜摆在桌子上。看来他们不得不吃这顿饭了。两个儿子基本没动筷子,他们是嫌王树林脏。马朴对着筷子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跑到自来水龙头下把筷子洗了洗。屋子显然刚翻新过,墙壁很白,椽子都是新的杉木。
家里为什么不装个电话?马素问。
没人给我打电话。王树林说。
你们叫爹了没有。她忽然问。
爹。儿子们含含糊糊地从嘴里吐出这个字。
没关系,来了就好。王树林笑呵呵地说。你们吃,吃。
来之前,我们吃过了。马素说。
哦。王树林显然有些失望。
为了不让王树林难堪,马舒云尽量地吃了一点。
你知道吗?刘建华被抓起来了。王树林说,王树林瞟了一眼马朴。据说他贪污受贿三千多万,他的老婆儿子帮着他受贿,也被抓进去了,一家人在牢里团聚了。
哦,他不是退休了吗?马舒云淡淡地说。
被建设局一个局长的受贿案牵出来的,听村里人说他在位时在国都大酒店有一个包房,每天都有老板给他安排女人,跟皇帝三宫六院似的。
刘建华是这个小城的前任市委书记,正如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他后来真的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乡党委书记,直至这个小城的一把手。只是他没有记得对马舒云的承诺,甚至没有来看望一次自己的儿子,仿佛马舒云这个人和他毫无瓜葛。他的家还在白马湖大队时,马舒云经常叫上王树林故意抱着王朴经过他家的门口,嘴里喊着:王朴,王朴,叫爸爸,你爸爸叫王树林。刘建华从来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刘建华后来把家安在了县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马舒云知道自己被彻底抛弃了,以一种冷漠和无视的方式,那种深入骨髓的凄凉和绝望浸淫了她的全身。她发现自己嫁给王树林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她嫁给什么样的人人家压根无所谓。她向着一个痛恨的人影狠狠地揍出一拳,却打在了空气里,还摔了个嘴啃泥。
所有对刘建华的痛恨都转化为对王树林的厌恶,现在,这是个多余的人,马舒云懒得再理睬王树林。马舒云承认自己一直看不起王树林,这种轻视在她的言行举止里表现出来,都传输给了儿子们。从小,两个儿子在她嘴里听到的总是这样的话: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哪,跟你爹似的一身臭味;你真懒惰,跟你爹似的,怎么一点不像我;做人要上进,不要像你爹那样被人看不起;你可别像你爹那样,喜欢贪小便宜……总之,爹是什么?爹是肮脏、懒惰、烂泥糊不上墙、贪小……而王树林,也确实没那么争气,耳濡目染,他的形象在儿子眼里一落千丈。
因为王树林在村里被人看不起,所以他的两个儿子也被小孩们看不起,经常被人欺负。在马朴马素的记忆里,每次孩子们玩游戏时,他们被分派的都是反动派的角色,被抓住了要挨一顿痛打。后来他们渐渐明白了,他们的这种待遇源于他们的父亲,于是他们就有些看不起甚至恨自己的父亲。
妈,你怎么会嫁给爹这种人。王朴有一次忍不住问马舒云。
马舒云叹一口气,说,唉,别提了,没想明白,让你爹这只癞皮狗给啃了。
老年的王树林白发苍苍,倒有了一种慈眉善目之相。他从木橱里拿出一个罐子,对马舒云说,自己摘自己炒的茶叶,喝了消食,你拿去喝吧。边说边给马舒云泡了杯,炒茶的铁锅我洗了三遍,炒茶前我用肥皂打了手,干净,本来想给你寄去的,怕你嫌脏不要。
茶叶碧绿晶莹,在水里飘了几下,浮上水面,一股清香散开来。马舒云喝了一口。好茶。她说。她知道王树林炒得一手好茶,以前,每年的清明前后,王树林都会被人家请去炒茶。她们自家也有茶山,她喝的茶叶,都是她自己炒的,尽管炒的不好,但她还是不想喝王树林炒的茶,嫌他不卫生,手没洗干净,炒着炒着,就擤鼻涕。
你们想喝自己泡。王树林对两个儿子说。
我们不渴,我们不渴。儿子们说。屋子长期不住人,有一股霉味儿,两个儿子待不住,到外面抽烟去了。
其实一切都是因果报应。王树林说。话题又回到刘建华。
不提他了好吧。马舒云说。岁月是一条淘沙的河流,它会淘走许多东西,所有棱角分明的恩怨情仇,都会被冲刷得光滑圆润,直至成为沙土,沉淀进时间的河里,模糊一片。而那个叫刘建华的男人,已经成为马舒云人生中一粒若有若无的沙子,她不想仔细看,就看不见。
好吧。王树林说。
此次回虞城,除了王树林,马舒云哪个熟人都不想见,甚至不想提,包括刘建华,包括马哲民。她想起在她离开虞城的好多年里,每到杨梅时节,马哲民都会托人给她带来几筐杨梅。也许马哲民是想告诉她:我还记得你。她拒绝对他的善意做出任何回应,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树林,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你娶的是马淑凤,你的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你会和村子里其他农民一样,有自己的家,种一块地,去打打工,儿子孙子都在身边…‥马舒云说。马舒云重新看待了她和王树林之间的婚姻,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给了王树林一个婚姻,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走投无路,做出了那个荒唐而冲动的决定,王树林就是一条光棍,老死了都没有人知道的光棍,就像村里那个聋子阿三那样,大冬天冻死在茅草屋里都没人知晓,直到臭出来才被人发现,由村里收了尸。
王树林好久没声音,过了一会儿,说,舒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男人,他的老婆有一天离他而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对老婆这么好,老婆还要离开他。他去找大师,大师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前世。她的前世是个快饿死的乞丐,她眼睁睁地看着路人,乞求路人给她一点吃的,这时,一个男人正好路过,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烧饼,他看见女乞丐可怜,想把烧饼递给她,可他又舍不得,就掰了半块给她。这个女乞丐后来还是饿死了。那个女人之所以没有把她全部的人生给那个男人,是因为前世那个男人只给了她半块烧饼。大师说。
你听来的吧?
嗯,庙里来过的师傅讲给我听的,我也讲不好,大概就是这样的。我想,其实我就是那个男人,你就是那个女乞丐。一切都是前世的因果。
马舒云想,看来庙里的师傅也上网,这不是网上的段子么。
庙里还来过一个大师,他说我这辈子有牢狱之灾。王树林说。
老二王素是马舒云一不留神的产物,因为王素经常生病,马舒云家的经济有些困难,一家人吃饭干的少稀的多,喝得最多的是玉米糊。马舒云烧开一大锅的水,一只手往窝里撒玉米粉,一只手拿筷子搅拌,稀稀拉拉的一锅,等个半个钟头,玉米糊发涨了,就黏稠了,吃起来结实,可是容易消化,没多久肚子就饿了。马舒云在地里干活时,常常饿得眼冒金星,冒虚汗,两腿像踩在棉花上,浑身的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她就想念上海的老家,真想狠狠心扔下两个儿子回城,但看看两个面黄肌瘦的儿子,又不忍心。
你一个男人有个屁用,连儿子都养不起。马舒云经常这样骂王树林。
有一天晚上,马舒云在床上辗转反侧。王树林说,你烧饼似的翻来翻去,让不让我睡了。
我想烧饼。马舒云说,你有吗?
我也想,王树林说,我不能让你饿着。
第二天,王树林天还没亮就起床了,马舒云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吱”的一声响,又“吱”的一声响。到了八点多钟王树林才回来,手里拿着四个用报纸包着的包子,递给马舒云,又从口袋里掏出三块两毛钱,得意地拍在马舒云手里。
你哪来的钱。马舒云吃惊地问。
知道我这么早干嘛去了吗?我去白马湖捉鱼去了,大清早的鱼呆头呆脑的,好捉,我捉了好几条鱼去集市卖,得了三块多钱,顺便给你们买了几个包子。王树林说。
马舒云将信将疑。但她也实在想不出王树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赚钱的途径,去人家屋里偷,他没那胆,再说凌晨时分去偷,时间不对。马舒云收下了包子和那钱,她现在确实需要这些钱来改善生活。后来王树林经常天还黑着就起床去白马湖捉鱼,每次都能给马舒云几块钱。有一天,马舒云刚起床,同村的阿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马舒云说,舒云,不好了,你家王树林偷上岙村鱼塘里的鱼,被上岙人抓住了,你快去看看。马舒云赶到上岙村村委会,只见那个不争气的王树林被捆在村委会外面的树上,见了马舒云,沮丧地低下了头。王树林一大早捉鱼去卖是真的,但鱼不是白马湖里抓的,是鱼塘里偷的。
马舒云求上岙村的人不要把王树林送派出所,上岙村的人同意,但有一条件,必须把以前偷鱼卖的钱交出来。
按他的交代,他从上个月开始偷鱼,就算他每天卖三块钱,一共三十四天,算一百零二块吧。那个显然是村长的人说。
哪有那么多,我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啊。马舒云说。马舒云平时为人比较清高,不太爱搭理人,跟王树林的亲戚们关系不是很好,村里也没什么朋友。她不知道该向谁去借钱。
不要还钱,我宁可去坐牢。那边王树林喊了起来。
马舒云借不到钱,王树林被送到派出所去了,看在马舒云苦苦哀求的份上,上岙村报上去的损失不多,王树林被行政拘留。
马舒云觉得丢人现眼,她躲在家里好几天不敢出门。村里人对马舒云印象不是很好,于是谣言四起,都说是马舒云指使王树林去偷的,就王树林那胆,打死他他也不敢去偷鱼。马舒云成了教唆犯,她那个气啊,又没处去说,她没朋友。
王树林行政拘留是十五天,但十五天到期,他没回来,马舒云去派出所问,派出所的人说,你老公改造态度不好,和人打架,还得在里面待几天。马舒云想这个王树林,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在派出所和人打架,老天怎么会派给她这么个男人,早知如此,就不该结婚,大不了未婚生子被人看不起。
王树林回家那天居然心情很好,哼着一首很难听的小调进的屋。马舒云白了他一眼,没理他。王树林看看他,小心地递给她一卷东西。
钱,你数数,二十五块。他轻声说。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又去偷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啊。马舒云抖着手里的钱说。
挣的,挣……挣的。他说。我在山塘里劳动,砸石头,抬石头,每天可以拿一块血汗钱。他说。
我……我……我本来想多挣点,想在里面多待几天,他们不让我呆了,他们把我的行李扔了出来,两个民警架着我,把我也扔了出来。王树林看着马舒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我故意和人打架,他们只让我多待十天,二十五块,我一个子没花。他说。
累吗?马舒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过了好久,问。
累,每天累得跟死狗似的,早上起不来,粘在床上了。见马舒云脸色好看了些,王树林松了一口气,话也多了起来。
我还想再进去。王树林说。这句话马舒云没放心上。哪知王树林这个想法是真的,以后几天,他三天两头地带东西回家,有时是几条鱼,有时是一堆废铁,有一回他居然背回来一蛇皮袋的黄瓜,都是偷来的,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带进家门。王树林成了一个有名的贼,村里人都骂马舒云,不知道管束自己的老公,纵容老公偷东西,以前的王树林可是老实人。王树林真倒霉,讨了这么个老婆。马舒云比窦娥还冤。
每一次王树林偷东西回来,马舒云都骂他,你还要不要脸啊?坐牢很光荣吗?脸都让你丢尽了。
能挣钱哩。王树林说。
马舒云把王树林偷来的东西扔出屋。王树林不再把东西带回家了,她以为王树林悬崖勒马就此收手了。
一天,几个公安敲开了马舒云家的门。王树林如愿以偿,终于又被抓走了。不过这次他没有回到他想去的地方,他成了一个惯犯,被判了一年徒刑。警察在她家屋后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王树林偷的东西。他把偷来的东西都藏在了这儿。
马舒云再次在村里人面前丢人现眼。她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地里的农活没人干。
一九八四年夏天,马哲民走进了马舒云的生活。那时候白马湖村的知青大都已经回城,马舒云因为已经结婚,舍不得扔下孩子,所以她没有回上海。她觉得命运把玩笑开大了,不但扔给她王树林这个怪物,还打算把她变成一个农民。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这小平房里,房子是新翻过的,已经不漏雨了,风也进不来。一天,马哲民敲开了马舒云家的门。
你家真难找,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儿。
你有事吗?开门的是马舒云。
我叫马哲民,我要办一个针织厂,请你去当会计。马哲云说。
为什么是我?
你知道,农村里有文化的不多,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你来不来?
来。
你老公呢?马哲民向屋子里望了望问。
坐牢去了。
哦。明天你来吧,厂子在乡镇府旁边。
好的。马舒云想,看来得把孩子放到村幼儿园去了。马舒云不喜欢村里那个幼儿园,老师没文化,什么都不教,放任孩子跑来跑去,马舒云觉得还是自己教孩子比较放心。现在,她不得不送儿子去村幼儿园了。
在马舒云渐行渐远的记忆里,那是个晴朗的早晨,空气中飘扬着晨蝉的鸣叫,屋后山上的松树散发着松脂的香味,晨风吹过小院,槐树摇曳。马哲民站在她的面前,他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衣,下摆系进皮带里,显得干练利落,他的牙齿很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树林那一嘴令她作呕的大黄牙。这是个斯斯文文的男人。
进来喝口水吧。她说。
不了。他冲她笑了笑,骑上自行车走了。马舒云发了一会儿愣。
马舒云到白马湖针织厂报到,在乡镇府旁边找到了几间平房,然后他看见马哲民走出了平房。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马哲民说,你是我们厂的第一个职工。马哲民把她迎进了平房,指了指一张很小的桌子,说,这是你的办公桌。这张桌子显然是学校的课桌。他掏出一叠钱交给马舒云,说,别弄丢了,这是我们的全部资金。马舒云数了数,正好三百块。
这就是你说的针织厂?马舒云回过神来了,问。她瞅瞅马哲民,不像个骗子。
对,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肯留下来跟我干的,其他人看了一眼就走了。马哲民说。多年后马舒云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留下来,她认为这是她的宿命,马哲民是一个和王树林完全不同的男人,王树林的世界肮脏、丑陋、猥琐,而马哲民让她看到了生活阳光、美好的一面,她被吸引住了。
马哲民显然是个考虑问题很细心的人,在针织厂开办之初最艰难的日子里,不管厂里资金多么困难,他每个月都按时给马舒云发工资,这让马舒云感到很温暖。王树林坐牢去了,那几亩承包地都让别人去种了,马舒云一家全靠这几块工资度日。
马哲民思维超前,那时候大家穿的都是大裤衩,农村里称为牛头裤,马哲民却提出生产三角裤,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一条样裤,亲自当设计师,设计并生产出了一批三角裤,还有胸罩,发给女职工,让她们去试穿。然后把意见反馈给他。结果女职工和她们的老公都骂他流氓。马舒云带回去穿了,第二天,马哲民来到她跟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谈一谈产品的设计问题。
马舒云笑了,说,跟你老婆去谈不就行了。
她也骂我是流氓。马哲民说。
流氓。马舒云笑骂。
感觉怎么样啊?三角裤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马哲民见她没生气,就整理出严肃的表情继续问。
你对女人很了解啊,穿着挺舒适的。马舒云说。
尺寸会不会太大了,改小一些是不是好看些?马哲民问。
嗯,改小些会更女人味一些。马舒云说。
布料也太厚了,薄一些,紧身一些,女人们会更喜欢。
你们男人们会更喜欢吧?
胸罩太大,干嘛整个都包起来啊,又不是包粽子。马舒云又说。
嗯,露一点好。马哲民若有所思地说。马哲民看看马舒云,不怀好意地笑了,问,你今天穿了吗?
穿了,怎么啦?想实地考察一下?马舒云笑着瞄了他一眼。
你愿意的话……
两人的话越来越暧昧,越来越挑逗,都想试探对方,想拿捏住分寸,又禁不住诱惑,不敢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得寸进尺,欲罢不能,平静的湖面被扔了几块小石子,顿时波光粼粼,春光摇曳,马舒云在春光里心驰神摇。
以后的日子,许多事情顺理成章。马哲民总会找到合理的借口,送马舒云礼物,马舒云心安理得地收下,她知道收下礼物意味着什么,她的内心告诉她,她乐意收下这些礼物,她没有感到愧疚,为了那个还待在牢房里的男人,相反,她感到甜蜜,她看到了人生的另一条路,那条路花团锦簇,她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你想送我礼物,不用找借口。她对马哲民说,我就是理由。
她身陷情网不能自拔,马哲民让她看到了换一种生活的可能。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马哲民对她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不是想玩弄她,他看她的目光是清澈的,她可以一眼看到底,看到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是温暖、迷恋、占有的欲望,还有克制。
一天早晨,一个女人走进了白马湖针织厂,厂里的女工告诉马舒云,这个女人叫马爱红,马副乡长的千金,厂长的老婆。马爱红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看看没人,转身拐进财务室,一屁股坐在了马舒云的办公椅上。这是个瘦瘦长长的女人,马脸,没有笑容,一脸的霸道和冷漠。
把你们厂长给我去叫来。马爱红对正在扫地的马舒云说。
马舒云看她一眼,没动。她对马哲民的另一个女人很好奇,也有些心虚。
还不快去?
马舒云连忙去车间找马哲民。你老婆来了。马舒云对在胸罩和短裤堆里翻来翻去的马哲民说。
马哲民一愣,放下手中的衣物,三步并作两步往办公室走。看见自己老婆坐在财务室里,又拐进了财务室。于是马舒云看到,那个叫马爱红的女人昂首挺胸地踱出了财务室,屁股后头跟着她们的厂长马哲民,如同一个小跟班,仿佛马爱红才是这个厂的主人。半个钟头后,马爱红从马哲民办公室出来了,路过财务室,她又走了进来,站在马舒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马舒云,直看得马舒云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然后她又转过头去看看马哲民,马哲民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马爱红转过身去挪动脚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马舒云,走了。马哲民跟在她身后,把她送出厂。
马舒云明白,这个女人才拥有对这个男人的主权,那一刻,她有一种如梦惊醒的感觉。
后来她从女工的嘴里了解到,马哲民在乡办的中学读过几年书,考了两年大学都没考上,在村里务农,郁郁不得志。有好几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向他表示好感,他都拒绝了。他和马爱红之间是他主动追求马爱红的,马爱红长得不漂亮,脾气也不好,很急躁,爱动怒,但她有个当副乡长的爹。结婚后马哲民先是在乡里当文书,后来乡里搞乡镇企业,他主动要求出来办针织厂。
马舒云完全明白马哲民的选择,现在,是她必须做出选择了,她和马哲民之间,是选择结束,还是选择做婚外红颜,没有第三种可能。她现在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做出她的决定之前,她想和这个男人保持距离,因此,她拒绝了马哲民见面谈一谈的邀请,为了避开马哲民,她还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那年春节,马哲民带着马舒云去上海,给那些客户拜年。马舒云原本不想去的,但她想去看望年迈的父母,和几个刚从海外回来的亲戚,所以答应去了。她把两个儿子也带上了。到了上海,马舒云先去拜望了自己的父母,把孩子放在了父母家里,然后和马哲民跑客户家。马哲民住在一家旅店里。在路上,马哲民说,舒云,去我那里坐会儿吧。
马舒云看看他,没有作声。
我住在哪儿你知道,如果你愿意,就来旅店找我。马哲民说,我很想你。
马舒云坐上了公交车,回到父母家,她坐在床上发呆,往事的碎片铺天盖地地向她扑来,各种念头,各种可能,还有幻想折磨着她,生活就像一辆不断颠簸的拖拉机,把她颠的五脏俱碎。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有一个老公,那个叫王树林的丑陋男人。然后,她走进卫生间,洗了个澡,走出家门,坐上公交车,找到了马哲民住的旅馆,敲开了马哲民的房间。
其实她早就做出了选择,她觉得生活一片灰暗,需要有阳光照进她的人生,使她的人生姹紫嫣红。
王树林现在住的平房,是他爹留给他的,翻修过好几次。他们在山脚下还有一座房子,两间三楼,外面贴着瓷砖,院落很大,围着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些花花草草和一棵橘子树,堆着一座假山。那是用马舒云挣的钱造的,王树林种田挣的钱八辈子也造不起这屋。马舒云带着孩子离开虞城去了上海后,王树林就搬离了这屋,回到了小平房。王树林对马舒云说,这屋子不是我造的,我不住,你不回来了的话,把这屋卖了吧,钱我不要。马舒云当时觉得王树林很可笑,两人关系都这样了,还耍什么性子,反正钥匙我给你了,你爱住不住。这次马舒云来信说要带着孩子们来乡下住几天,王树林就打开了那座楼房的门,打扫了一下屋子,清理了一下院落。
我带你去楼房吧。王树林对马舒云说,你在那里多住几天,我要回到山上庙里去了,你自己照顾自己。又回头对两个儿子说,你们随便,反正你们也不想住在这里。
马舒云安顿好以后,在楼里转了一圈,楼还是原来的楼,连摆设都是当初的模样,所有的东西都连接着她的往事。马舒云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房子的设计和布置都遵从她的意愿,但王树林却和这房子格格不入。就像电影里资本家家里的客厅那样,马舒云在客厅里铺了地毯,但王树林却喜欢随地吐痰,似乎随地吐痰是他与生俱来的习惯,屡教不改。以前屋里是泥地,王树林吐了痰用脚蹭一蹭,也就消灭罪证了,现在他把痰吐在地毯上,马舒云看见了,就骂他,有时候还会随手操起个东西扔过去。其实王树林也是吐出去后才想起后果,可惜覆水难收。几顿骂下来,王树林就不再踏进客厅了。
马舒云的房子是村里第一个安装抽水马桶的。王树林以前蹲茅坑蹲惯了,用抽水马桶不习惯,常常忘了冲水,而且抽水马桶口子太小,不像茅坑那么天高地阔,王树林经常把屎拉在马桶的边沿,卫生间被他糟蹋得臭烘烘的。马舒云捂着鼻子收拾,边收拾边骂王树林,连泡屎都拉不准,吃屎去算了。骂了几回,王树林就不再进卫生间,想拉屎撒尿了,憋着,跑出屋去找茅坑。
至于卧房,王树林从来不进马舒云的卧房。马舒云自从和马哲民好了以后,就不再和王树林睡一床,她不愿意自己同时属于两个男人,她认为自己现在属于马哲民,她应该忠于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婚姻,因为她的婚姻没有感情,是不道德的。
王树林在新房的楼梯边给自己找了个住处,这个房间缩在一个角落里,很小,安放他小小的身躯足够。没事的时候,王树林就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哪儿也不去。平时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不在家。王树林住在这所房子里很不自在,正如当时他那个读了几句书的大儿子说的那样,就像一只土鸡住进了孔雀宫,无地自容。
王树林要回庙里去了,去之前,他把两本结婚证掏了出来,交给马舒云。结婚证已经发黄,纸页上有一个个黑色的霉斑,纸张之间有些粘,打开结婚证,上面写着:王树林年31岁马舒云年23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下沿一行红色宋体字: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一切恍若隔世。
今天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王树林说,拖累你了。
是我牵累了你,马舒云说,离了吧,让你背了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对你不公平。是我在利用你,你也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是什么后果,是你救了我。
两个人被儿子们送到婚姻登记处,儿子们在外面等,对于父母离婚,儿子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两个人其实早就跟离婚一样了,现在只不过补办一个手续而已。进了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看看他们两个。你们是夫妻?她惊奇地问。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捂住了嘴。她还年轻,显然还没结婚。
不像吗?马舒云和蔼地问。
你看我们结婚确实不合适,这婚真结错了。王树林说。
工作人员没再多问,给他们办了离婚手续。他们离婚的原因不用问,只要看看就知道了。
出了登记处的门,马舒云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间小饭店,门玻璃上贴着水饺、馄饨、蛋炒饭、炒菜。马舒云说,树林,我们去吃一碗馄饨吧。当初他们去公社登记结婚,办完事已经是中午,在公社的饭店里买了两碗馄饨,马舒云没胃口,全让王树林吃了。
算了吧,王树林说,当初那碗馄饨就不应该吃的。说完,从香袋里掏出一串佛珠,送给马舒云,说,普净寺的智正大师来庙里讲经时,我向他求得的,戴在身上驱邪,你拿着吧。
马舒云接过来,套在手上。佛珠乌黑晶莹,沉甸甸的,是个好物。马舒云内心涌起了一丝愧疚,她此次回虞城,是想把王树林安顿好。现在,她是个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如果能把王树林的生活安顿好,她这一辈子就心安理得了,她不想欠任何人。
回家之前,王树林跑了一趟农村合作银行,他的香袋变得沉甸甸的。到了家里。王树林对马舒云和两个儿子说,我要回青云寺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也不下山了,你们什么时候想走,就走好了,不用跟我打招呼的。说着,把香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是一沓沓的钱,堆了一小堆。王树林对两个儿子说,这些钱都是你们这几年来寄给我的生活费,我不知道你们是孝心还是可怜我,我想,你们在给我寄钱的时候,一定在说,给那个乡下老头寄几个钱吧,就当自己少用几个。我这人是挺麻烦的,半年几个月就要你们惦记一次,汇几个钱过来,其实我能养活自己,这些钱,你们拿回去吧,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庙里什么都不缺,老板每个月还给我钱,下个月,智正大师就要给我剃度了,我就是出家人了。
两个儿子愣在那里。每次给乡下汇钱的时候,他们都拿自己教育儿子,你看你爹我多孝顺,在给自己的爹寄钱,你爷爷老了,靠我们养。这次他们回虞城,也准备给王树林一些钱,算尽孝道。他们一直以为王树林应该感激涕零,在邻里面前炫耀儿子们的孝顺。
马舒云没想到王树林会有这样的举动。儿子们和父亲不亲。小的时候,为了杜绝儿子们接受王树林的影响,变成第二个王树林,她总是有意让儿子们和王树林保持距离,儿子们的生活起居都是她在管,包括教育,她从来不准王树林去儿子的学校。儿子们的世界里只有她这个母亲。儿子们也羞于在别人面前提自己的父亲。有一次,一家人在路上走,碰上了王素的一个同学,同学和王素打了招呼,然后看了王树林一眼,问王素,王素,这是你爹啊?王素顿时红了脸,说,不……不是。王树林的脸也红了,等儿子的同学走远了,王树林才对王素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二十多年前,马舒云对这个小城心灰意冷,决定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回上海定居,她想把自己的过去留在这里,但她决定带走自己的两个儿子。王树林不同意。你得给我留下一个,王树林说,把我亲生的那个给我留下。
不行,你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让儿子留下,我带他们去上海,可以让他们进私立学校念书,受到好的教育,出人头地,如果留给你,他们就会变成一个和你一样的农民,这太可怕了。
可老二是我亲生的。
正因为是你亲生的,你就更应该为儿子的前途着想,你想让他一辈子种地?马舒云说。
要不,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吧。马舒云缓和了口气说。
算了,不要为难孩子了。王树林泄气地说,你,都带走吧。
我给你留下五十万。
我一分钱都不要。王树林说,这是你的钱,你不要恶心我。
马舒云和马哲民之间的关系,邻里人人皆知,许多人在背后说,王树林这么难看的男人,也可以吃软饭。在王树林看来,马舒云的钱,是给马哲民做姘头得来的,马舒云给他钱,那等于在打他的脸,他已经被打了那么多年的脸,现在,他要硬气一回。
马舒云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给王朴和王素改姓,改成姓马。她只要一看到儿子的姓,就会想起王树林,想起以前自己屈辱的婚姻,还有她在虞城的令她伤心的往事。现在,她远离了那个叫王树林的男人,她可以主宰这件事情。她征求两个儿子的意见,两个儿子都没有意见,他们对于原来那个来自父亲的姓没有一点儿留恋。多年以后,马舒云在给王树林的一封信中,提到了两个儿子的现状,她在信中称两个儿子为马素、马朴,王树林这才发现,儿子已经改了姓,他的儿子姓马了。这个叫马舒云的女人,彻底地将儿子占为己有了,这个女人在他的人生中匆匆而过,占有了他十多年的生活,最后像一阵风席卷而去,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他曾让人写信给马舒云,要求至少把王素的姓改回来,毕竟,这是他的亲儿子,但马舒云没理他,他的要求等于对着空气放了个屁。他想赶到上海去和马舒云论理,但上海这么大,没人来接,他根本找不着路。
两个儿子结婚,他没有去参加婚礼,马舒云给他寄来一包喜糖,告诉他儿子结婚了。
孙子出生了,他想去上海看孙子,马舒云说,算了吧,我寄张孙子的照片给你。
马舒云其实是想和她的过去划清界限。
马舒云对王树林说,树林,孩子们给你的钱你留着,你是他们的爹,他们没良心你就骂他们,钱你还是留着,以后也许用得着。
王树林说,我是真的不需要了,我马上就是出家人了,钱财是身外之物。
马舒云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两个要有良心,小时候你爹对你们不错,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给你们两个白眼狼吃。有一年,县里围海塗,你爹被村里派去参加围塗,分了半桶月饼,他忍着饿舍不得吃,都带回来给你们吃了。马朴,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是你爹背着你去的卫生所,那时候的路不是现在的路,都是山路,你爹背着你跑了十来里山路。到了卫生所,累得都瘫倒了。马素,你从小调皮,没少给我惹祸,你在山上玩,让蛇给咬了,是你爹把你脚上的蛇毒吸出来的,把你背回家后,他又上山去找治疗蛇毒的草药……
马朴和马素很诧异,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对待父亲的态度,完全来源于自己的母亲。他们一时不能适应母亲的变化,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王树林佝偻着身子走了。
二十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王树林同样佝偻着身子回到了家,他出狱了。他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待遇更加恶化,马舒云不让他上床了。他以为是马舒云嫌他坐过牢,丢人现眼。他的地也让马舒云送人了,没有地他这个农民怎么生活?他好说歹说,把地给要回来了。人家不情愿把地还给他,说,王树林,你还种什么地,你靠老婆就能过日子了。王树林没听出话里的意思。
王树林再傻,也能看出马舒云身上的变化,马舒云以前连块豆腐都舍不得买,现在用上了雪花膏和花露水,每次出门前总要往脸上涂抹雪花膏,往胳肢窝里喷花露水。而且,马舒云发慈悲了,她说,王树林,等会儿我要出去一下,儿子交给你了,看着点。他居然暂时拥有了看管儿子的权力。
马舒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了,王树林就琢磨开了,她这么晚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山里走夜路她不害怕吗?有一次王树林跟踪马舒云,跟踪到了后山的树林边,只见有一个男的推着自行车在一棵树下等,见了马舒云,蹬上了车,马舒云跑几步,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两个人在山脚转了个弯,消失了。
王树林回到家里,转弯抹角地想从儿子们嘴里套出些什么,比如有什么叔叔给你们买过东西啊,我不在家谁来过咱家啊等,结果一无所获。王树林让儿子们睡下,自己偷偷回到了后山树林边。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有一辆自行车骑了过来,走近了,借着月光,王树林看见那个男的把马舒云送回来了。马舒云跳下车,那个男的调转车头骑走了。
王树林走到了路边,马舒云吓了一跳。
你来干什么,你想吓死我啊。
这么晚了,我怕你出危险,来接你回家。王树林说。
我能有什么危险,谁要你接了!让你看孩子,你跑出来干什么!马舒云恼羞成怒。
那个男的是谁?王树林问。
哪个?
就是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
我们厂里的,今天厂里来了个客户,带了老婆来这儿玩的,厂长让我去陪陪人家。怎么啦?有问题吗?
没,自己小心些,都是山路,万一跳出个人来怎么办?
除了你,谁会跳出来。马舒云气恼地说,以后厂里这样的应酬多着呢,你少来管我。
由于马舒云的原因,王树林一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王树林尽管口袋里没有零钱,但三天两头能吃上肉了,有时马舒云发慈悲,还会给他一些酒钱,王树林就去村里的小店舀半斤老酒,买三粒糖,一粒糖给王素,一粒糖给王朴,还有一粒自己下酒。王树林坐在门槛上,前面放一条小凳,凳子上放一碗老酒,他嘴里含着糖,抿着老酒,很是得意。路过的人和他打招呼,树林,喝酒哪,享你老婆的福,我怎么没讨到这么好的老婆?王树林很不自在地“哼哼”几声,把凳子搬进屋里。
有一天,马舒云上班前给了王树林几块钱,说,去,买斤肉,买条鱼。王树林买肉的时候和卖肉的阿彪吵起来了,王树林认为阿彪骗秤,那块肉根本没有一斤。阿彪却说称肉的时候秤翘得很高,那块肉不止一斤。王树林让阿彪再称一下,阿彪不肯。阿彪说,你王树林钱来的那么容易,还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王树林说,钱来得再容易也是自己挣的。阿彪哈哈大笑,说,什么自己挣的,去问问你老婆这钱怎么来的。旁边的人跟着笑。王树林脸色酱紫,拳头都捏紧了。他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
王树林由此开启了对马舒云长达数年的跟踪生涯。经过长时间的跟踪,王树林基本掌握了马舒云平时的行走路线,这些路线中,有几条去向可疑,是王树林重点蹲点守候的对象。有时候马舒云骑车走在路上,半路上会截出王树林。
你去哪里?王树林问。
你怎么在这儿?马舒云被拦下了,问。
问你去哪里?
去街上,百货大楼,怎么啦?
去街上怎么走这条路?
我喜欢,关你什么事?
我陪你一起去?
扫兴,不去了。马舒云调转车头,骑上车走了。
如果马舒云是步行,王树林会一直远远地尾随。马舒云知道王树林在跟踪她,她又好气又好笑,这个猥琐的男人,除了跟踪,还能干什么?即使知道她在外面有男人,他又能怎样?顶多说几句: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想离婚?可以,如果不是因为一不小心有了王素,她早就跟他离婚了。离了婚,她可以再嫁,他呢?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马舒云和王树林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故意到处乱钻,一会儿跑进去厕所,一会儿走进百货大楼,逛一会儿,回家。有一次她跑到曹娥江边,脱掉鞋子,一步步往江中走去。
王树林吓得跑了出来,三脚两跳地跑进江里,一把抓住马舒云的手,说,你干什么,为什么要跳江?
马舒云甩掉他的手,说,谁想跳江,有脱了鞋跳江的吗?你来干什么?
真真假假,几次耍下来,王树林糊涂了。他跟踪追击的积极性大打折扣。
王树林对马舒云的跟踪给马舒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有时候马舒云在办公室里做账,一抬头会看见王树林鬼鬼祟祟地向屋里伸脑袋,见了马舒云,又把头缩回去了。你找谁?你来干什么?外面有人问。几次下来,厂里人都知道王树林是马舒云的老公,是来盯梢的,都说,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不看紧点怎么行。马舒云成了大家的笑柄。有一回下班前,王树林蹲在厂门口等马舒云,被马哲民看见了,马哲民邀请他去办公室坐坐,王树林知道这就是传说中抢了自己女人的男人,是这家厂的厂长,不敢进去。两人在厂门外聊了一会儿。事后,马舒云问马哲民,你们聊了些什么?
我向他畅谈国家大事国际风云,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改革开放经济特区。
他没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估计是晕了。
这个没用的东西。马舒云愤愤地说,这种老实人你也欺负!
以前马舒云没有和王树林离婚,是因为王素的出生,现在,则完全是为了马哲民,一旦她离了婚,人们就会议论她离婚的原因,那时,她和马哲民的关系就彻底暴露了,她需要王树林这个掩护。
马舒云是信奉爱情至上的人,她认为自己和马哲民之间就是爱情,为了爱情她可以不顾一切,即使他有老婆,她有老公,那又怎么样?当时马哲民在城区买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面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为了便于进出,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马哲民把房子买在了一楼。白天,马舒云经常找去银行或者去办税等借口,从厂里溜出来,蹬上自行车骑上一阵,然后在某个拐弯处稍做停留,看看王树林今天有没有跟踪。她把自行车停在银行或税务局的门口,在街上溜达一会儿,再去那房子里等候马哲民。大概半个钟头后,房门响起了门锁转动的声音。马哲民戴着宽边墨镜出现在门口。
你找谁?
找我老婆。马哲民关上门,一把把马舒云拉进怀里。
有一回,马舒云忽然推开正在她身上乱拱的马哲民,问道,说,马爱红重要,还是我重要?
马哲民正在兴头上,想也没想,说,你跟马爱红比什么?她是她,你是你,有意思吗?说着又纠缠马舒云。马舒云一把推开他,说,在你看来当然没意思,我算什么,姘头?你花几个钱就可以打发的女人?她是结发妻子,姘头当然没有结发妻子情深义重。
马哲民一看马舒云认真了,想了想,说,你想听真话?
马舒云点点头。
马哲民说,你是我的爱情,马爱红是我的婚姻,我信奉爱情至上。
马舒云笑了,一把把马哲民压在身下。马哲民喊,救命啊!
马舒云觉得,有马哲民这句话就够了,她不想改变马哲民的生活现状,这对马哲民代价太大。她愿意让在婚姻中无处安放爱情的马哲民把爱情寄放在她这儿,当马哲民在路灯下孤独彷徨的时候,她是那个默默走到他身边冲他微笑的人,她也心甘情愿地看着马哲民离开她的怀抱回家,她知道,他的心在她这儿。
有一年杨梅时节,上海一家商场的经理来虞城摘杨梅。这是家大型商场,它的下面还有许多分店,马哲民有一大笔订单捏在这个经理手里,他怎敢怠慢?马哲民陪他们在杨梅山上玩了半天,他又让马舒云搞了十多筐杨梅,塞进了经理的轿车。马哲民曾打听到这个经理的祖籍在虞城,他太祖父的坟在山溪的山上,于是花了一笔钱,把经理太祖父的坟修葺一新,又雇人修了山路。摘了杨梅,马哲民便带着经理去了山溪,经理看着修葺一新的祖坟,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表示回饭店就签那份订单,而且,今后他们商场和下属分店将长期销售白马湖针织厂的产品。
哪知道在饭店吃饭时出了状况。马舒云坐在经理旁边,经理听说马舒云是上海人,就显得特别热情,当即认下了这个妹妹,邀请她回上海时到他的商场找他,还对马舒云动手动脚的,要和马舒云喝交杯酒。马哲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后来经理的手不老实了,他借着酒劲,抓着马舒云的手摸来摸去,说着一些很暧昧挑逗的话。马舒云不敢得罪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把她的手放下!马哲民厉声说。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经理一愣,说,你,你说什么?
把她的手放下!
你,你怎么敢跟我这么说话?你,你订货协议要不要签了?
不签就不签,把她的手放下!
不就一个女人吗?老子玩过的女人多了去了。经理放下马舒云的手,叫上司机,扬长而去。
连老子的女人都敢碰,活腻了。走出饭店,马哲民对马舒云说。
不后悔?这么大一笔订单呢?
牺牲自己女人的色相,去换一笔订单,我成什么人了?他想玩女人,老子给他找一个嘛,碰老子的女人,不行。马哲民说。
马舒云情不自禁地想,要是王树林碰到这种事,他会怎么样?
马哲民的白马湖针织厂越做越大,后来成为了顺泰集团,马舒云也成了集团副总兼财务总监,有了自己的车和司机。她禁止王树林再去种地了。王树林也知道自己再挑着大粪在田间行走有损马舒云形象,就把地送给了别人。他被彻底边缘化了,他什么都不会,打牌、打麻将都没兴趣,他这辈子唯一能干的事是种地,却被马舒云剥夺了。他无所事事,成天待在屋子里,一个人一坐就是半天,人也变得呆头呆脑,害得马舒云担心他会提前得老年痴呆,拖累一家人。
在这个家里,王树林更像是给马舒云看门的。
在马舒云和王树林十余年婚姻生涯中,王树林只见过马舒云的父母两次,一次是马舒云的父母想见一见女婿,马舒云怕父母见了王树林为自己伤心,一直拖延着,后来她的母亲说,孩子,不管你嫁了个什么样的老公,我们总要见一见的,你不给我们带来,我们就去乡下你家。马舒云没辙了,过年时只好带着老公和孩子去了上海。王树林一进家门,马舒云的父母呆了一下,然后才热情地招呼王树林,请王树林坐,问长问短的。王树林显得很拘束,呆头呆脑的不知说什么才好。马舒云的父母的眼里充满了悲伤。晚上睡觉时,马舒云的父母给马舒云夫妻安排了一个房间,王树林看看马舒云,说,妈,我一个人睡吧,你给我在这儿打个地铺,我睡客厅。王树林指了指客厅的角落说。
哪有夫妻不睡一个房间的呢。马舒云的母亲说。
妈,他想睡客厅就让他睡吧。马舒云说。
她的父母看出了什么,脸上充满了忧郁。她的母亲把马舒云拉倒一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们已经把情况想得很糟很糟了,没想到比我们预料的更糟。
孩子,你受苦了。她母亲说。
后来,马舒云的父母来过一趟虞城,在马舒云家里没住几天就走了,此后再也没来过虞城。
马舒云把两个儿子打发走了,她打算在乡下住两个月,让他们两个月后来接她。她决定去青云寺看看王树林,两个人婚是离了,但有些事情马舒云还没有向王树林交代清楚。她给了同村一个老太太几块香皂,让她带自己去青云寺。老太太很高兴,说,你换双鞋,山路不好走。
沿着白马湖走了一段路,翻过一座山,又沿着山路往上走,沿途是稀稀疏疏的松树、灌木丛,一条山溪潺潺流下。眼前的山林茂密起来,出现了连片的毛竹。马舒云回头,白马湖摊在山下,在晨曦中一片明亮。
山上传来悠扬的钟声。
往上爬一段路就到了。老太太说。
你先回吧,我自己能找到。马舒云说。
马舒云又走了一段山路,松林间出现了一坐庙宇,橘黄色外墙,总共四排屋子,成回字形,正中大殿高高耸起。庙宇旁边有一个亭子,里面挂着一口铜钟和一根木头,王树林正一下一下地推动着木头,敲响晨钟。
山上只有你一个人吗?马舒云站住,问。
王树林没回答,继续专注地敲他的钟。钟声停下,王树林放下手中的木头,问,你怎么来了?
马舒云跟随王树林进了寺庙,见佛跪拜。跪拜完了,随王树林往后面厢房走,迎头碰上一人,头发花白,瘦骨嶙峋,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马哲民。
阿弥陀佛,施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马哲民拦住马舒云说,有一个男子畏罪潜逃,因追捕他的人迫近而使他陷入绝境,忽然看到脚下有一口古井,且垂着藤蔓,他想顺着藤蔓下井,却看到井底有一条毒蛇张开大嘴等待着他,无奈之下他抓住藤蔓,吊在空中。不久,双手开始疼痛,又出现黑白两只老鼠啮咬藤蔓,藤蔓被咬断,他一定掉下去被毒蛇吃掉。这时,他抬头一看上面,蜂窝里滴着很甜的蜂蜜,一滴,两滴,滴落到他的口中。于是,他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陶醉在蜂蜜的甘味里。施主,你能听懂这个故事的意思吗?
马舒云摇摇头。
那你来干什么!马哲民说。说完,走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
马舒云没有料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和马哲民再次相逢,时间的流淌是如此的安静,二十来年过去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马哲民看上去已经风烛残年了,马舒云五味杂陈。在马舒云离开虞城之后,马哲民曾几次来上海找她,她都避而不见,断了就断了,她不想藕断丝连,她不是那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人。现在想来,当初的那种决绝,是因为怨恨。
唯一一次见面是为了她在顺泰的股权事宜。马哲民打电话给他,乡镇企业要搞股份制改革,顺泰要理清股权,当初的集资都将作为公司股份,你离开顺泰的时候,没有将自己在公司的集资款取走,考虑到你是公司元老,你拥有顺泰集团1%的股份。
1%,她知道自己占的股份多了,多了不止一点点。也许马哲民想以此作为补偿吧。
卖了吧。她说。
为什么?
你说呢?
好吧,卖给我吧。马哲民说。
不行,谁出价高我卖给谁。她知道马哲民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一直想把公司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她做过顺泰的财务总监,知道顺泰的股本结构,马哲民想要控股,有点悬。电话那头好久没有声音,然后,撂下了。
除马哲民外,还有两个人要买她的股份,最后,马哲民以两千万的价格,买走了她1%的股份,显然,这是他赌气的结果,他出的价高出了她的心理预期一倍。至此,马哲民就再也没有来上海找过她。
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他做和尚了吗?马舒云惊愕地问。
在她日益远去的记忆里,马哲民和王树林是相互厌恶的。那时候马哲民经常请客户和领导在白马湖饭店吃饭,吃完饭会给他们开个房间休息,有时候也给他们叫个小姐。白马湖饭店名声不好。马哲民请领导和客户吃饭,都会叫上马舒云作陪,场面上的事,马舒云兜得转,而且她酒量好,可以替马哲民挡酒。马舒云来饭店吃饭,王树林跟踪追击到饭店,蹲在树下等,赶也赶不走。几次下来,弄得马哲民很不高兴。有一次,马哲民陪领导在白马湖饭店吃饭,王树林在外面喊:马舒云,马舒云。
马舒云很尴尬,无奈走出饭店,问他,你来干什么?还不回去。
王树林不作声,蹲在树下不肯走。马舒云只好进去了,不一会儿,外面又传来王树林的喊声:马舒云,马舒云。
马哲民走了出去,说,王树林,里面客人们都在吃饭,要不你也来吃吧。
王树林蹲在地上,抬起头说,把老婆还我。
这时领导们都走了出来,看看王树林,又看看马舒云,其中一个领导问马舒云,这人是你老公?
马舒云点点头,她真恨不得从地下遁走。也就在那时,马舒云下定了和王树林离婚的决心。
把我老婆还给我。王树林对马哲民说。
没人抢你老婆,马哲民说,待会儿吃完饭,她就回去了。
这件事让马哲民极其恼火,从此他就不在白马湖饭店请客了。白马湖饭店少了一个老客户,老板火了,找人把王树林打了一顿。王树林认为这顿打是马哲民指使的,一直念念不忘,怀恨在心。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们居然住在了同一座庙里。
我让他来庙里住几天,他生癌了。王树林说,生癌的人喜欢到处拜菩萨。
王树林走到马哲民房门前,敲了敲房门,说,老马,给你采草药去了,一起去吧。门开了,马哲民走了出来,看了看马舒云,没理她。
王树林背上小竹篓,给了马哲民一根竹棍,自己也拿了一根,然后对马舒云说,要不,你在庙里歇会儿?
马舒云独自一人在庙里转了一圈,只见庭院里摊着一只只大竹匾,里面晒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有树皮,有葛藤,有叶子,院落里飘散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药味。马哲民的房间门虚掩着,马舒云推门而入,里面一张小床,床边放着马哲民的换洗衣服,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金刚经》。
过了大半个钟头,马哲民和王树林回来了,王树林把采来的草药晒上。然后开始给马哲民煎草药。马哲民则沐浴,焚香,然后静坐一会儿,合掌,口中诵到: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诵毕,拿起毛笔,开始抄写经书。
这些药都是给马哲民吃的吗?马舒云走到厨房,问王树林。
嗯,我跟他说了,这些药吃完了,他的病也就好了。王树林说,这药,是一个民间郎中的偏方。
管用吗?
这要看针对什么,如果针对身体那病,我看并不管用,如果是针对心病,那就管用,人的病其实也是心病,吃药,不仅仅是治身体的病,也是治心病。王树林说,他认为管用就行。
王树林,这么多年不见,你长见识了。
伺候过几个高僧,听他们讲过一些道理。王树林说,你也在这儿住几天吧,我等会儿去给你收拾房间。
马舒云说,老王,我有一个决定告诉你,我想让马朴马素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孙子把姓改回来,让他们姓王。我会立下遗嘱,谁把姓改成王,我死后财产就归谁,两个人都改回来,就两个人平分,我的财产数额不小,我想他们会考虑的。
王树林看看她,说,智正大师说了,世上的事,都不可强求,随他们的愿吧,姓不姓王,都一样。
马舒云一直以为这是王树林梦寐以求的事,当初,为了儿子改姓的事,他曾经托人给她写过十多封信,一次比一次强烈地要求维护自己的权益,她没理他,他也没办法。她事后想想,儿子改成他姓,对王树林来说该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他一定会成为村里人的笑柄,并被人看不起。
你可以不在意,但我还是想这么做。马舒云说。
随便。
吃中饭的时候,马哲民从房间里出来了,边走边对王树林说,《金刚经》抄完了。马哲民和马舒云互不理睬,王树林叹了口气,对马哲民说,你经书白抄了。
二十多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早晨,马舒云走进了顺泰集团的办公室,秘书告诉她,王秘书来通知,董事长说八点钟在第二会议室开会。第二会议室是集团总部最大的会议室,在这里开会,说明参加会议的人范围比较大,讨论的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马舒云到了会议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不一会儿,马哲民带着两个人走进会议室,马舒云愣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走在马哲民旁边的,一个是马爱红,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不认识。
马爱红在马哲民身边坐下,冲马舒云点点头,笑了笑。马爱红坐的位置让马舒云预感到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风雨欲来,空气凝滞。那个女孩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今天召集大家开会,是要宣布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主持会议的副总说,下面请马董事长宣布人事任命。
马哲民拿起文件,宣读道,经研究决定,任命马爱红同志为公司副总经理,负责公司日常管理。任命马晓燕同志为公司财务副总监,协助马舒云同志负责公司财务工作……
经研究决定,你马哲民找谁研究了,我是公司副总兼财务总监,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看来主持会议的副总事先是知道的,其他人呢?那几个马哲民的心腹是一定知道的,这事就瞒着我一个人。马舒云懵了一会儿,内心翻腾起来,马爱红,她在白马湖中学教书教得好好的,难道她辞职了?她来干什么?财务部不缺人手,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副总监?马晓燕姓马,马爱红也姓马,她们是什么关系?
在整个会议过程中,马哲民自始至终没有看马舒云一眼。会议一结束,马爱红就走到马舒云跟前,拉着马舒云的手,说,舒云,总是听哲民谈起你,说你有能干,有魄力,是女中豪杰,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仗你的支持,今后工作中我有什么不懂的,就来请教你。马舒云忙说,大姐,看你说的,你才是女中豪杰,今后还是要你多关照小妹。马爱红把马晓燕叫了过来,说,晓燕,以后多跟舒云阿姨学习,要服从阿姨的领导,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侄女,就搞特殊。马舒云一愣,马晓燕是马爱红的侄女,她把侄女派到了我的身边!马晓燕鞠了个躬,说,舒云阿姨好,向阿姨学习。
舒云,有空带上你老公来我家,我们两家好好聚聚。马爱红说。马舒云相信自己的脸一定一阵青一阵红。
回到办公室,马舒云就给马哲民打电话:今天的事,你难道没有要解释的吗?
不要多想,正常的人事安排。
给我安排个副总监,为什么事也先不跟我说?
那边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那边说,舒云,你带着全家去旅游一趟吧,新马泰,日本都行,钱公司出。
想支开我?
不要多想,你去散散心吧。
这件事其他人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是不是?说着,马舒云摔下了电话。
马舒云伤心透顶,马哲民的行为表明,她马舒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外人,他和马爱红才是一家人。也是,人家是夫妻,她算什么?她一直占用着人家的领地,现在,人家要收回领土宣示主权了,她有什么好说的,香港澳门也有个收回的期限呢。问题是,你马哲民再为难,好歹事先跟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你现在这么做,就是背叛。
马舒云和马哲民的关系,公司里尽人皆知,心照不宣。谁都知道,马舒云在公司权力很大,当半个家。马哲民为人比较严厉、专制,不好沟通,下属们遇到难办的事,不敢跟马哲民直说,就走马舒云的渠道。马舒云作为公司财务总监,十万以下的支出,她都有权审批。她对公司决策影响很大,公司其他主管的一番慷慨陈词,马哲民不一定听得进去,马舒云柔声私语的两三句话,马哲民就听进去了。现在,来了个马爱红,正宫娘娘驾到,公司里的人际关系就显得微妙起来。大家都自觉与马舒云拉开了一段距离,敬而远之以观事情的发展。
开始几个月,什么事情也没有,马爱红和马舒云都是客客气气的,马爱红见了马舒云,总是说,舒云,什么时候带上你老公,我们两家聚聚。但这话让马舒云怎么听都刺耳。
马舒云是聪明人,自从马爱红辞职踏进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她之所以坚持,是想看看马哲民的态度。马哲民才是事情的关键。马舒云一眼就看穿了马爱红的心机,这几个月的风和日丽只不过是一种表象,马爱红一直在布局,忙着收买人心,把她的心腹安插在重要岗位。那个马晓燕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在马爱红的支持下,正在逐步掌控财务部,蚕食她马舒云的权力。马舒云无意抗击,她知道,只要马哲民不出手维护她,她根本不是马爱红的对手,她是个自尊的女人,不想胡搅蛮缠,让别人笑话。她一直在静等马哲民的态度。但马哲民什么态度也没有,听任马爱红肆意妄为。马舒云知道,没有态度就是态度。她的心掉进了冰窟窿。
渐渐地不再有人来向她请示工作,然后,她手里的财务支出审批权也不知不觉转移到了马爱红手里,财务部的日常事务也逐渐被马晓燕掌控。没有人做任何宣布,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谁都看明白了怎么回事,都心照不宣。
有一次,她走进财务部办公室,问一笔资金的去向,结果没有一个人理睬她,都埋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知道她这是自取其辱。
有一个老朋友来找她,想在她的公司进一批货,希望她批个条子,给点儿优惠,她无奈地摇摇头,说,现在,我说了没用了。
她在等待那个人来跟她说点儿什么,她认为他应该对她说点儿什么的。但她总是失望。直到有一天,公司高层开会,却没有人来通知她参加,她明白,是该下决心离开了。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钥匙放在了办公桌上,没有跟任何人告别,走出了公司。她这么做,就是给一个人看的。她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面对马爱红的打击一溃千里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她名不正言不顺。
一个月后,马哲民给她打来电话,看来他是在确认她已经自动离职后才给她来了电话。
这段日子你怎么不来上班?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她想,明知故问。
她说如果我们不一刀两断,你就会死于一场车祸。马哲民说,她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不想害了两个人。
马舒云一愣。
我在上海给你买了套房子,一百四十平方。他说,你的银行卡里,我先给你打入了一百万。
是补偿还是打算包养?
我的日子很不好过。马哲民说,等过了这一关,我再来看你。
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不要你的钱。马舒云说。她撂下了电话。
她已经决定,带着两个儿子回上海,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在离开之前,她决定和王树林,这个跟踪骚扰了她这么多年的男人做一个了断。
树林,离了吧,都别为难自己了。她说。
好吧。他说,我留不住你。他坐在门槛上,呜呜地哭了,她第一次看见他哭的样子,感觉有些恐怖和心酸。
哪知道要离婚了,结婚证却找不着了,两个人翻遍了所有箱子,就是找不着。
这是天意,马舒云想。反正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不想再结婚了,离不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找不着,那就不离了吧。确实,在马舒云回到上海的日子里,曾经有各种各样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也有几段让她动心的感情,但一走到婚姻的门槛边,她就退缩了。
马舒云此次回虞城,完全是临时起意。她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虞城,虞城所有的人与她已经渐行渐远,变得面目模糊。一个月前,她的一个老朋友死了,死不瞑目。在离开这个令她纷扰的世界之前,她拉着马舒云的手,回忆起了她人生的一些片段,马舒云震惊于这个看似平和的人居然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往事。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往昔岁月。当往事沿着时间的隧道再次光临她的面前,她越来越清楚地看清了自己人生的真正面目,她现在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以前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被王树林搞砸了,因为他,她的人生成了一个笑话,岁月让她变得善于自省,回首遥望那些逐渐远去的脚印,她发现,其实是自己让王树林的人生成了一个笑话。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她忽然明白,自己必须对王树林做最后的交代。于是在这个杨梅红了的季节,她回到了虞城。
那套房子归你,马舒云对王树林说,你不要再住在那破平房里了,住楼房去。
我以后就住庙里了,房子给我也没用。王树林说。
我给你了,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还有,我想给你一笔钱,五十万,给你养老,孩子的钱你不要,我的钱你一定要收下,你得让我心里好过些。
我马上要出家了,钱真没什么用。王树林说。
那个女人埋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看她,给她烧一些纸钱。马舒云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问,又害怕触及的问题。
算了吧,都过去了。王树林说。他叹了口气,好久没说话,目光散乱,他走神了。
十年前,王树林曾经收留过一个安徽女人,两人一起生活了两年多。马舒云收到过王树林的一封信,在信里,王树林向马舒云提出借五万块钱。
我还不老,能干活,去年我替别人炒茶,挣了五千多,地里收成也好,可以挣不少钱,我现在在工地上做小工,每个月也有二千左右,所以,这五万块钱,我有偿还的能力。王树林在信中保证,借她的钱,他一定会还的。王树林没说钱的用途,她也想不出他的钱有什么去向,她认定他是赌博输了钱,所以就没有理睬这封信,也没有把信的内容告诉儿子们。事后,她才得知,王树林收留了一个安徽女人,这个女人后来病死了。想必王树林向她借钱,是给这个女人看病。而他向她开口,大概是因为他走投无路了。
马舒云在青云寺已经住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马哲民抄写经书,马舒云替他研墨、煮茶,王树林上山采药,打理寺庙。没事的时候,三个人坐在庭院里,有话说话,没话呆坐,谁都不提过去的事。山林很寂静,他们的人生也很寂静。
王树林,我想死后安葬在白马湖边,城里太拥挤了,这里清净。我跟儿子们说一声,我死后,就葬在你的坟边,我们做不了夫妻,就做邻居吧,这样,每年儿子们给我上坟的时候,顺便也能给你烧一些纸钱,免得你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马舒云说。
王树林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公墓,那里,原本绿油油的青山,已经被各种坟墓覆盖,层层叠叠,灰蒙蒙一片。王树林说,人心都是贪的,活着的时候,房子要住的大,死了,坟要修的大,人还没死,坟已经做好了,把死了时的那块地先霸着,也没想想,你霸占的,都是子孙后代的东西。我要是死了,就在山上挖一个坑,把我扔进坑里埋了,再在上面栽一棵树。
马舒云一愣,坐在一边一直不吭声的马哲民也一愣。
马舒云想,自己当初为了报复刘建华,嫁给了王树林,哪知刘建华根本无所谓,让她扑了个空。现在,面对这个当初自己利用过,然后像手纸一样扔掉了的王树林,她想做出补偿,人家却已经什么都放下了,她又扑了个空,她的人生真的越来越像一个笑话。
马舒云要下山了,马哲民把他抄的经书包好,送给她,说,抄经书是积功德的,抄好了,送给有福之人。
马舒云接了,说,保重。马哲民一直目送她走下山去,却不见王树林出来。马舒云走到半山腰时,山上响起了敲钟声,此时夕阳西下,山间暮归的鸟儿一片喧哗,悠悠扬扬的钟声清脆而纯净,马舒云觉得自己的心灵被这山林和钟声洗净了,她相信,只有内心清澈的人,才会把钟声敲得如此纯净。
她回过头去,不觉双手合十,跪拜。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