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谍

2019-12-29 00:00:00吕虎平
延河 2019年2期

列车员拍拍我的肩膀,催促快上车。就在这时,一扇车窗“哗啦”一声打开了,刘雪芬趴在窗口,焦急地喊,亲爱的,快上车。我冲上前,抓住扶手,跳进车厢。列车员收起踏板,猜测似的附和道,夫人来迟了,她一定是从后面车厢上来的。我点点头,用眼神表达了谢意。

顺着过道走到刘雪芬所在的硬卧车厢,包厢门半开着,我侧身进去,郑重地说,刘雪芬同志,你能不能矜持些?刘雪芬嘟了嘟嘴说,不能。这个女人太过张扬,无论什么场合爱喊“亲爱的”,每次让她打住,她总要辩解,说是演戏就要入戏。实在拗不过,只好由她疯去。

被刘雪芬称作“亲爱的”的人,叫佟剑飞,正是潜伏在庐州国民政府工务局的地下党,代号白鹤,任工务局特勤科长的我。关于谍报,古已有之。史书载:“故边臣皆富於财,以养死士,以募谍者。”到了南宋初年,朝廷专门设立了海上传递情报的机构“水坼堠”,招募水性极好的“蛙人”当间谍。宋人将情报嵌入四十字的诗中,叫作“字验”。

以归国华侨的身份,我与刘雪芬执行一项特殊任务——“C计划”。透过玻璃反射的模糊身影,我一身白,唯有衬衫是黑色的,丝麻面料,此时,在这趟列车上,我眼带悲愤,胸含怒火。临行前,得知设在拱宸街的我党情报站,遭受了保密局特工的严重破坏,舅舅老何为掩护其他同志牺牲了。这个视我如己出,领我走上革命道路的舅舅,就这么没了。每每念及,我的心仿佛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撕扯。

此刻,顾不上悲伤。

拱宸街位于庐州城区,因紧邻城北的拱宸门,老百姓习惯叫北门大街。街道不宽,细细长长,最能反映出古庐州淳朴的市井民情。从明清开始,这里便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吆喝声、砍价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民国二十八年五月,日本侵略者制造了著名的拱宸桥血案,使得原本淳朴的市风民情消失了。拱宸街情报站原为母亲娘家老宅,姥姥姥爷相继去世后,舅舅将它改做酿酒作坊,并以它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

我责备刘雪芬,语气不是很好,你咋回事?差点儿把我心脏病急出来了。我真替她着急,担心她拎走手提箱,没上火车。刘雪芬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我,反问道,你真在乎我?她压低了声音,我敢肯定,你感兴趣的是那玩意儿,说着,她朝旁边的箱子努了努嘴。

顺着刘雪芬所指的方向看去,两边行李架放着两只同样的手提箱。这是我事先做好的安排,即使一只出了意外,另一只还能确保安全地送达目的地。临上火车前,我将一只交给刘雪芬,但她上洗手间耽搁太久时间,我替她着急,看她上了车,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地了。你总算平安无事,我一语双关地说。事实上,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多年以后,还为自己的失误而懊恼。

“C计划”是一场大行动,异常艰巨。这一走,能否回来与舅舅相见,都是未知数。舅舅时常说,革命者的头是在裤腰带上拴着,随时可能被敌人拿走。出发前,去拱宸街向舅舅告别,发现几个路口已经戒严,直觉告诉我情报站出事了。正在考虑如何脱身,一个人从身后拽了我一把,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李子。小李子眼含悲伤地说,老何同志牺牲了,袭击情报站的头头是个麻子。我让小李子尽快出城,不要再出意外。小李子答应着,速速离开了。

哦,我曾听说过他,此人姓窦,叫窦槐寅,曾仼安庆保密局特勤处长。舅舅临牺牲前告诉小李子,组织内部出了叛徒,他怀疑两个人,一个是秦刚,另一个是刘雪芬。两只手提箱分别交由秦刚和刘雪芬带上火车,是我的临时决定。如果谁动了心思,谁就是叛徒。我在箱子里分别安装了同频共振爆炸装置,如果两只箱子距离足够近,打开其中一只,两只会同时爆炸,十米之内非死即伤。这也是我的猎谍计划,既能查出内奸,也能消灭内奸,一箭双雕。

我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与秦刚这么多年枪林弹雨并肩作战,怎么可能是他?我和刘雪芬假扮夫妻朝夕相处,如果真是她,那我也早该被出卖了。看到两只手提箱都安然无恙,我的心里仿佛石磙摞在石碾上,沉稳而踏实。

我怀疑舅舅搞错了。

黑皮列车一声鸣笛,匆匆驶离车站。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快速闪过的房屋、树木和无边的稻田,有些睡意,但尽力克制着自己,保持十万分的清醒。虽然熬了两个通宵,睡过小半会儿囫囵觉,但此时不敢有仼何懈怠。我告诫自己,在正义到来之前,一个人必须懂得在黑暗中隐忍。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我保持着固定的姿式,像一口钟,纹丝不动。每当过道有脚步声响起,我会竖起耳朵,仔细听,生怕出一丁半点儿纰漏。这是职业特工的本能,而且,也是为了保持旺盛精力,锤炼出我的坚强体魄。

天刚擦黑,过道的脚步声显然稀疏了。越是此时,越要保持高度警觉。秦刚原本和我同一个包厢,但他始终没有进来。我多次示意他进包厢休息,都被拒绝了。作为暗饵,他必须履行好职责,这让我感动。火车过道设有折椅,秦刚坐在上面,一双警觉的眼睛,环伺着车厢内每一个可疑的人。我想,秦刚真是值得称赞的我党优秀同志啊!

刘雪芬将温暖的头重重地枕在我的腿上,侧身躺在卧铺一侧。我斜靠在专供上铺上下的梯子,眯缝着眼睛,上下眼皮总在打架,但我极力克制着保持清醒。秦刚守在包厢外,“门神”似的。他爱喝酒,一喝就醉就误事。出发前,我特别强调不能喝酒,否则换人。秦刚工作有激情,对他任何处罚都不管用,唯独换人这招最灵。组织上刚刚“唤醒”这个“睡狐”,他不想让组织失望。

窗外,残阳如血,将无数光束集聚于刘雪芬这个睡美人身上。我低下头,凝视着她优雅的睡姿和姣好的面容,心中满是柔情。虽然我们是假扮夫妻,但天天在一个锅里搅勺,寒冰也化成了春水。我对刘雪芬动情了,这既是革命者之间的革命感情,又是同志之间的同志友情。我的这份感情是纯真的、高尚的,像山涧的清泉,清澈得不掺任何杂质。

列车员例行检查,敲开包厢门。就在列车员准备检查手提箱的瞬间,刘雪芬撒娇似的说,亲爱的,你不搂着我,我就睡不着。我想笑,感觉她如果是个演员,一定是个好演员,真会演。她继续说,我要你时刻都在我身边,如果我醒来发现找不到你,会害怕的。此刻,她将女人的扭捏作态展露无遗。我身上痒痒的,快要起鸡皮疙瘩了。列车员是个年轻帅哥,听到刘雪芬嗲嗲的撒娇,他有些脸红。毕竟是青春勃发的年龄,他放下手提箱,顺手拉上门,去了别的包厢。就在列车员关门的瞬间,她快速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严正警告刘雪芬,因是非常时期,姑且就原谅你出格的行为,不过,下不为例。

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伸手从头顶的行李架取下一只箱子,脱了西装,叠好,平放在上面。我半倚着把脚抵住箱子,手枪放在伸手便能够得着的枕头下面,眯了眼睛,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群特务扑向我,一个个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一个激灵,惊出一身冷汗,摸摸自己的额头,定了定神,发现又是一场噩梦。此时,被褥已经被汗液打湿,身上黏乎乎得有些不自在,虽然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但是每次醒来依旧是满身大汗。受此惊吓,睡意全消,我站起身趴在车窗,望着漆黑的夜,一个人发呆。

月光淡如水,星辉闪烁其词。整个大山被月色笼罩着,犬牙似的山峰,给人更加神秘朦胧之感。火车就要开出大别山了,我在皖北打过游击,对这里的地名几乎了如指掌。抬手看看表,估摸着快到听风楼了。这是一个小站,极具徽派建筑风格,名字也叫的特别。

1948年的一个午后,秋天来了。

在庐州,秋天总是说来就来了。

三天前,庐州工务局。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台历,1948年9月10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两年前的今天,我以“逃兵”的名义从东北营口潜回庐州。由于专业对口,顺利进入工务局,负责城防工事验收工作。负责的科室搞外勤,每个人都有通勤证,正好利于我开展工作。

在那条隐蔽的无声战线上,只能把思想包藏起来。一个人寂寞的时候,需要寻找宣泄的路径。一次,在梨花街一家书店,看到一本由上海中原书局刊印的《三国演义》,这是一本讲权谋的书,无聊时看看它,也是一种排遣寂寞的良方。地下工作者既需要在芸芸众生中保持清醒,又需要在漫漫长夜中耐得住寂寞。那年月,没人知道忧郁症,把这种症状混同于癔症和疯子。干我们这行,因承受不了精神压力,有的变节投敌,有的患上了忧郁症。而我,好久没有接到新任务,以为组织把我遗忘了,这让我焦虑,真担心自己会急疯了。与刘雪芬扮作“夫妻”,又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那种提心吊胆,那种孤独寂寞,是需要坚强的毅力才能抵抗。我是一个身上有不少毛病的人,不够高尚、不够伟大,但绝对坦坦荡荡,磊落光明,忠于职守。当舅舅何英儒拉着我的手,又拍了拍我的手背,亲切地说,孩子,是时候该启用你了。听到舅舅的话,你根本想不到我有多激动。是啊,终于可以为组织工作了,能不激动吗?

端起茶杯,发现茶叶已经泡得寡淡。我踱步到茶水柜,找来黄山云雾茶,沏上一杯新茶,这是朋友送的上等“雀舌”,色、香、味俱佳,闻一闻,心里泛起一丝清爽的涟漪,像流畅的圆舞曲突然增加的休止符。仰躺在沙发椅上,一只脚搭在办公桌边,把身子蜷缩成虾仔,这是我遇困时缓解焦虑的习惯动作。一次,被局座看到,批评我懒懒散散不成体统,像个虾仔。科室的人取笑我:科长不是小虾仔,是大龙虾呀。

接到“C计划”指令,三日内“盗”取城防工事图,以配合庐州和平解放。这是组织上给我出的难题。三天啊,怎么可能?盗取设计稿,需要一个过程。准确地复制出来,需要一个过程。套绘其他工事,需要一个过程。拍成微缩胶片,需要一个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比登天还难。指令是舅舅老何下达的,他一边强调这个任务的极端重要性,一边叮嘱注意安全。在我们这个组织里,舅舅是同志,是上级。上级的指令就是命令,丝毫怠慢不得。

我表面看似随意懒散,内心却如火烤般煎熬。突然想起一个人,就是我的下线,隐蔽在铁路局机务段的白狐。白狐和我单线联系,“沉睡”一年多了。组织上有要求,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启用白狐。白狐就是秦刚,一年多来,他同样没有接到新任务。他满腹牢骚,说自己像池塘里的野芦苇,长荒了,长疯了。这次任务重大,工作庞杂,既耗时又费力,没有他的支持,我一个人恐难完成。于是,我向组织提出申请,激活他。

我这个“大烟鬼”,在工务局出了名,只要说外出买烟,同科室的人也不会怀疑。走出工务局大门,右转至街角电话亭,给秦刚打电话,指派他尽快调查铁路沿线的碉堡实况。像我们这种机构,保不准装有窃听器,我不用科室电话联络他。一个职业地下工作者,必须时刻保持警觉。秦刚有一个特长,不用尺子,仅用目测和步测,就能得出准确的资料数据。不用笔记录,一切都会刻在脑子里。秦刚是个奇才,留法期间学习西方文学,却偏好工科,对数据具有超强的敏感力。

秦刚说话没正经,我便一本正经地说,你呀,平日大大咧咧,这次事关重大,千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电话那头传来果断的声音,是,白狐保证完成任务。我摇了摇头,挂了电话,说了句,这个秦刚呀……

工程师程达轩负责碉堡验收,他手中掌握着全部碉堡图纸。虽然我是他的上司,但他的工作直接向局座负责。梦寐以求的图纸就在眼前,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使搞到图纸,没有照相偷拍的条件,唯一现实的办法就是手工绘制。不过,我是燕京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这一点难不倒我。只是这么繁复的城防图,仅绘制就需要一整天,又如何才能保证占用图纸一天时间。程达轩是搞技术的,政治上保持中立,平时做事胆小怕事。即使被他发现是我盗取了图纸,应该不会做出过激反应。交往两年以来,这是我对他的一个基本判断。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我做出了大胆决定:想尽一切办法盗取碉堡图。

女秘书小王招呼程达轩,局座有请,她扭动着动人的腰肢,领着程达轩七拐八拐地走过四五道门。局座最近心情不爽,时常黑着一张驴脸,稍有不慎就骂人。程达轩正在更新碉堡图,他不敢怠慢,跟着秘书小王去找局座。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瞌睡找着了枕头。我悄悄将图纸锁进抽屉,慢条斯理地踱步到卫生间,制造了不在场的假象。从洗手间回来,发现程达轩惊慌失措地翻来翻去,脸黑得像蘸了墨。我假意问找什么,他支支吾吾,说是没找什么。既然他不敢张扬出去,我也就放心了。毕竟,丢失城防图不是闹着玩的,若被上峰知道,即使不掉脑袋,也要吃官司。

拿到底稿后,连夜绘制。虽然和刘雪芬假扮夫妻,但我们分房住。熬夜赶工,也不影响她休息。还有一个原因,未经组织许可,我们互相不打听对方工作,也就是说,同在屋檐下,关了门,谁也不知道対方在做什么。我老家在陕西渭南,民间盛行皮影戏。借用皮影原理,在桌上放一张大玻璃板,四角用书本垫高,把底图放在玻璃板上,再铺一张白纸,玻璃板下接上电灯,白纸上的图样便清晰可见。吃过晚饭就开工,黎明时分便大功告成,手累得有些僵硬,但我如释重负又异常兴奋。

喝过咖啡,不敢多耽搁,草草洗漱一番,骑上车子便去上班。趁着其他人还没到,我把图纸放回原位,又去临街吃早点,顺便打电话告诉秦刚,碉堡图已到手,他那边不必再费心。当然,我也批评了他动手太慢,我这边已弄到了手,他那边还没结果。返回工务局,感觉时间尚早,与门卫闲聊了几句。跨进门槛,发现了程达轩轻松愉快的表情,我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谋划暗自窃喜。

我负责轨道建设工程验收,这一部分图纸不用说,手头有现成的。我将绘制的碉堡图,与轨道建设图一并套绘在城防图上,包括大堡、小堡、明堡、暗堡的准确位置、距离尺寸、射击弹孔、兵员人数、火力配备,标注得一清二楚。又按同比例庐州地图,将国民党党政机关、医院、仓库、工厂等用不同颜色进行了标注,编绘了图例,加注了说明,绘制出一张庐州国民政府党政机关交通枢纽全图。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组织上交给我三天的任务,仅仅用两天时间完成,甚至比组织上的要求更到位、更完备,我都为自己感到骄傲。秦刚从来对我没好话,如果让他知道我在自我夸奖,他一定骂我无耻。在白色恐怖的敌占区,语言的暴力是战友间亲切的表达,我把它归结为暴力美学的自我呈现。城防图到手了,我骑上车子,去何记酒坊交由舅舅拍照,并微缩成四寸左右的胶片。在工作中,我和老何是上下级关系,是亲密战友;在生活中,又是甥舅关系,是亲人。本来,城防图可以由交通员送出城,但该图来之不易,融入了我的心血。怕图纸出现闪失,我向舅舅提出申请,希望派两名同志,一明一暗,配合我将城防图送往西安办事处。组织上便指派秦刚和刘雪芬协助我完成任务。

安静的拱宸街,突然闹腾了起来,剃头的,修鞋的,拉洋车,卖烟卷的,吆喝汤包油条鸡蛋灌饼的,呼啦啦冒出一大帮陌生面孔来。自从当年发生了“拱宸桥惨案”,千余名老百姓惨遭日本鬼子屠杀,十年来,这条街一直冷冷清清,生意萧条,除了原住居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

酒坊伙计小李子像往常一样拆去拼接的门板,一页页整齐地码在柜面后的墙角,然后挂出招牌,双手正了正,确认没有挂偏,才返身准备清扫店内卫生。后来我才知道,就在小李子返身清扫卫生时,一个黑壮汉冲进店里,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黑壮汉直奔柜面,对着舅舅老何叫嚷,来一坛“女儿红”。“女儿红”可是危险的暗号,舅舅不由一惊,四下里看看,便喊小李子招呼生意。洒坊老板只是舅舅的职业掩护,真实身份是中共安徽特委常委、庐州支委书记。老何是他的代号,真名何英儒,他还有一个令保密局“闻狼色变”的代号“白狼”。

多年以后,当我与小李子相遇,坐在一家小酒馆聊起当年的情形,已担任淮阳县县长的小李子告诉我,老何同志听到“女儿红”,知道事情不妙,急忙撩起隔间的印花布帘,闪身进去,从来人付账的新券币中翻出便条,借着窗户透进的微弱亮光,看到上面写着:有盯梢,速撤离。字迹潦草,明显是紧急状况下匆忙草就的。

来人是秦刚,他是油坊巷秦记油坊老板的大公子。秦刚的公开身份是铁路局机务段段长。庐州老油坊的历史悠久,秦记油坊是老城区最有名的手工榨油作坊。一百多年前,油坊巷可是庐州最繁华的街道之一。秦刚的父亲接受过西学,思想开明,早年送他赴法国留学。在法国,秦刚经人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归国后,组织安排他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由于内部出现叛徒,上海联络站被破坏。考虑他是庐州人,组织上便安排他到庐州铁路局机务段工作,并以秦记油坊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虽说秦刚留学归来,但他却不似大多数留学生的油头粉面,更像汇聚水泊的梁山好汉。

就在半小时前,几辆黑色轿车驶入油坊街,一群黑衣人纷纷跳下车,将秦记油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戴墨镜、满脸麻子的头头一挥手,黑衣人蜂拥而止,乱枪扫射,两名老联络员倒在血泊中。秦刚因为晨跑,躲过了一劫。他没敢停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拱宸街。到了拱宸街,发现有盯梢,他装作买酒的主顾,把消息传递给了舅舅老何。

作为秦刚的上级,舅舅老何和他之间是通过拱宸街南口的劳务市场信息公示栏以招贴广告形式传递情报,发布指令。但因情况危急,秦刚不得不铤而走险,顺手撕开香烟盒写了便条,抢先把消息传递给何书记。即使这样,还是晚了一步,他还没走出拱宸街,三辆黑色轿车呼啸而过。

事不宜迟,舅舅冲上阁楼,用炭盆焚烧了重要资料,尤其是涉及特委成员以及我党庐州地下组织分布图,顺手将便条扔进炭盆里,眼看着烧为灰烬,他又匆匆跑下楼,喊小李子招呼其他同志速快撤离。小李子还没来得及问出了什么事,三辆轿车“戛然”而止。仍旧是那个满脸麻子的头头走下车,从兜里摸出一包雪茄,抽出一根,在烟盒上敦了敦,叼在嘴里,一副装腔作势的派头。审讯1室主任顾兴很有眼色,掏出打火机,一脸谄媚地帮他点上。看到这阵势,路人便四散而逃了。

舅舅认出了这个麻子,虽然没见过面,但特点明显,很容易被认出来。他是安庆保密局特勤处长窦槐寅。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舅舅在安庆情报站的老上级金启明同志就是被他杀害的,身中六刀,刀刀致命。安庆之前是安徽的首府,抗战结束后迁入庐州,不知窦麻子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了庐州?第二天,庐州最具影响力的报纸《公正报》刊出消息,因庐州共产党分子活动猖獗,保密局长王德贵剿共不力,被召回重庆老巢,由窦槐寅接任局长。仅仅到任一周,端掉共产党三个联络点。

窦槐寅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对王德贵曾经的手下,整天吆五喝六、骂骂咧咧。没有好脸色。有几个手下喝多了酒,借酒壮胆发牢骚,背地里骂他疯狗。顾兴是王德贵最欣赏的手下,此人见风使舵,如墙上的芦苇,突然调转了风向,给窦槐寅打小报告。窦槐寅说,疯狗有啥不好的,嗅觉灵敏,逮谁咬谁。不过,他拍了拍顾兴的肩膀,夸赞他做得好。窦槐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安排顾兴,要对这帮龟孙子多加留意,发现有什么动向及时报告。他又拍了拍顾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干。不久,窦槐寅提拔顾兴为保密局特勤处审讯1室主任,这可是保密局最重要的岗位。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相互打问。按理说,窦槐寅新官上任,调整人事很正常,但不知为什么提拔了一个平日避奸溜滑的家伙?

窦槐寅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他面对酒坊静默几秒钟后一挥手,几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爪牙饿虎扑食般扑了上去。忽然,店内响起枪声,一个爪牙应声倒地,其他人在窦麻子的指挥下对着酒坊开始狂射。窦麻子躲到一棵老香樟树后,眼睛发红,眼圈发黑,像吃了死人肉一样,一脸凶相。他恶狠狠地喊,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舅舅早年留学日本,就读于京都大学医科专业。在他长达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曾以行医为掩护开展地下斗争,打入敌人心脏搞到敌方情报。抗战期间,以安徽特委名义组织除奸队,铲除了大汉奸大恶霸大叛徒,成为令敌人咬牙切齿的“红色间谍”。特工们“闻狼色变”,一心想除掉舅舅,却没有找到准确线索。这次,窦槐寅终于逮着机会,下了死手。

舅舅老何有着丰富的对敌经验,他清楚遇到了硬茬,硬拼下去,必然凶多吉少。他一边还击,一边命令其他同志迅速撤退,并让小李子转告我,速查内鬼。不久前,因设在廖家巷的联络站被一锅端,我党三名优秀同志惨死乱枪之下,上级已让我暗中查实,追查到了秦刚和刘雪芬之间,线索断了。小李子希望舅舅先撤,舅舅一把推开他,大声呵斥,这是命令!

小李子还在犹豫,舅舅说,你没看到吗?窦麻子这是要将咱们一锅烩的。娘的,算他狠。小李子明白舅舅老何说的没错,凭他们几个与特务硬拼,谁也出不去。他只好听从舅舅的安排冲进隔间,挪开木柜,带着其他同志从暗道跑了出去。

出了暗道就是后街,左侧是庐州八景之一的逍遥津。小李子不放心舅舅老何,他吩咐其他同志绕过逍遥津先出城,并约定了会合地点,自己绕道拱宸街口。他看到窦麻子一边喊,一边向酒坊射击,子弹把小李子挂出的牌匾打了几个窟窿。街上的行人跑光了,一大早冒出的那些“生意人”,一转眼掏出枪,齐刷刷向店里射击。

窦麻子仍旧躲在香樟树后,一边射击一边喊话,里面的人听好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党国不计前嫌,会给你们一个光明前程!枪声密集,窦麻子声嘶力竭的喊话,混杂在枪声中异常刺耳。

舅舅的子弹不多,他得节省着用,瞄准了开枪。保密局特务中,有的是临时招来不久的流氓混混,有的刚刚从三青团成员中改组合并过来,虽然出手狠,但缺乏专门培训。凭着舅舅的枪法,六七个特务已被打翻在地。

窦槐寅是个非常自负的家伙,他以为凭几个共产党分子,几把烂枪,根本应付不了他的精良装备——清一色的美式勃朗宁,连发20的盒子炮。谁知耗了半个时辰,没抓住共产党分子,反而损失了几个弟兄。他气急败坏,胡乱抓狂,从旁边一爪牙手中抓过机关枪,对着酒坊一阵乱扫。又过了半个时辰,枪声终于停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舅舅身负重伤,他无路可走,缓缓地举起枪,抵住了太阳穴。最后一颗子弹,他留给了自己。

当小李子讲起舅舅的这段经历时,竭力克制住满腔愤怒,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

汽笛一声长鸣,黑皮列车开始减速,车站的轮廓已清晰可见。有人准备下车,过道里乱糟糟的。秦刚坐在折椅上,顺手掏出证件递给列车员。列车员见写着“白蓁”,便低头仔细打量,光线太暗,看不清长相。列车员有些不耐烦,手指着秦刚喝道,你,哎哎,站起来!

糟了,秦刚带了两个身份证件,不小心掏出了。万一列车员记起两次查验名字不一致,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秦刚倒是沉得住气,他一面悄悄观察周围,一面慢慢地站起身来。火车驶过弯道,突然一阵摇晃,我装作一个踉跄,跌倒在秦刚身上。秦刚眉一横,眼一瞪,对我要挥手动拳。我急忙道歉,他仍旧不依不饶。列车员一看这架势,训斥了我俩几句,没好气地将证件往他手上一掼,又对着我喊证件。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半岁大小的男孩拉了屎,车厢一股骚臭气。列车员一脸嫌弃,骂骂咧咧了几句,把证件还给我,继续检查下一个乘客。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中间又停了两站,期间上来几个伤兵,二十啷当岁,穿着残破血污的国民党军服,有的头上包着纱布,有的手臂捆得结结实实,用布条挂在脖子上,有的腿上缠着绷带直直地伸在过道上。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伤兵拽住抱孩子的中年妇女,嬉皮笑脸地问,大嫂,是不是没座位呀?他拍了拍大腿,语气轻佻地说,坐这儿呀。他一说完,几个伤兵哈哈大笑。我攥紧拳头想打抱不平,一个黑铁汉往几个伤兵跟前一横,铁塔似的,不说话都有几分威势。他说,夫人,老爷让您过那边车厢。黑铁汉就是秦刚,他怕我惹事,采取这样的妙招,唬住了这帮伤兵。望着秦刚远去的背影,我深深地点了点头,对他的信任更进了一步。那么,内鬼不是秦刚,难道是白鸽?我一头雾水,理不出头绪。

凌晨一点,列车摇摇晃晃地带着车厢之间挂钩的咣啷咣啷声响,开进了车站。小站的灯光昏暗,但能看到渐渐出现的立着四根柱子的简易站台,候车室的屋檐,悬挂的三个字清晰可见——听风楼。一声长长的汽笛之后,列车拉下了压力刹车闸,在放掉剩余蒸汽的嘈杂声中,停靠在月台边。一帮带着大小包裹的乘客挤在栅栏口,等待检票上车。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听风楼取其诗意,原本是朱元璋起兵的地方,自古以来在军事战略上具有重要地位。车站上来三个黑衣人,为首的是个麻子,他们相互递交了神色,麻子进了头等包厢,另外两个进了隔壁包厢。秦刚站在车窗边,好像望着漆黑的夜,实际上,他是凭借窗玻璃的反射,观察着车厢的任何可疑动静,因此,这一切,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从他们的穿着和神态看,秦刚判断他们是保密局的狗,于是“笃笃笃”磕了三下鞋帮,向我发出暗号。刘雪芬还在沉睡,我把她头轻轻抬起,移到枕头上,站起来,大腿有些发麻。抖一抖身子,松迟了一会儿,穿上衬衫,走出包厢。我没有系扣子,胸肌凸出,有型有范儿。放在以往,秦刚会调侃我装逼。但今天,他从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我,装作有意无意地转过身,扬起一根眉毛,算是询问图纸是否安全。我眨眨眼,示意他正常。他掏出两根烟,一根扔给我,一根叼在嘴边。他向我借火,悄声告诉我刚才看到的一切。

听到“麻子”二字,我如遭电击,背上一阵发麻。我握紧拳头,愤怒到颤抖,虽然我一直暗自嘱咐自己要忍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但是不知怎么,我的体内仿佛生出无穷的力量,要以爆炸的方式释放出来。但我还是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只是低声感叹,他们来得好快!

我问能否甩掉?如果甩不开,下一步怎么筹划?当我用哑语向秦刚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后,他反而很冷静,表示暂时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多年以后,当我构思回忆录时,常常会想起:这一切实际是保密局的一个圈套,这个圈套一环套一环,既环环相扣,又步步紧逼。我沉默如枯败的荷叶,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也解释不通保密局的人为什么赶到听风楼才上车。而且,尚未甄别出奸细,又多出这三只尾巴,我暗自捏了一把汗。我心里明白,这一程,必将与狼共舞。

有一次,当我查阅解密的档案时,有这样一段描述:隐藏在庐州国民政府工务局的共产党分子白鹤做事狡猾,临出发前,他才将任务交给保密局内线白鸽。白鸽借口上洗手间,想方设法将情报传递给庐州保密局长窦槐寅,此时,已错过了发车时间。

档案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情形:窦槐寅回到保密局,将破获共产党情报站的情况写了一份专题报告,呈送给上峰。16时10分,机要秘书匆忙报告,代号白鹤的共产党特工乘15点半的T336次列车送重要情报去西安。此人心思缜密,又敏感多疑,白鸽难以脱身,只好将计就计,随同前往西安,并借此打入西安共产党内部。她希望窦槐寅局长派出特工,协助她完成阻截“C计划”。窦槐寅站起身,拉开墙上的黑丝绒幕布,一张巨大的地图徐徐展开。他对着地图注目良久,目光突然停在了“听风楼”。按照火车时速及停靠站计算,开车抄小道,一定能在听风楼赶上这趟火车。他们六个人驾驶了两辆车,加足马力一路狂奔,追了好几站追到听风楼。在赶火车时,有共产党分子开车追杀,窦槐寅局长全力反击。一辆车不慎坠崖,三人死难。

车站正面的建筑物是用废弃的石头砌成的,几束灯光交互辉映,依然显得阴沉灰暗。月台还算开阔,但尘土飞扬,脏兮兮的。此时,我第一次觉得,大别山的秋天如此冰凉。几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懒洋洋地站在那里。

请出示证件!当旅客完全进入车厢后,列车员又开始查验车票和身份证件。弧光灯下,火车头开始喷出一股股白烟,在车厢和九月寒凉的空气中缓缓升起,像得了哮喘病快要死的巨龙,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挣扎。

凌晨一点,这是我第十次看表了。一旦有重要任务,我总习惯看表。从医学角度讲,这叫神经官能症,是内心焦虑的表现。我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极力掩饰紧张的情绪,但心里一个劲地翻腾,像敲打的鼓,“咚咚咚”响个不停。不远处,透过空旷的月台,站长向司机和司炉打了个手势,转身关闭了车门。窗口探出不少头,和栅栏外送行的人挥手惜别。月台上,警察牵着的德国黑背狼犬拖着拖把一样的尾巴,目光阴鸷,慢吞吞走过。没有风,空气像灌了铅一样沉闷。我心里慌慌的,总感觉有事情就要发生。

弧光灯关掉了,幽深的天空群星闪耀。远处漆黑一片,在列车前方不远的地方,信号灯已由红变绿。我暗暗松了口气,但脸还僵着。只要没有到达目的地,一切皆有可能。

与秦刚单线联系以来,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之间走动不多,但我清楚他的一个习惯,晨跑。而且,在他出门时,往往看似不经意地踢倒门口的一根竹竿,竹竿横在卧室内侧,这才闪身出门。这样的举动,应该说在我们从事地下工作生涯中已经习以为常。我每次出门,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在门口留下各种不同的记号,以防有人在我离开后进入房间。

秦记油坊地处庐州城区,交通便利,阡陌相通,有利于开展谍报工作。说起谍报,窦槐寅刚到庐州时做了一件糗事。下属报告,说是有几个叠报工,每天早晨在明教寺附近一家馄饨馆吃馄饨,一定有什么猫腻。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还有几个谍报工,也未必不把保密局当回事了。窦槐寅一声令下,抓了那几个穿粗布坎肩,正用早点的叠报工,对他们用尽了酷刑,才搞清这些人只是《公正报》的叠报工人,是卖苦力的。此事引起庐州多家通讯社的抗议,差点引起媒体大罢工,让国民政府极为恼火。

秦刚的住处离何记酒坊不远,隔一条街,这是他和舅舅最便捷的接头地距离,看似危险,实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去铁路局机务段上班,总是有意无意地往酒坊瞟上一眼,如果酒坊挂起某块约定的特殊牌子,比如“黄桂酒售罄”,意思就是“尽快归来”,需领受新任务。比如“玫瑰酒出炉”,意思就是“一切平安”。比如“女儿红封坛”,意思就是“有暗探盯梢”。

秦刚晨跑结束,顺便买了早点,刚到油坊街口,远远地看到窦槐寅带了一帮爪牙包围了秦记油坊并疯狂扫射。有了“叠报工”的乌龙事件,窦槐寅这次做事更加谨慎,滴水不漏。他通过隐藏在共产党内部的奸细,找到庐州共产党线索,又设计了一场骗局,抓捕了代号为白鸽的共产党,他又顺藤摸瓜端掉了几个共产党联络站,深得上峰嘉许。

秦刚担心舅舅老何的安危,他放下早点,飞快绕向拱宸街。

何记酒坊依然是往常的模样,但秦刚本能地感到,身后似乎有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来不及多想,直奔前台呼唤掌柜的,来一坛“女儿红”。付账时,迅速将便签夹入国民政府发行的新券币中。他告诫自己,越是遇到反常的情况,越要做出寻常的姿态。就在秦刚离开不久,老何已横死店里。秦刚记得何书记曾宽慰自己,干革命嘛,牺牲是难免的,随处任风雪,一笑乃从容,早就做好准备了。

没想到老何这是一语成谶。

从何记酒坊回来,秦刚远远地看到油坊已面目全非,他准备将这里的情况通知我。过拱宸桥沿滨河路右行,路边一处气宇轩昂的建筑就是国民政府工务局,是我工作单位,门口有两名警卫把守,荷枪实弹,森严而神秘。秦刚并不知道,为了猎谍计划,我躲在家里自制烈性炸弹。他为了尽快联络我,竟违反接头原则,直接坐在工务局对面的临街茶楼,等我从大楼出来。过了晌午,也没看见我的踪影。他再次违反纪律,用公用电话给我办公室打电话,无人接听,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秦记油坊已经回不去了,秦刚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溜达,以便能将信息传递给我。有个“酒鬼”一边喝酒一边摇摇晃晃迎面过来。他明显喝多了,脚跟不稳,一个踉跄向秦刚倒来,秦刚来不及躲闪,被他撞个满怀。“酒鬼”撕扯着他,满嘴酒气,秦刚本能地伸手去搀扶。他迅速将一个信封塞入秦刚手中,又推了他一把。秦刚感觉“酒鬼”有点面熟,好像市政府的秘书刘致远。他刚想仔细辨认,“酒鬼”已骂骂咧咧沿着梨花街摇晃而去。

秦刚镇定地抖了抖衣角,走到背街,撕开信封,里面夹了一张火车票和一张纸条,秦刚惊出一身冷汗,纸条上写着:白鸽叛变,速坐T336次火车策应“C计划”。上级考虑解放战争已进入大转折的关键阶段,战区需要各大城市的准确规划情报,而“C计划”目的就是为防止国民党狗急跳墙,炸毁庐州城市设施。

秦刚看了一下表,再有一个多时辰T336次火车就要发车,时间紧迫,唯有开车才能赶上。他明知回家取车肯定危险,但为了抢时间,不得不铤而走险。好在是自家车库,熟门熟路。他从后院翻墙进去,悄悄绕到车库。听到轿车“呜呜”的发动声,一个黑衣人快步往这边跑,看到秦刚正在发动车,便举枪瞄准射击。秦刚来不及多想,一踩油门向黑衣人冲去。黑衣人躲闪不及,被撞飞在一棵老槐树上。事不宜迟,秦刚直接撞开大门,几个特务持枪追了过来,后面响起密集的枪声。秦刚取出车座下藏着的两颗手榴弹,随手扔出去,身后腾起一团尘烟。

在火车站候车室,秦刚满头大汗地找到我。我将手提箱交由他,告诉他箱子里装有重要情报,一定好好保护它。我反复强调,这次北行,我们是在阴阳两界的边缘行走,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一路上要格外小心谨慎。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即使豁出命也不能弄丢手提箱。秦刚是个乐观的人,不管什么场合总爱开玩笑,他将我一军,要不放心白狐,干脆自己带着好啦。

舅舅的牺牲,对我打击非常大。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光,我看到一个人的面部和眼睛因为高度充血而赤红,腮部的咀嚼肌因为咬牙切齿而隆起。这个人就是我,一张因为愤怒而变形的脸,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当我转过身,面对刘雪芬时,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一会儿支持这个打算,一会儿又反对那个意见。综合所有的理由,我最终说服自己,把这出戏好好地演下去。在我把手提箱交给刘雪芬时,我故意强调,箱子里装有重要情报,在到达目的地前,千万不要打开。

窗外一片漆黑,不远处,信号亭在昏暗的夜中向眼前迫近。刘雪芬见我站起身打开车窗,把头伸了出去。她站起来,依偎着我。我轻轻地关上窗子,微笑地看着她。见刘雪芬正无限依恋的眼神,我假装一时激动,热血贲张,立刻弯下腰,把她抱在了怀中。这时,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我松开刘雪芬赶紧站起身来,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红印。我说,我出去一下,你待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走。看着刘雪芬沮丧的眼神和半张的嘴唇,我向她许诺,到了那边,我们永远在一起。

秦刚站在过道,嘴里叼着良友牌男士香烟,面带忧色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他低声道,情况不是很好,我几次想除掉尾巴都难以下手。他又说,最近她有些反常,好些事都让人莫名其妙。说着,他对包厢努努嘴。

我埋怨秦刚说,还以为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我们最好不要轻易怀疑自己的同志。秦刚却反驳说,大胆设想,小心求证,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我没有接秦刚的话,返身回到包厢。刘雪芬看起来有点不大自然,这让我有些纳闷。我还发现,手提箱上的西装被挪动过。

刘雪芬笑着问我,事办得咋样?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让她坐下,告诉她有话和她讲。看见我面若冰霜一脸严肃,刘雪芬的笑容也不由收了起来。她顺从地坐下,双手叠压在膝盖上,认真地听我说话。

我紧盯着刘雪芬的双眼,希望从中找到她异样的神态。没有,什么也没有。听着,雪芬,我压低声音说,出事了,有特务跟踪,我们务必要保护好手提箱,确保完成任务。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行李架上把另外一只箱子抱下来,放在铺位上。我悄声告诉她,车上有三个眼线,我先要弄清他们的目的。我既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刘雪芬,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所说的话也是对她的一种试探,然而,在她脸上,看到的只有心安理得。

刘雪芬瞧着我,问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耸耸肩,摊开了双手,表示无能为力。我说,也许只是个巧合,他们碰巧也坐这趟车。从现在开始,我们都睡不成了,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刘雪芬有些忧心忡忡,我宽慰她,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去找秦刚,他是个智多星,看他有什么好点子。记好,除了我以外,别人叫门一律别开。

秦刚仍旧站在过道里看着窗外。火车在夜色中疾驰,耳边不时地响着刺耳的汽笛声和窗玻璃的震动声。秦刚一动不动,那双映在窗玻璃中的眼睛看起来敏锐而坚韧。当谈到刘雪芬的神色和我对她的判断时,映在窗玻璃中的秦刚面带讥讽。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毕竟和她打交道是你的事。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也成了她的俘虏。我不敢说你已被她征服,但至少可以说你过于信任她。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干掉这三个家伙,虽然没弄清楚他们一路跟踪又不急于动手的真实意图,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冲着“C计划”来的。

秦刚继续说,软卧车厢那个家伙满脸麻子,看起来非常丑陋,到现在还没看到他的证件。听到“麻子”两字,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但我还是压着满腔怒火继续听秦刚讲。秦刚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变化,他扭过头示意了一下,隔壁包厢的那两个,已看过他们的证件,保密局的。秦刚说,我有督察证。秦刚说着,像个魔术师一样突然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两张卧铺车票,然后又把它放回去,洋洋得意地对我笑了笑,怎么样?

怎么回事?我惊奇地问道。

秦刚大笑说,你忘了我在机务段工作,我以督查身份查票,他俩自然就把票交给了我。当然,我是用了易容术,他们绝对找不出我来。我的代号是白狐,还有个绰号百变星。秦刚快活地挥了一下手,完全陶醉于自己设计的游戏中了。他继续说,那两个蠢蛋脑子一定是用豆腐做的,火车一晃就晃成了豆腐脑,他们以为车到西安列车员就会把票还回去,做梦吧,哈哈哈。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它们将化成灰,被风吹走了。秦刚向窗外挥了挥手,不管那俩傻瓜花多少钱,都会因逃票而被撵下车。

秦刚耸了耸肩膀,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说,对付这些人,就得让他们当众出丑,我好借机下手。和秦刚正说着话,列车员走了过来。秦刚假装向我借火抽烟,被列车员制止了。秦刚笑了笑,说声对不起,不抽了,不抽了,然后向洗手间踱去。我远远地注视着秦刚消失在走道尽头,陷入了沉思。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次行动的非同寻常,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有更多的意外在等着我。

我心事重重地坐回铺位,停留在纷繁的思绪里,似乎忘记了包厢里还有一个刘雪芬。直到刘雪芬用纸扇在眼前晃了几下,我才缓过神来。怕刘雪芬担心,不忍告诉她实情,我故作镇静地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后背抵近车厢板。就在后靠的瞬间,后腰被手枪垫了一下。我伸手从枕头下拿出来,掂量掂量,直觉告诉我,枪被人动过。我神经一颤,几乎张大了惊讶的嘴。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刘雪芬,真不敢相信是她。如果真是她,那么,“C计划”必在她的掌控范围,想起来真让人后怕。

两天前,米乐咖啡厅。

白鸽坐在临窗座位,等待“上级”到来。“上级”与白鸽接头,把地点选择在逍遥津附近的梨花巷。白鸽仔细打量了米乐咖啡厅,发现侧面有个小门,便选择了临窗这个位置,遇有情况也便于抽身撤退。白鸽穿一件墨绿色短袖衬衣,右手拿一份《公正报》,左手夹一只咖啡色坤包。这是约定的接头暗号。按照约定方式,“上级”到了。白鸽向“上级”领受任务,“上级”叽叽歪歪,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在拖延时间。这引起了白鸽的警觉,她想从侧门出去,却被“上级”堵住了去路。

窦槐寅坐在办公室,竟得意洋洋地唱起京剧《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这时,顾兴匆匆跑来,附在窦槐寅耳边咕哝几句。窦槐寅一拍大腿,露出一脸狞笑,让顾兴速快召集弟兄们。于是,一帮荷枪实弹的黑衣人,凶神恶煞,直扑位于梨花街的米乐咖啡厅。窦槐寅吩咐包围咖啡厅,等待时机到了,直接抓人。

与此同时,我舅舅何英儒乘着黄包车匆忙赶往米乐咖啡厅。有人从酒坊窗户扔进一张小纸条,便匆匆离开了。小李子捡起来,递给舅舅何英儒。他拆开一看,不由心里“咯噔”一颤。纸条上说,保密局设下圈套,欲抓捕米乐咖啡厅地下党接头人。情报很含糊,未说出接头人是谁,也没有接头时间。舅舅心急如焚,一路上,不断地催促黄包车夫快点,车夫回头怼了一句,已经够快了,你以为是骑马坐洋车呢。忽然,迎面驶来一辆轿车,车夫躲闪不及,一不小心崴了脚。舅舅掏出一张新券币,拍在车夫手上,车夫刚想找零,一抬头,人已没影了。舅舅换了一辆黄包车,匆匆赶到咖啡厅,却看到门口站满了特务。他意识到情况不对,让黄包车夫拉着车走了过去。在舅舅回头的瞬间,眼看着几个特务押着戴头套的接头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看身材,是位女同志。

回到酒坊,舅舅如坐针毡,他急忙上到阁楼,打开发报机向上级报告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并询问是否派人前来庐州接头?组织回复没有,这让舅舅想不出所以然。既然上级没有派人来,那么,被抓的又是谁?作为庐州支委书记,怎么一点情况都不掌握呢?舅舅微低着头,背着双手在阁楼上来回走动,像是在大山里迷路似的,偶尔停下脚步,在思考什么。舅舅已向上级报告,准备设法营救白鸽,上级指示他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情况再行安排。舅舅抓耳挠腮,也想不出好办法。他不断做自我检讨,认为自己作为庐州支委书记没有尽到责任。如果当时他再加快速度,提前赶到米乐咖啡厅,我们的同志也许就不会被捕。

保密局共设有五个审讯室,1号为特别审讯室,往往是重刑犯,或者是共产党高级干部。就在特务们将白鸽押进1号特设审讯室时,几个打手正抬出两具血淋淋的尸体。白鸽清楚这是被酷刑折磨而死的同志,她心里不免一懔。

这时,审讯1室主任顾兴趴在窦槐寅耳畔悄声告诉他,白鸽的真名叫刘雪芬,她的父亲是商会会长,与市政要员多有交往,在庐州混得风生水起,可以说独自一个人就控制了庐州所有的经济命脉。顾兴语气带着艳羡,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白鸽,又低声道,市政好多官员没少拿他的好处费,就连我们的办案经费半数都是由他负担的。当窦槐寅窦麻子得知白鸽的家世背景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嘴脸,并主动套近乎。面对窦麻子的讯问,白鸽胡编了一通理由,他当然也不会相信那一套说辞。这时,有手下匆匆来报,市政办公室秘书刘致远打来电话。别看窦槐寅平日飞扬跋扈,但对市政要员一点不敢怠慢。他匆匆回到办公室,一脸堆笑地接听电话,语气唯唯诺诺。刘致远在电话里语气很强硬,要求尽快释放白鸽。窦槐寅初到庐州,因“叠报案”闹得沸沸扬扬,重庆方面对他很不满意,他不想放过这次扳回僵局的大好机会。他表面答应刘致远,但是一转身,立刻吩咐手下,速速提审白鸽。

保密局的审讯室本来就是人间炼狱,被惨叫声笼罩着的黑屋子,阴气森森。水泥地上、砖墙上以及刑具上沾满的腥血,发出腐臭的气味。白鸽与窦槐寅针锋相对,大骂他卑鄙无耻。窦槐寅却嬉皮笑脸,不对她直接用刑。白鸽咬着牙骂道,做出卑鄙无耻的事,你还是个男人吗?唔,对了,你不是男人,是太监。窦槐寅仍旧嬉皮笑脸,不接她的话。一个矮壮的刽子手押来一名戴手铐脚镣,浑身血迹的年轻共产党分子。几个打手七手八脚将他绑在刑具上,对他轮番用刑,老虎凳、辣椒水、竹签、电刑、烙铁、皮鞭,年轻人咬紧牙关,忍受着刽子手的折磨。一个满脸横肉的打手恶狠狠地说,进了我们保密局,就没有一个人敢不交代的,你不说是吧,我们有的是招数让你说。他一边说又一边用蘸了水的皮鞭抽在年轻人身上,一鞭子下去,竟带下一块皮肉,伤口处顿时血流如注。隔壁的几个审讯室也在审犯人,惨烈的喊叫声、痛骂声不绝于耳。刑具上,一个个犯人被酷刑折磨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白鸽身子不由抖颤了一下。窦麻子之所以这样,是想从精神上打垮白鸽,让她从心理防线上决堤崩溃。

窦槐寅感觉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吩咐手下将白鸽绑在电椅上。一个面目狰狞的打手,光着脊梁,凶相毕露。他一边恐吓一边旋转电钮,观察着白鸽脸上的表情。白鸽身子一阵阵痉挛,接着呼吸急促,嘴唇抖动,心脏好像快跳到了嗓子眼。电刑具仪表上已经到了一定强度,再加大电流,就要使她晕厥过去。白鸽感到心跳气短,呼吸紧迫。打手不断狂叫,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一个打手从炭火上操起烧红的烙铁,啐了一口唾沫,“嗞啦”一声,腾起一股白烟。他一边坏笑着,一边说一些下流的话,快招了吧,只要我轻轻一放,你想想,你的这张脸,你的……哈哈哈哈。白鸽手脚冰凉,浑身开始发抖。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泪水无声地挂在腮帮。她的内心无比煎熬,像是有无数个魔鬼向她伸出了魔爪。窦槐寅抵近白鸽,用手捏着她的下颌冷笑了一声。白鸽在他身上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发现他的左手握的长刀上竟然在滴血,原来,窦槐寅一刀下去,捅在了绑在刑具上的年轻共党分子的胸口。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手卷,擦拭着刀刃上还在滴答的鲜血,满脸凹坑的脸上流露出骇人的杀气。白鸽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发疯似的哭喊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说……

就在这时,刘致远驱车赶到保密局,女秘书请他先到局座办公室稍事休息。刘致远一脸不耐烦,说不用,我去找!他娘的,这窦麻子也太张狂了,我的话都不好使了。女秘书既得罪不起刘致远,又怕未及时通知局座而遭臭骂,她一路小碎步,跑着去给窦槐寅报告。

窦槐寅对政府官员似乎没什么好感,一听刘致远到了,“呸”了一口,骂道,他娘的,市政府管天管地,还管到老子头上来了。他嘴里嘟囔着“蛀虫”“败类”之类的话,走出审讯室。看到刘致远,窦槐寅满脸堆笑,两腮的褶子皱在一起好似含苞待放的菊花。刘致远脸色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问道,怎么,窦局对市政府有意见?那我回去禀报市长,将保密局独立于庐州市管辖之外,与市长平起平坐?窦槐寅讨好般地说,哪敢哪敢!刘秘书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请到办公室坐坐,有上等的铁观音,我们喝杯茶,叙叙旧。刘致远说,水就不喝了,也没什么旧可叙。市长发话,我那边耽搁不起,接上人就走。窦槐寅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发恨,但依然谄媚地笑着说,好,好,马上,马上放人。

窦槐寅并不知道,其实,刘致远是隐藏在国民政府的地下党,接到上级安排,希望他借助市政府的“虎威”给窦槐寅施加压力,营救被捕同志。之前,扔进何记酒坊的纸条也是他所为,但他根本不知道,白鸽已叛变投敌。

虽然释放了白鸽,但窦槐寅却像捕鱼撒网一样,将特务们撒出去,对白鸽实施秘密监控,目的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抓捕更多共产党分子。

根据白鸽的交待,窦麻子破坏了我党三个重要联络站,给庐州党地下工作造成了重大损失。好在白鸽隐瞒了我的身份,不至于影响“C计划”。事实上我又一次判断失误,多年以后,解密的保密局档案记载,白鸽不但出卖了我,还供出了“C计划”,只是她不清楚这个计划的详情,希望通过从我身上套取“C计划”,再对我实施抓捕。

火车轰鸣着穿越山川河流一路北向奔驰。我异常兴奋,再过两个小时,就到目的地了,“C计划”眼看要完成了,这是大决战的前奏。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们出发不久,刘致远收到一份密报。他在市政府附近的小卖铺买香烟,回到办公室,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又找出一小团棉花,蘸了蘸瓶子里的碘酒液体,棉花立即成了黑褐色。刘致远小心地将棉花上的液体轻轻涂抹在烟盒上。很快,两行小楷在碘酒的化学反应下显影了,内容是“白鸽叛变,窦槐寅欲在听风楼阻截图纸,速拦截。”事不宜迟,刘致远急忙开车出城,向听风楼方向狂奔,在七丈崖追上了窦槐寅。一个对六个,力量悬殊,但为了“C计划”,刘致远只能硬拼了。在山崖间穿行原本就很困难,何况还要瞄准射击。他刚瞄准后车轮胎,一个转弯,子弹打偏了。特务们开枪还击,刘致远一边躲闪,一边再次瞄准后车轮胎,“嘭”的一声,终于打中了,轮胎爆了,三个爪牙随车翻下山崖。窦槐寅驾驶着前车,不断加油挂挡,他的目标不在刘致远,而在“C计划”。刘致远拼了命似的紧追不舍,与窦槐寅咬合得很紧。刘致远越拼命阻截,窦槐寅越发感觉到“C计划”的重要。窦槐寅有些焦躁,他命令两个爪牙拼力打,打掉尾巴,以绝后患。在盘旋的山路,车辆颠簸摇晃,两个爪牙瞄来瞄去,总是打偏。窦槐寅气得牙齿咬得“嘎嘣”响,骂一句蠢货,喊一声坐稳了。他猛踩油门,提高了速度,在急转弯处突然急刹车,刘致远猝不及防,猛打方向盘,撞在崖边一棵树桩上,车熄火了。窦槐寅冷笑一声,迅速发动车。眼看着窦槐寅绝尘而去,刘致远一拍方向盘,骂了句,狗娘养的!

刘雪芬睡得很沉,鼻翼一动一动的,发出均匀的呼吸。我悄悄打开包厢,所有的旅客还在睡梦中。秦刚高度警觉,坐在折椅上,一个人抽烟岔心慌。看到我出了包厢,他用眼神询问有什么事。我示意他隔壁的两个家伙还在,怎么办?秦刚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膀。他表示只要他们不釆取行动,我们尽量不去打草惊蛇。我说把督察证用一下。秦刚以为我想查验窦槐寅的证件,说是这种小事由他来办。我没说话,但态度十分明朗。虽然过道的灯光很微弱,秦刚还是看出了我不可更改的眼神。他说,好吧。

有了督察证,我大摇大摆向软卧车厢走去。我轻轻地敲了敲车厢门,里边稍有响动,门闩就打开了,看来这家伙没有睡。我亮了亮督察证,说是例行检查。窦麻子嫌我打扰了他,一脸的不快。他刚想发火,我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喉管被割破了,一股黏稠的腥血喷溅在车厢里。

我打开车窗,想将他拖起来扔出窗外。但这厮过于肥胖,死沉死沉的,即使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扛起来。这时,包厢门打开了,我惊觉地回身,看到一个黑铁汉,正是秦刚。我高兴地说,原来是你,快搭把手。秦刚嘿嘿一笑,一反手,一把匕首刺向我。说时迟,那时快,我反手一格,肘关节抵住他的下颌。我大声斥责,秦刚,你疯了吗?秦刚一闪身,又一次刺了过来,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乘警闪身进来,一刀插在秦刚的后脖颈。秦刚断断续续说,你不应该叫白鹤,应该叫白狐,狡猾的狐狸。我问他为什么没带手提箱走,他说他太了解我了,手提箱一定有机关,我也留有多手准备。秦刚有气无力地说,在上海卧底时,他因叛徒出卖被捕,被迫加入军统局。原本想借我的手除掉窦槐寅,自己好上位,这个如意算盘落空了。秦刚无奈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为啥爱喝酒吗?其实,我的内心也一直无比煎熬痛苦,我是借酒浇愁啊。自从进了军统,我恨死了自己,也做好了被暗杀的准备。唉,有句古话,叫作尽人事,听天命。我没有尽到人事,命该如此啊!

乘警问我,是白鹤同志吧?我是王陆。原来,刘致远未能除掉窦槐寅,返回庐州急忙致电西安地下组织。西安地下组织安排隐藏在三门峡铁路局的王陆同志暗中协助我。因此,秦刚在火车上的一举一动,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有了王陆的帮忙,很快处理了窦槐寅和秦刚的尸体。我又从窦槐寅的行李箱翻出几件衣物,从上到下将车厢擦抹了一遍,直到确认没有留下血迹,才将这些衣物连同行李箱扔了出去。这一幕,正巧被刘雪芬看到了,她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轻声说,舅舅,我为您报仇了,您安息吧。

列车开始减速,该到潼关了。潼关是关中东大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第一关”的美誉。乾隆帝游历于此,也不免感慨潼关之险峻,并于城楼外横额上留下“第一关”的鎏金御书。过了潼关,就是西安了,“C计划”关键一步棋就要落子了。想到这里,我从心底涌出无限欢乐。

机车停火喷气,自动安全阀放出多余的蒸汽,缓缓地停靠在潼关车站。请出示证件。王陆以乘警身份查验乘客的车票和证件。快到西安了,我异常兴奋,刘雪芬也许看出了我的神态,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我将证件递给王陆,他随意看了一下,眼睛却盯着别处问道,你们一起的?

是的。这是我夫人。我一边回答着,一边下意识地将刘雪芬揽过来。

谢谢,先生。王陆行了个礼,祝我们一路顺风,接着去敲隔壁包厢的门。几分钟后,隔壁的门一下子被拉开了,王陆走出来,站在门口,声色俱厉地呼喊远处的列车员过来,说是有人逃票。接着,他又冲着里面不耐烦地叫嚷道,出来、快出来!我听到隔壁包厢大声吼了起来,但他们的声音马上被王陆更粗暴的呵斥压了下去。

列车员赶过来查验证件,他身手敏捷,有着专业训练的素养。先生,请把证件拿来。请站过来点儿,我得核对照片。请把证件打开,对着窗外的光亮处,请再往前来一点。

一个黑衣人极不情愿地走上前去,他面色惨白,怒火冲天,一双死鱼眼恶狠狠地瞪着列车员。列车员合上证件,先生,您的证件没问题。不过,对不起,得查一查您的行李。他说着,走进包厢,王陆紧跟其后。检查完后,知道是保密局的人,列车员不便得罪,只是冷冷地行了个礼。

刘雪芬听到争吵出来凑热闹,趁乱向隔壁包厢发出信号,但她的一举一动没逃过我警觉的眼。王陆已向我转达了组织决定,处决叛徒白鸽。刘雪芬强装镇静,转身回到包厢,“嘭”的一声关上了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将我关在了门外。

真可惜,没把这两个家伙赶下车,我发出轻轻的叹息,但王陆却说,已经处理了窦槐寅这条毒蛇,两只小鱼小虾算不了什么。我不置可否,转身敲了敲包厢门,里面没有反应。推了推,反锁着。再敲,还是没反应。王陆找来钥匙打开包厢,发现刘雪芬失踪了。短短几分钟,刘雪芬就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那两只箱子。王陆迅速打开隔壁包厢,发现那两个家伙也消失了,他很着急,要跳车追击,我拦住了他。王陆不理解,我笑了笑说,东西不在箱子里,我又指了指衬衣领子,暗示他缝在衣领了。

一声长长的汽笛,火车启动了。大约过了五分钟,不远处传来两声巨响,即使在旭日初升中,也能看到霎然四溅的红光。许多年以后,我查阅潼关旧警察办案笔录:两男,穿黑色制式服,戴墨镜,佩有手枪,年龄均为三十岁上下,疑似保密局成员;一女,穿藕荷色百褶裙,年龄大约二十五六,身份不详。三人均被烈性炸弹所伤,血肉模糊。看着那冷冰冰的文字,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曾经的一切蒙太奇般在前眼浮现。

远处,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在刚刚苏醒的大地上撒下橙红色光芒。多好的一天!我眯起了眼睛,抬手对着阳光,金色的光束穿过指缝,喷薄而来。打开窗户,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迅疾的风,掀动着我的头发。我轻轻将手指蜷缩起来,又缓慢地打开,如此重复了好多遍,让阳光从指缝快速飞过,一股暖流在周身奔腾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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