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我爸妈感情好。小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俩总是手牵手边走边聊,任我在旁边乱跑。因为这个,我还差点被车撞倒。
12岁那年暑假,爸爸开车带我和妈妈去海边玩,路上遭遇车祸。我在医院醒过来时,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那些日子,我和妈妈都傻了,只知道抱在一起哭,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我们家的天塌了。
暑假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我和妈妈都忘了定闹钟。醒来后,我慌里慌张地收拾书包,她在厨房笨手笨脚地做早饭。那天,妈妈煎的鸡蛋糊了,我根本没吃,还是迟到了。升旗仪式已经开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队伍外面罚站,妈妈则站在大门外眼圈发红地看了我好久。
这件事让我和妈妈迅速成长起来。我开始学着头天晚上自己整理好书包,定好闹钟;妈妈学着做饭、操持家务。学校离家有点远,没有了爸爸车接车送,我只得独自骑自行车上学。放学时,正赶上晚高峰,我骑着车在人群里挤着,一紧张就绊在马路牙子上,磕破了腿。
妈妈第二天就去驾校报了名,一个半月后,她就考下了驾驶证。她的脸晒黑了一层,还得意地跟我显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开车呢,没想到,教练都说我开车有天赋。”那时,我们都产生了一个错觉:虽然爸爸不在了,我们娘儿俩依然能过得很好。
进入中学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退步很多。别的孩子考得不好,站在家门口不敢敲门,害怕门里面的狂风暴雨。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妈妈一定会像爸爸之前那样,准备好多好吃的,安慰我说:“没关系,下次好好考就行。”
我满怀期待地打开门,妈妈却没在家。后来,我在后街的茶馆里找到了她,她对面坐着个男人,两人正扭捏地笑着。也就是那时候,我开始进入了叛逆期。
那时,街坊们用最讨厌的方式表示关心:“看看,这单亲家庭就是不行,毁了孩子啊。”
有时,我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搭着伴飞远的小鸟,就再忍受不了课堂上的窒息,找个借口跑出去,在外面游逛一天。傍晚,我坐在体育场的台阶上,看着天边的云彩被染红,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变长,心里的疯狂就会安宁下来。各家的烟囱渐渐开始冒烟,陆续地有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
想着别人家里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其乐融融,我就不想回家。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黄昏这个时段的感觉都很矛盾,我喜欢它的宁静,却又讨厌它的孤独感。
妈妈很想像爸爸那样找我谈心,我却总关上卧室的门,不愿理她。眼看着我就要被学校劝退,她急了,再也顾不上扮演“好妈妈”,开始劈头盖脸地骂我,甚至扬起了巴掌。
那时,我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心中闪过一丝忧伤,她头顶上已经有白头发了。
她终于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叔叔?我也是想让你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啊。”我干巴巴地回答:“如果我说是,你会跟他分手吗?”大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小孩子到底会残忍到什么地步。妈妈像只斗败了的公鸡,眼神都灰了下来。不久,她果真跟那人分了手。我也变回乖小孩,每天准时上学,逼自己认真听课,把之前落下的知识一点点补起来。
后来,我也反思过,我并不是反对妈妈再婚,我只是觉得,爸爸走后,她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能背叛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妈妈带我去了爸爸的墓地,她眯着眼睛对着爸爸的墓碑说:“你就放心吧,看我把你女儿养得多好。”
来山东济南上大学之前,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还倒上了酒,说要给我送行。我们娘儿俩都喝多了,说了很多醉话,她醉眼蒙胧地看着我说:“你别想扔下我一个人远走高飞。”
我们几乎每天都通电话,事无巨细地与对方分享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我考过英语四级了、综合排名低了都会告诉她,宿舍里的姐妹们都以为我有个远在异地的男朋友,
一个周末,她一直打不通我电话,以为我出了意外,直接跑到学校来找我。这时,室友们才知道,每天跟我电话连线的人,竟然是我妈。那天,我妈加上了我所有室友的联系方式,喜滋滋地宣布:“这次,我再也不怕找不到你了。”
大三那年,我谈了恋爱,才觉出我们这种母女关系的不正常。我开始明白我们两个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应绑定在彼此身上。但之前,是我一手毁掉了她的生活,现在我说不出口。
那年的国庆节我没有回家,而是跟着男友到处逛逛玩玩。假期的最后一天,不知道是不是玩得太累了,我的肚子疼得厉害,被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尽快做手术。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过来的时候,我让男友去车站接她。一路上,男友小心地给她解释我的情况,她一句话也没说,也不正眼看他。等我从手术室出来,她才开始跟我算账:“你谈恋爱了,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出院以后,她就张罗着找房产中介,想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陪我到毕业。我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就劝她:“你的工作不要了?”她咬了咬牙:“就算卖废品,我也能养活咱俩。”
我劝她不要瞎折腾,我们家离济南不远,周末想来就能来,何必非要天天在一起。她却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重复曾经的话:“我不管,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了,跟她狠狠吵了一架:“然后呢?咱俩互相耗着,就这样过一辈子?拜托,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最后,她是哭着走的。
毕业后,刚分手的我决定留在济南,妈妈没有反对,也没有再提出搬来跟我同住。
我真正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有过临时被房东赶出去的狼狈,也有过工资卡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元钱的窘迫。但是,我跟她说,我升职做主管了、涨工资了、很快就攒够房子首付了。她跟我说,她最近跟同事老周走得挺近,他们俩目前相处得挺好。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唯恐再把握不好分寸伤到了彼此。但有时,不免因为太过客气,又有点伤感。
去年秋天,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我浑身起了湿疹,开始只是痒得厉害,逐渐严重,最后只得去医院输液。治疗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一点起色。那天,我开好了药,坐在大厅里,忽然闻到熟悉的雪花膏味。我四顾观望,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二天,我就请了年假回家养病。妈跟厂里请了假,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那些日子,我和妈妈一起去超市买菜,饭后去公园溜达,什么药也没吃,身上的湿疹竟然慢慢好了。我无法解释这种奇迹,只能猜测,我的身体比我诚实——它想家了。
我和妈聊了很多,彼此诉说了这些年来吃的苦,也取笑对方当年做的糗事,还约好我下次休假的时候带她一起去旅行。
自从爸走后,我和妈一直没有把握好彼此的距离,要么太近了,近得让人窒息;要么太远了,远得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我越来越明白,单亲家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剩下来的两个人,不知道该如何维系亲密关系。幸好,那些往事都过去了,我们心里的裂痕,最后都变成了故事的花纹。